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长黑夜的不仅仅是雨天。
灰蒙蒙的天空和淅沥沥的小雨吸收了世间所有的颜色。落地窗外那黑沉沉的积雨云没有距离感,掺杂的灰白使其形同远方一座座为云雾所缭绕的朦胧山脉。会客室内的装潢失去了色彩的饱和度。相比潮湿的气候,玻璃的外侧在雨棚的遮挡下显得干燥,将光线不折不扣地传播进来,拼凑出一块单调乏味的灰黑图像。相比之下,博士认为被水彩模糊的景致会更胜一筹。
他如果靠近,在罗德岛移动要塞的顶层自然能够将卡西米尔的驼峰山脉一览无余。只不过,遑论迈步,当前的博士连起身都做不到。仿佛窗外厚重的积雨云正压在自己身上似的,博士感觉身体被牢牢地拴在沙发上,五指陷入麂皮的扶手中。他抬眼看向对面墙上的黑色简约时钟。七时三十二分。
图腾…图腾。博士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从深蓝色风衣的内侧口袋中掏出一颗以松脂雕琢的骰子,使其在茶几上旋转。博士再清楚不过,其中灌注的铅会将结果拨向哪一面——如果…
咕噜咕噜。博士紧盯着舞动的骰子。但它在即将露出端倪的时刻,为轻缓的叩门声所中断——博士一掌盖在骰子上,迅速将其攥回口袋里。
“请进。”
从掀开的门缝中挤进来的身影,浅黄的棉衣外套,被麦色延长的披肩白发,让博士时常错觉她是一只维多利亚金渐层。但腼腆内向以及温文尔雅的性格不以为然,黄蓝异色瞳更是决定了她应当被归类于波斯猫。
只见波斯猫先轻盈地行出屈膝礼,再开口:
“我为我的迟到表示由衷的歉意,博士。”
博士深吸一口气,调整姿态。
“不用这么拘谨,葛罗莉亚。快就坐。”他将手臂引向对面的沙发。
闻言,对方低头致意后才迈开步伐。她落座后,博士向她的茶杯中添茶。
“昨晚休息得如何?”
“托您的福。”葛罗莉亚端起茶杯。薰衣草的香味让她倍感舒适,小啜一口。
“你知道现在的时间吗?”
“七时三十三分五十六秒。”葛罗莉亚背出了时间。“我本该在一刻钟之前到达的…只是,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身处B305…”
“不不,”博士伸出手制止葛罗莉亚的话语和愈发愧疚的表情,“我并不是在责备你的迟到。”
葛罗莉亚抿紧嘴唇点了点头,在博士看来那是在颤抖。
“我则是出现在了会客室里。周围的环境对你来说很陌生吗?”
“不,只是…有些不同,我在路上摸索了些时间。”
“还记得从昨夜睡前到醒后,你度过了多少时间吗?”博士盘问不休。
“二十二个小时,大概…或者更多…”葛罗莉亚支支吾吾。这一次她回答不出一个确切的体感时间。“但是,比我初来乍到时要好转多了,真的很感谢罗德岛的大家。”
“不客气。”博士微笑。他也喝了一口茶,卸掉全身的力气,“我很抱歉我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来确认现在在我面前的人是葛罗莉亚还是【她】。”
“没关系。”葛罗莉亚莞尔一笑,“这是您的权利。在我身边的人都会不经意地怀疑他是否身处现实。”
“还有一个问题。我的身体好像十分钟爱这间沙发,胜过大脑的控制。不然我还想欣赏一下外面的景致。”
“非常抱歉,是我的能力不足才让您不得不付出如此牺牲。现实里的【她】打算恶趣味地将您绞死在我的床上,而第一层梦境里,您将被幻化的华法琳小姐抽干浑身的水分。”葛罗莉亚一脸自责地描述着让博士脸色发白的景象。
“你已经控制得相当好了。所以我们现在潜入到第二层了?”
“是,时间的倍率是四百九十一分之一。在这层梦境里,葛罗莉亚成功掌管了这副身体,但还不能大意。”
她双手捏住膝盖,紧盯着桌面。这副警惕的姿态在博士看来与她的相貌格格不入,她身上所背负的事物同样如此。
夜魔的人格对葛罗莉亚以外的人无不充满攻击性,严重到无法交流的程度。因此只能仰仗葛罗莉亚在自己的梦中与她对话,尝试遏制该人格的暴走。每个夜晚,葛罗莉亚都会在睡梦中被迫拽入梦境,独自面对失去躯体的夜魔——人格分离后作为概念存在的一具黑影。
夜晚对她来说竟如斜阳拉出的影子般,体感的时间远比现实中要漫长,更有甚者,她也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葛罗莉亚每次都会带回有关梦境的完整记忆,她认为这是自己的能力伴随而来的诅咒。谁能保证,在梦境比现实更加漫长的情况下,她还能够清楚地分辨两者?
“罗德岛可以,”阿米娅向她承诺,“如果夜魔想让你迷失自我,从而占据这副躯体,那么我们会让你认清自我。”——她显然更想让葛罗莉亚成为人格整合的主导者。
罗德岛只能与葛罗莉亚的人格建立对话,倘若夜魔从中作梗,葛罗莉亚便在她得逞之前将自己与对话者一并拖入梦境。在第三者介入时,黑影不会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葛罗莉亚的人格会被刷新,以此递推。但随着梦境的深入,时间的布帛会被指数式地拉伸,这将是一个艰巨而漫长的过程。该方法的确行之有效,且不会对他人造成现实的认知障碍。因为对于葛罗莉亚以外的人来说,无论在梦境中度过了多少时间,记忆在醒来后都会迅速消散,这和自发的做梦别无二致,除了葛罗莉亚能够稍稍左右他醒来后能够回忆起的凤毛麟角这一点外。
“接下来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博士凝视着葛罗莉亚那双古灵精怪的眼瞳。
“我的荣幸。”对方颔首。
“你还没有见过龙门的偶像少女空吧。”博士舔舐着嘴唇。
随着颅腔中灌注的铅被抽走,钝重感在眼皮睁开前就已无影无踪。博士揉了揉眼睑,发现自己跪坐在地板上、趴在床前。光线昏暗,但他凭借舒张的瞳孔得以看清眼前、暴露在棉被外、身挂薄绢的葛罗莉亚侧躺着,依旧沉浸在梦乡中。他迅速别过脸去。视野当中,发光二极管拼凑出的数字为“07:16”。
博士起身,从风衣的内侧口袋中掏出那颗骰子,使其在桌上旋转。咕噜咕噜。他将头探入封闭严实的窗帘内。窗外的卡西米尔山脉陆续被清晨的阳光唤醒,晨昏线横扫跌宕起伏的大地。鸟啼声此起彼伏、迤逦不绝。葛罗莉亚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她的房间像座永夜的密林。
朱红的圆点朝上。博士将骰子收回口袋中。
「接下来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具体内容将伴随记忆被葛罗莉亚带回现实,而留给博士的印象,仅限于“他已经拜托过葛罗莉亚”这一点。这是她与罗德岛的交流中约定俗成的规则。博士迅速将这一点写在便条上,以防忘却。
葛罗莉亚没有同博士一齐回到现实,这是当然,否则根本没有进入梦境的必要。比起葛罗莉亚的感受,博士可完全不在乎那点时间。他进入这扇门时,面对的一定是夜魔的人格。他不知道夜魔将对自己做什么,因为在那发生之前,自己就已经失去意识。而现在,葛罗莉亚正在梦境中独自尝试与夜魔对话。她要以前者的人格苏醒,即便失败,也要为博士的撤离争取时间。
博士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在胃袋里怦怦乱跳。某种欲望油然而生、蠢蠢欲动。他来到床前、俯下身,拂去葛罗莉亚额上那朵泛黄的刘海,将嘴唇触了上去。冰凉的触感浸入他的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