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历357年5月15日 亚尔的家---
这一年家里增添了一名新成员——一个名叫丽兹（Liz）的小女孩，再过不久就要满1岁了。
她有着和母亲同样的紫发与紫眼，肤色也很贴近……但与她的母亲不同，丽兹生来就很健康，没有任何难缠的疾病。
白天时父亲出去工作，母亲在家里照顾她；晚上时，一家三口就会聚在一起，享受这美好的天伦之乐。
作为一名彻头彻尾的童工，亚尔那点微薄的薪水根本养活不起这一家三口，好在他还有一笔额外收入——每月都会按时从外地寄来的生活费。这是一笔远高于亚尔薪水的生活费，不到迫不得已亚尔决不会使用它，因为他知道那每一张钞票上都沾满人类的鲜血。
亚尔从未告诉莎兰这笔钱的来历，以至于这个从小在深闺中长大的、没有半点金钱观念的大小姐竟天真地以为养活这个家仅仅靠的是亚尔的工资呢。
到了如今这地步，去宅邸工作更多的则是走走形式。离开宅邸的话会惹人怀疑，留在宅邸继续工作的话反而可以刺探情报，以及时保护莎兰母女。
这是亚尔的秘密。
自从住进亚尔家之后，莎兰过上了和过去相比迥然不同的生活。吃的、住的、穿的都远不如从前，而且还要承担繁重的家务活……但相对的，她不仅得到了小时候做梦都想得到的知心密友，还拥有了相亲相爱的家人，尤其是当她看到那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家伙时更是会产生一种甜蜜的获得感。
某一天在森林里散步的时候，莎兰又一次发现了那奇妙的蓝彼岸花。据伊妮德所说，这种花在世界范围内都极其稀有，被同一个人连续遇上两次的概率只能用天文数字来描述，是天赐的运气……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转而改口道：『这或许是必然的吧。』
还有一次，莎兰遇上了已经凋谢的蓝彼岸花，并在伊妮德的建议下提取了花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
这是莎兰的秘密。
婴儿床里的丽兹小小的，就像迷你版的自己。
“没想到我竟然有当妈妈的这一天~”
『我也没想到，世界观都被你刷新了。』
“能刷新到你的世界观可很难得呢~丽兹真好，长得这么像我而且还没有疾病。你看她的眼睛，和我的这双完全不同不是吗？至少不会吓到别人。”
『你其实也没那么恐怖啦~』
“你不用安慰我了，至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好吧……话说回来，只不过发色和瞳色相像，不知她有没有继承你的本质。』
“我的本质？那是什么？”
伊妮德没再说什么，只是略微抬起头，仿佛是将视线从婴儿床里的丽兹身上转到莎兰的胸前……
“你好烦啊！其实是在嫉妒吧！你平坦得像男人一样！”
『我又不是人类，干嘛嫉妒你？』
幸福就是能够因拥有的感到快乐，所以现在的莎兰很幸福，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觉得，可她原本的亲人们如今的境地却不容乐观……
王室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打压多多米特家族，这一次他们从经济上抓到了多多米特的痛脚。
前些阵子，多多米特家族名下的船队遭遇到海上暴风雨，出发时一共七艘商船，平安归来的却只有两艘。五艘帆船以及满载着的货物外加103名船员……虽然与损失的帆船与货物比起来船员的价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是了。
已经有传言说多多米特家族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一些跟他们有仇的、被他们拖欠着的人们也纷纷摩拳擦掌起来……之前是慑于多多米特熏天的权势才一直忍耐着，这次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等到多多米特崩溃了再去主张权利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在政治上受到打压，在经济上又遭遇这样一场灾祸，实在是太不幸了。这种时候如果再成为法庭上的被告的话，随之而来的必将是雪崩式的连锁反应。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受损害者们提起诉讼！……尽管他们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要怎么阻止呢？要么靠钱，要么靠谈，还有其他的手段吗？曾经是有的。王家也是，他们一直等待着什么时候奥斯汀能把那些放不来台面的手段都拿出来，等得都不耐烦了……
谈是没得谈的，可哪里有钱能够堵住这大窟窿呢？换句话说，多多米特现在究竟能够拿出多少财产出来？要知道每次多多米特当主继承的同时，离开家门的子女都会带走一小部分财产，几代下来多多米特就大不如前了。虽然名义上还是这个国家的二号家族，但实际上早就不是了……
“亲爱的，你回来了。费尔顿侯爵怎么说的？”
“他同意借款了，这样再加上从其他几个家族那里筹到的，再卖掉一些土地应该就能填上。”
“啊，真是谢天谢地。”
“暂时是安全了。可是……”
“怎么了？”
“他提供借款是有条件的。”
“他想要什么？”
“他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想要娶一个新的。”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那么有钱……”
“他想要的是你，似乎很久以前就……”
一听这话，琳达顿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毕竟刚刚奥斯汀已经说了，这场谈判的结果是：奥斯汀同意借款。
这一瞬间，她眼中的丈夫好像变得陌生了，变得相当冷血、淡漠。
毕竟这个男人曾经为了多多米特家族的延续，曾把亲生女儿的户籍削掉并关进暗无天日的森林中。而如今又是到了家族岌岌可危的关头……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你怎么回答的？！”
琳达抓着丈夫的肩膀，疯了似地摇着。
“相信我！我不可能答应他那种要求的！”
“……啊，是这样吗……那他是怎么同意的……”
“其实他只不过是对紫发紫眼的女人很执着罢了。我们家不是还有一个吗？而且很年轻……疾病的事我已经跟他说了，他并不在乎。”
听到这，琳达像是突然失魂似地瘫倒在床上。
“琳达，你刚刚是真的以为我会把你送给那种人吗？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真的就经那么不堪了吗？果然还是因为莎兰……”
“她还不够凄惨的吗？那件事我本来就不同意。”
“你不必自责，做出这些事的都是我，你也阻止过了……”
“当然是你！如果不是我阻止，她早就被杀了！”
“没错，若不是你，她早就死了。现在是她报恩的时候了。”
二
---国历357年5月22日2：10 亚尔的家---
夜深人静，莎兰在屋外的菜地里查看着番茄的长势。
树林里渐渐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不是风声，更像是人类的脚步声……是许多人类在坎坷的森林南部穿梭时发出的声音。莎兰早已习惯了这森林夜晚的声音，因此现在这一连串的声音在她耳中是十分违和的。
“……是人！为什么来这里？”
她连忙回到屋里叫醒了亚尔。
“亚尔！有人来了！为什么有人来了？”
“……莎兰……嗯…有人？”
“好像有一群人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快跑啊！”
“跑？跑去哪？”
“去森林里！森林那么大，就算是他们也难以找到的！”
“好。”
莎兰连忙从后门跑出去。
亚尔则迅速地将丽兹藏进柜子里，把婴儿床搬到床下，然后钻进自己的被窝里装睡……
*砰！*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一群大人提着煤油灯走了进来，将黑暗的室内照的通亮。
正是宅邸的大人们。
“谁？！是你们……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莎兰小姐在哪？”
“这我不知道啊，不是已经失踪好久了吗……”
没等他说完，一个高大的男人突然扼住他的脖颈。
“她一直都在你这！否则还能在哪？”
“你这说法可是……毫无道理的……呃！”
高大的男人更加用力地掐着亚尔的喉咙，凶悍的动作仿佛要置他于死地。
“呜哇！……呜哇！……”
大概是感应到自己的父亲正在被坏人欺负吧，婴儿的啼哭声不合时宜地从柜子里传出来。
亚尔的脸上写满着错愕，而在场的大人们则目瞪口呆。
愣了好一会之后，其中一名大人才动起来，打开柜子，暴露出和一堆衣服藏在一起的丽兹。
“喂，这……开玩笑的吧……是你的？”
“……”
“无所谓了！莎兰小姐在哪？”
“我不知道。”
“妈的，我看你是想死！”
他凶狠地说着，咬牙切齿……但他还不能杀死亚尔，杀了的话就更无从得知莎兰的下落了。就在这时，他再一次注意到了那个啼哭的婴儿。
“那个婴儿怎样都无所谓吗？”
另一名男子把丽兹从柜子里里抱了出来。
“……不要碰她！”
“说！”
“我……莎兰……她……”
“够了！放下他们！”
皎洁的月光映衬着娇小而坚毅的身影，脸上洋溢着的坚定神情甚至将那双眼睛带给观者的恐怖印象都冲淡了。
“……莎兰，你怎么不走……”
见到莎兰出现在门口，站在床边的男人连忙放开了亚尔。
“把丽兹也放下！”
“……”
或许是他们还没明白她口中的丽兹到底是谁，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
“放下！”
过了一会，站在柜子前的那个人总算明白了丽兹指的正是他怀里的婴儿，他便连忙像做了错事一样把丽兹放回了原处。
大人们之所以有这番顺从的举动并不是因为莎兰的地位或者上边下达的命令，也不是由于那恐怖的长相，而是出于对那具娇小的身体所散发出的威严与威慑力由衷的敬畏。他们心中不禁感慨莎兰无愧是多多米特的后裔……但这只是他们眼中的莎兰罢了，她之所以会有如此完全表现完全是因为她已经成为了一名妻子与母亲。
如今看来，这群人简直就像是正在行窃的盗贼，行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被警察人赃并获一样……
“莎兰小姐……请原谅我们的无礼，这是当主下达的命令，你现在可以回本家了。”
“父亲的命令吗……我知道了，反正拒绝不了是吧。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我还要和亚尔独处一会，给我10分钟。”
“这恐怕……”
“出去！”
“……是，请尽快。”
大人们纷纷退了出去，但却可以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一直包抄到后门。
“逃不掉了呢……抱歉啦，亚尔，我要走了。”
“回本家吗，那……也挺好的，可以过得比这里舒适吧……”
亚尔言不由衷地苦笑了一下。
“我……”
谁又想离开呢？可她却说不出那种话来，毕竟这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情，说出来只是徒增不舍罢了。
“给丽兹买一些好奶粉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嗯。”
此时，伊妮德从她的身旁浮现了出来。
『莎兰。』
（什么事？）
『按我说的做。』
（要做什么？）
『别问，做就是了。』
（好吧……）
“亚尔，你等我一下。”
照着伊妮德的指示，莎兰从厨房里取出一只瓷碗，在里面倒入清水。然后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直到鲜血覆盖了整个碗底。
“莎兰……你这是做什么？”
“是伊妮德让我做的。”
“……哦。”
（这些足够吗？）
『够了。』
“亚尔，你一定要保存好这个，等到水干涸的时候及时地补充。”
“好的。可是……为什么？”
“据说它能够让我们再次相见。”
三
疾驰的马车上载着莎兰。
这一次大人们对莎兰很好，既没有把她塞进皮箱里将近三天，也没有对她拳脚相加……或许能做出那种事的也仅局限于当时那个恶心的男人而已。
“不知为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
“……谢谢。”
莎兰透过车窗眺望着家的方向。
“但愿不会离开太久，亚尔和丽兹都需要我。”
『不会的，只要你想，我会帮助你的。』
“你怎么帮助我？你根本就碰不到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会有办法的。真到关键时刻我一定会帮你，无论用什么手段。』
“……哦。”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莎兰有时候也会怀疑伊妮德是否真的存在，是否有可能仅是自己的妄想……
亚尔呆呆地坐在床上，俯视着婴儿床里熟睡的女儿。
莎兰被那群人绑架走了，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
“莎兰……到底会被怎么样……”
（我是他的丈夫吧……）
直到现在，亚尔对于“丈夫”这个词还是没有多少实感，毕竟他才10岁。
“不行，我必须做些什么！”
于是，亚尔将他的想法写在了信纸上，然后将那信系在那只惯例每月飞回一次的信鸽脚上……
---国历357年5月24日8：10 多多米特宅邸---
比预定的时间提前到达了，莎兰走出马车，头上戴着当初斯科特先生为她定做的黑纱礼帽。
宅邸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8岁被带走，19岁回来，已经十多年了呢。
老爷爷居住的小屋依旧在门口，可早已物是人非。
“这边请，老爷和夫人都一直在等你。”
“斯科特先生呢？”
“斯科特？那是谁？”
“宅邸的家庭医生。”
“这里的医生不是希尔顿（Hilton）吗？”
“哦……”
斯科特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那这里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吗？
熟悉的庭院、熟悉的玄关、楼梯……熟悉的……家？
厌恶的情绪不停地从心底里浮起……
或许这就是书上说的叛逆期吧。
这里是父亲与母亲的卧室……除莎兰以外却有三个人：父亲站在窗前、母亲坐在床上，母亲身旁还有一个小男孩。
他看起来比丽兹要大一些，四岁或五岁？
四个人聚在这间屋子里，空气却十足地沉默又尴尬。
『那就是你的替代品吧~』
（嗯，替代我这个残次品的。）
『残次的是他们的心。』
“劳瑞，你先出去，爸爸妈妈和姐姐有事要说。”
“……姐姐？”
“嗯，她是你的姐姐哦~”
“……哦，姐姐再见，我出去了。”
莎兰象征性地朝他摆了摆手，目送着小男孩跑出了这个房间。
“莎兰……欢迎回家~”
母亲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出来，但却一直不敢直视莎兰，父亲则站在另一边眺望着窗外……
“好久不见，有事吗？”
“……你最近……过得怎样？我听说了，是和那个叫亚尔的男孩……他有没有欺负你？”
“他才10岁。”
“哦……也是，也是……”
沉默的空气再次降临，寂静得可以听到呼吸与心跳声。
“到这来，让妈妈看一看你。11年了，也不知你现在长得什么样……”
“……”
可莎兰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丝毫没有去母亲身边的意思。
“好吗？”
“……”
“那妈妈过去了……”
母亲走上前去，想要撩开女儿面前的那层黑纱……可莎兰却不解风情地拨开了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莎兰……你该不会……是在恨妈妈吧……”
“……够了！”
奥斯汀粗暴的声音自窗边响起。
自称父亲的男人走了过来，想要摘掉莎兰的礼帽，但莎兰却抢先一步躲到了另一边。
“你想做什么？我会受伤的。”
“……我想说，事情都是我做的，和你母亲无关！”
莎兰并没有理会这声音……那个人她连看都不想看。
但伊妮德却望向了那个男人，此刻，就连莎兰也没注意到伊妮德那空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类似于表情的轮廓，一圈一圈的线条勾勒出的眼睛以及拉链锯齿状的嘴巴，像是恶趣味的涂鸦……
但这也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母亲上前抱住莎兰，流着泪紧紧地拥抱着。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是妈妈不好……”
“放开我。”
『你这样拒绝她没有任何好处哦~』
（那我该怎么办？）
『你做不到的话就交给我吧~』
（那就交给你了。）
尽管莎兰并不知道伊妮德面对这种情况能做什么，但却依旧答应了下来。
伊妮德的身形与莎兰相重合，渐渐隐没入她的身体里……
莎兰终于伸手抚摸母亲的后背，但那动作虽然温柔，却丝毫没有感情。
『妈妈~』
“……啊？”
母亲感受到这诡异的转变，不自觉地抬起头，仰视着眼前的女儿……那黑纱之下的女儿竟然笑了，泪痕未干的笑容给人一种扭曲的感觉。
“莎兰……你到底怎么了？”
『我哪里很奇怪吗~？』
“不……只是……”
隐隐约约地，琳达还看到莎兰的脸上覆盖了一层蓝白色的阴霾。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便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眼睛以后那层阴霾便消失了。
——果然看错了，眼前的依旧是自己的女儿。
“莎兰……你不恨妈妈了吗？”
『为什么要恨你呢？事情又不是你做的。』
“哦，这样啊……那……”
莎兰抚摸着母亲的头顶、颅骨、大脑、小脑、脖子、喉咙……
“……莎兰？”
不知为何，母亲竟不敢继续被莎兰抚摸，不自觉地推开了她。
『妈妈，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嘻嘻~我没事啦~』
“哦……你的房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你可以住回去了。”
『谢谢妈妈~』
“……”
『再见了，爸爸~』
然而，这声道别却惊出了奥斯汀一身的冷汗。
莎兰走后，琳达无力地坐会到床上，奥斯汀则瘫坐在椅子上，不断地用袖口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奥……奥斯汀，刚才的她是不是有点奇怪？”
“或许吧……可她……她好歹是我们的……我们的女儿啊。这其实也可以理解的，对吧……”
奥斯汀费了好大的劲终于说完了一句话，尤其是“我们的女儿”这个词，越是回想起来就越是觉得讽刺。
莎兰怎么可能叫自己“爸爸”呢？那真的是莎兰吗？
可……那真的是莎兰吧？不会是长得很像的别人？没那种人吧……可又是谁会叫自己“爸爸”呢？那一定是……
——是莎兰、可却绝对不可能是莎兰的某个人。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