阳光的波纹振荡在焦黑的遗迹边缘,紫色的花穗深处,她坐在那里唱着古老的歌谣,关乎山川草木与万物生灵:

巍峨的山脉起伏

不息的川流血脉一样

河水漫过成片的苇草哟

那风就这么扬起来

雪白的芦花哟

飘向远方

远去了的我无尽的爱恋呀

一样雪白的芦花

一样的随着风儿飘向远方……”

——章记

“复兴之地”的边缘是封闭着钢筋混凝土的栅栏,两人高的栅栏有些部分已经开裂,但茬口锈迹斑斑的铁条仍在苟延残喘。心形叶片的藤蔓植物破土而出攀附而上,透过叶片的缝隙半数剥离的铁字隐隐约约,俨然中世纪颓圮的堡垒。

然而对居住于此的人类而言,真正的堡垒矗立在百米开外——通体漆黑的“绝望世代”的伟大遗产——“THEWALL”。

墙体高耸几乎割裂天空,繁密笨重的电力装置正仿佛那些藤蔓植物攀援其上,庞杂的引擎昼夜不停地运转,当它吐纳能量之时,凝重的怪物似的鼻息就仿佛闷雷似的怒吼。如果只是单纯的金属墙,人类的历史可能早就在数十年前被毁于一旦了,从那墙体内部流经的,是人类“复兴世代”的装置所能制造的最强大电流,正是这些奔袭的电之川隔开了“复兴之地”与“蛮野”——人类居所之外的世界的统称。

栅栏的边缘,散落着无人打理的“绝望世代”的人类遗迹。低矮的平房早已经荒废多时,斑驳的断裂砖墙上仍能看见飞溅的暗赭色血迹。附近生长着开紫花的灌木丛,时值五月正是开花的季节,花絮垂落,风扬起时,接连着荡漾起紫色的涟漪。

定期巡逻这一地区的是联合政府直属组织“observer”的一员——崎越。

从外貌到工作到性格都平淡到如同稀释过数遍的自来水的男子,如果硬要从中找出一丝不同之处的话,对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来说,应当是他总是蓬乱的乌黑色头发吧。

高中毕业后,崎越没有得到合适的工作,通过朋友的举荐,他进入了“observer”——检修“THEWALL”的组织。每天穿着无人检查站里放置的防护服进入所谓“禁区”,观察墙体是否完好以及电力装置是否正常工作便是崎越每天的任务。工作清闲得过分,甚至略有无聊和乏味,毕竟“THEWALL”自从建立之初就有着超过一百年的使用预期,仅二十年的光阴不足以对其造成大规模的损伤。虽然工作仅仅是例行公事,每天检查完毕的时候,崎越总会在栅栏边缘游荡一阵,如果有迷路的猫狗他会把它们领回城里,如果碰到好奇心重的孩子,他自然也会跟他们描述一阵“THEWALL”的伟大之处和“蛮野”的可怕传说,也无非是吃人怪兽之类的哄小孩子的把戏,之后再负责任地将他们赶走。

五月七日,这是如同往常一样的工作日。六点过三分的时候,崎越已经从指定的通道穿过栅栏,穿着防护服出现在“THEWALL”麓下。“继电保护装置工作正常,电气照明装置工作正常,浸润式电抗器工作正常,二次回路结线状况良好……”崎越观察着仪表盘上的数据,自言自语地在工作用笔记本上细致地做着记录。他巡逻的区域是五公里,共有五座检查基站,每一座基站的数据崎越都要一个不漏地全部核对完毕,虽然操作简单但是异常繁琐,还需要他全神贯注,因为工作手册上说得明白:“一个数据的偏差都可能引发不可逆转的蝴蝶效应。”

检查完C站,已经接近晌午,暖日融融。崎越先暂时远离了“THEWALL”,在栅栏的边缘,他从随身携带着的双肩背包里拿出早上准备好的盒饭。夹生的米饭有些咯牙需要细细地咀嚼,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进行着机械的咀嚼动作,崎越突然想起这样的话。然而,关于在什么地方看到这句话,或者说处于什么机缘巧合记下了这句话,越追溯,往事就越发苍白。说实话,崎越对往事的回忆仅仅只停留在他15岁的生日,之前的记忆已经淡薄得不成样子,或者说约等于无,但这并不是问题,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所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炮火与子弹撕裂空气时摩擦产生的的火花,猩红的双眼与夜色中被闪烁的火花照亮的獠牙,这些幻灯片式的陌生场景偶尔在梦中会快速闪过崎越的眼前,但是没有意义,因为关于他为什么会记得这些画面,崎越思考得出的答案只能是曾经迷恋的小说桥段混淆了他的现实生活罢了。

明晃晃的骄阳下,“THEWALL”漆黑的投影缓慢潜行着伸长,再过几个小时,当黄昏的气息散尽,这高墙便将最终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

崎越断断续续地想着,一些名词或者句子会在他神情恍惚的时候突然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有些想法或者疑问深入其中牵扯的东西甚至让他失去继续思考的意愿。没有理由可以解释这种野蛮的疑惑的来由,但是它们仿佛始终伴随着思考肆意生长,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

世界总有着很多的疑团——“THEWALL”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而建立的?“蛮野”是怎么样的世界?为什么崎越没有一点关于关于父母的记忆?其实对于20岁的他,长期的教育和媒体宣传早就回答了他正确的答案:曾经作为人类居所的“蛮野”由于小行星的撞击,气候已经变得不再适合人类居住,大批人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死亡,剩下的人类被迫迁移,经过数年被称之为“绝望世代”的努力,在二十年前,人类终于成功建造出了“THEWALL”用以隔离出适宜人类居住的场所——“复兴之地”。被称作“复兴世代”的人们终于获得了梦想中平静和安详的生活。

至于崎越自己,从记事起别人就一直称呼他孤儿,这么些年他自己也深以为然,没有见过父母的孤儿在“复兴世代”尤其常见,毕竟都是人口大灭绝之后的残党,崎越的情况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因此,思考已经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好像并没有解决的欲望和目的性,但在工作闲下来的时候,崎越一抬头,金属墙折射出的冰冷光泽就好像在重复地诘问他,这些陈旧的问题又都出现在他脑海里。

很快盒饭见底,崎越舔干净餐盒内壁上残留的酱汁和米粒,扣紧盖子小心翼翼地塞入背包,便向下一座检查基站走去。如此孤独的岁月他早已习惯,作为一个孤儿,依靠联合政府对他的定期发放的资助和如今工作的薪水,足够他维持生活。朋友确实是有一些,但几乎都居住在繁华的市区,且不说距离相隔很远,因为工作时间和性质的差异,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更不可能整日地厮混了。

检查完最后一座基站,城市中心的塔楼刚刚响毕六点的晚钟。一天的工作接近尾声,等回到城里,再将数据记录表上交给公司,任务就算完成了。崎越检查了自己的背包,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他开始像往常一样沿着栅栏开始优哉游哉的散步。

夕阳的余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散,不多时那轮红日只剩下半个头颅浮在地平线之上。“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崎越自言自语。“绕过前面那面砖墙,就原路折返吧。”想着的时候,崎越的脚步也没有停下来。微微地起风了,此时在崎越的眼里,那面砖墙就像朝着自己走过来,而身边的景物正主动让路似的地向后流逝。此时短暂的瞬间,崎越的心智被一种神秘的情绪牵引,诱导他放弃深入的思考,内心竟满是迫切想绕过墙纯粹的执念,竟像赶赴一切尽是朦胧与未知的约会。

没停,但脚步终归还是慢了下来——因为崎越听到了少女的歌唱,就在围墙的那端。

几乎没有迟疑,简直就如同理所当然一样,这从前亦未曾听闻的歌谣还来不及在他脑海里刻下深刻的印象,这曲调和曲词更是根本来不及像咀嚼夹生的米饭一样给予他足够思索的时间:

崎越便倏然闯入挣扎于漆黑与缄默的牢狱中的神明无意绘制的命运——

黑色的裙摆上散落着棕褐色的长发,发梢被风微微抬起,投射的夕阳穿透紫色的絮状花穗隐隐地浮动在她周围。背对着崎越,那姑娘坐在一扇一人高的断墙上,面对着的是“THEWALL”,她的手臂支撑着身体,随着曲子的起伏,她娇弱的身躯在规律地摇晃。

本愿上,崎越并不想偷偷躲起来做下流的偷窥者,但是他实在不忍心打断这歌谣。他小心翼翼地接近,然而在跨越一堆破碎瓦砾的时候,不慎走了个趔趄的崎越还是惊扰到了她,接着他就听见歌谣戛然而止了。就在失去平衡的这瞬间,出于本能,崎越抬起头,果不其然,她转过了身——

云很静,风骤停,粘稠的时间顺势地缓慢下来,远处的与近处的物像瞬间模糊到不可辨认。棕褐色的头发倾泻如瀑,崎越看见了一对赤色的瞳孔,深邃到如同残阳边缘渗进天空的霞,与她唱的甜美歌谣完全不同,这赤红就像在燃烧着崎越的心脏。但是也仅仅有那么一瞬,那双红色的眼睛飞快地朝上消失在崎越的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大地正势不可挡地朝他扑面而来。

风景这般迷人。

崎越的思维像是被钝器猛然击中一样,甚至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钻了孔一样嘶嘶漏风。

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那姑娘已然消失了。不死心的崎越搜寻了周边所有的房屋,但是很显然这附近根本没有人居住的痕迹,离最近的城郊也有半小时左右的路程,“怎么可能呢?”崎越悻悻地独自走在回城的路上。一个奇怪的念头慢慢地浮现——

“那赤瞳的少女”,崎越一遍一遍地回忆,“那赤瞳的少女,我,有在哪里见过吗?”

“我……我在哪里见过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