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妮在团长的办公室外徘徊着,为了不被怀疑,她不在那里多做停留,而是假装是在这附近做着什么工作来来回回地走着。

这就是她全部的计划了,她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火势继续发展,直到团长不得不出面解决这件事情。

当然,很可能团长不会去到现场,这样的事件对于他来说或许并不能打乱他平时的工作节奏,但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对于自己的计划的信心也是难得的能力。

从清晨一直到日渐西沉,亚妮以极强的意志力按兵不动,其间团长离开办公室过几次,但时间都相当短暂,他离开办公室最远的一次是由秘书带着去看远处升起的烟。亚妮犹豫着没有动手,因为在那附近仍旧有危险,而且他们站在空地上,亚妮贸然接近他们会有警惕,亚妮不想在团长有警惕时动手。

亚妮希望团长能亲自去到现场,能够进入混乱的火灾现场,在那里亚妮相信自己能偶找到机会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将毒针扎入他的后脑,假如周围无人注意,她甚至能够有机会逃脱。

为此她才制造了这场爆炸,引发了这场火灾。为了让情况足够严重,她从工坊里找到了足够的燃油,备上了足够的木屑,以确保大火无法被轻易扑灭。

然而,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这样反而减少了团长的工作量,因为火势太大,普通的灭火措施根本无法处理,这其实意味着无需去理会这场大火,凡是已经燃起火的区域就只能放弃,他们所需要做的就只是防止火势蔓延,而这比扑灭一场规模不大的火灾远要简单。

结果一直到最后,亚妮也没找到更好的机会,团长根本没有去到现场,离开办公室的时间全都有人陪着,他与人们侃侃而谈有说有笑,对于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如往常的忙碌的一天。

而对于亚妮来说,他却是防备森严。

那么只剩下一个方法了,亚妮心里想到。她把计划失败的挫败感扼杀住,同时控制住自己内心中的胆怯。

她要执行那不可能的计划了。

我死掉的概率根本不用计算,我能够成功杀死团长的可能也无需多说。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去做。亚妮想。

她将空白的画布拆下,将画板与支架收起,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放下。而后她躲过几个守卫的视线,蹲伏在办公室门外走道旁的灌木里,她脱下身上的学徒装,只剩下颜色较深的内衬,死时穿着什么,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她在脑海里排演接下来的动作,等到团长从办公室中走出,一直走到离她蹲伏的地方五米左右的位置,这时候她再从草丛中窜出,她的声音会很小,就算团长身后有人注意到了她,等那人反应过来喊话告诉团长,再等团长反应过来的,她也有机会接近毫无防备状态下的团长。

她在脑里想好了如何快速将手里的银针刺入团长的体内,并且不停地想着假如自己被控制住了以后该如何应对,假如她的首次攻击被抵挡,她的手被团长抓住,那么她也能快速地将银针插入团长另一边的太阳穴中。

这样的演练没什么意义,亚妮很清楚什么样的计划能够成功,对这样的工作来说,找不到失败的可能的计划才可能成功。在想着该如何面对失败时的各种情况时,她的计划就已经不可能成功了。

她依旧在这段时间内完善着自己的计划,是为了让自己的脑内尽量不去想其他事情。可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控制不住。虫子在她身上爬来爬去,草丛不停地给她挠痒,她都一动不动,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去想那些与现在场面毫不相关的事情。

她想不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女孩时的场面了。或许是因为女孩和她想象中的公主根本就是一个样子,她见到女孩时只觉得她们早晚要见面。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的女孩了,因为她从小就被告知,将有一种冲动在自己心中诞生,那种冲动会让自己将某个男人看得过分重要,这将毁了她的人生。而且这种感情十分难以处理,因而因该尽量将它扼杀在摇篮中,尽量以冷静的目光审视异性。亚妮自认做的不错,她以为自己不会面临这种问题,因而起初察觉到自己对于女孩的异样感情的时候,她没有将自己的感情与爱情联系起来。一直等到她连女孩害死了公主,她发现自己甚至没法因此怨恨女孩,她才警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因为掉以轻心,对女孩培养出了这种感情。

莉莉丝的事情在她脑中一遍遍地重复,她开始理解了那时候自己没能理解的事情,她意识到自己最终走上了和杰西一样的道路。

她花了更多的时间,从皇城外来到皇城内,翻过了那面墙,最终只是做了和杰西一样的决定。

一场梦让她迷失了曾经的自己,她梦见自己与女孩有说有笑地走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那里有她们的一间房子,不大不小,刚好足够她们生活,她们手牵手朝那里走着。她不需要知道世界上是否真有那么一个属于她们的角落,只需要这样的幻想,就足以点燃她的心脏。让她血管里的液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

这样的梦永远也无法成真。我们不可能等到那样的人生。因为我们是坏人。因为我为了自己的梦毁了别人的梦。

这样的梦是罪恶的,她将自己的信仰背叛了,将父亲的信任辜负,将自己的善恶观置之脑后,将无辜者伤害了,将自己的生命的价值玷污了。都只是为了做这样的梦。

这场梦是无意义的,女孩不会因为她的死感到悲伤,也不会和她做同样的梦。

亚妮深知这一切。

我究竟是因为想替女孩杀死团长选择死亡,还是因为想终结这场梦才选择了死亡呢?

亚妮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团长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亚妮集中注意,等待着团长走到合适的位置。

“那边怎么了?”团长问身边的秘书。

因为她们停下了脚步,所以亚妮继续等着。

“她们在找人,有个小学徒走丢了。”

“在里面应该没什么事吧,估计是在哪里睡着了。”团长说完又吩咐秘书。“找两个人帮她们找一下吧。”

“好的。”

“今天真是多灾多难。”团长笑着说。

“的确是。”

“不知道阿米过得怎么样?”

“她应该游手好闲了一整天。”

“催她练练琴,一直都没什么进步啊,下次再见她让她把先前那曲子弹流畅了。”

“恐怕她听不进去。”秘书说。

“嗯,为什么呢?真的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她们谈话的声音越来远。

在草地里,亚妮失去了力气。她没力气从草丛中跃出来,没力气将银针刺进团长的体内。也没力气再逼自己表现得像是影武者一样。

“我想活下去。”

莉莉丝的声音混杂进了团长与他的秘书的谈话中。

我想活下去。终于,亚妮对自己承认了。因为这场梦,她丧失了死去的勇气。

傍晚,女孩又在写日记,她写写停停,像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

亚妮站在门外,透过玻璃望向女孩,灯光让环境显得昏昏沉沉。亚妮敲了敲门,这让女孩一个激灵,她回头看过来。

女孩盯着她看了半天,不敢确认眼前的人是一直以来与自己再阳台上见面的人。不过最终她还是走了过来。

“你怎么这身打扮?”女孩上来便问她。

亚妮穿着平时穿的学徒装,淡蓝色的长裙和披散的长发让她与截然不同。

“来不及换了,就这么赶过来了。”

亚妮既没有用少年的声音,也没有用她之前与女孩说话时的声音,她用和平时一样的声音说话。

“怎么这么急?”女孩意识到她可能策划了行动并且失败了。

“今天早上的火是我放的。”

“哦,我有想过,不过你为什么防火?”

“我想能借此引出团长。”

“这行不通的,这种事情还是没办法惊扰到他。”

“嗯,是这样的。”

“不过没关系,还有时间。”女孩走上来,握住了亚妮的手,露出单纯的笑。“怎么这么狼狈啊?垂头丧气的,不像你啊。”

“格蕾丝,我想我没法继续帮你了。”

她以前没开过玩笑,这次也不是在说笑。女孩清楚地听到了她的话。并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格蕾丝从来没听亚妮叫过自己的名字。她虽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这名字是从别人那儿继承过来的,实际上也不是属于她的东西,但是听到亚妮喊自己的名字,她还是感到非常亲切。

只不过这次的亲切可能是最后的亲切了。

“为什么?因为觉得找不到办法?”女孩问她。

“不是,有其他原因。”

“那你的使命呢?你对我的承诺呢?”女孩有些着急。亚妮以为格蕾丝会气愤,但并没有,她看上去只是想知道亚妮为什么选择离开。

“不是我自己要做的这个决定,而是我已经没有能力继续为你豁出性命了,今天我在离团长不到十步的距离之内,但是我没能动手杀了他。”亚妮看着格蕾丝,眼中像是深情款款,却又好像疲惫不堪。

“我不会因为这个怪你,嗨呀,谁都会有害怕的时候,我也觉得你没必要为了杀死他而把自己也害死了。”女孩尽量说得轻松。

亚妮的表情没有松动。

“我上次吻了你。”亚妮说道。

“你把那个叫做吻?真想知道你咬人是什么样子。”

格蕾丝笑了,亚妮也跟着耸耸肩笑了。

“你觉得那意味着什么?”

“我猜意味着你喜欢我?”

“我爱上你了,格蕾丝。”她用宣读誓词般的语气说道。

“可……”格蕾丝也有些为难,她不知道亚妮说破了以后该怎么办。

“可你没有功夫去爱上谁,你不可能爱上谁,不可能爱上哪个英俊的骑士,也不可能爱上哪一个彬彬有礼的王子,尤其不可能爱上一个整天穿着裹胸捏着嗓子说话的女人。”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明白自己所抱的幻想是不切实际的。那一个吻并不是想借此威胁你。”

“那我们难道不能还想从前一样吗?”格蕾丝说道。“你难道不能继续像以前一样陪在我身边?”

“你听说过守夜人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一种职业吗?”

“没错,类似侍卫。”

“哦,那怎么了?”

“这种侍卫只在夜里工作,他们守卫的往往只有一条街,只有几个人。”亚尼说道。“他们保护那些出卖肉体的女人。这工作有些危险,不过报酬颇丰,对人选几乎没什么要求,只要是个看上去不好惹的汉子除此以外几乎没有什么要求。”

“然后呢?”

“但是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守夜人不能爱上那些女人,甚至不能与她们有太多交流,否则他们的工作将很难做下去。”亚尼说道。

“哦,我想我明白了。”格蕾丝说道,她现在有些气愤了。“你就是守夜人,我就是你的卖春女。”

“如果你愿意离开,我随时可以带你离开。”亚妮并不害怕她生气,爱生气是她的特点之一。而她的生气往往不意味着什么。

“不,我说过了,不该是我离开这里。“

气氛沉寂下来。

格蕾丝又接着说。“你觉得我的行为是可耻的,所以不想再帮我了,是这样吧。”

“我觉得你的行为无可厚非,你的经历决定了你的想法,我原本应该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帮你达成你的愿望。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了,帮助你对于我来说成为了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而你想说那是因为你爱我?”

“是这样。”

“那不叫爱,假如你真的爱我,就会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你明明看到我是如何在这里像一个玩偶一样活着,你看到我有多无助。假如你真的爱我,你绝不会在这时候丢下我。”格蕾丝说道。

“那也许就是这样吧,或许只是我胆小害怕了。”亚妮说道。“因为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虽然也不想背叛你,但我没办法再替你去做那些滋生仇恨的事情了。”

“你知道我太多秘密,我不能就这样放你离开。”格蕾丝咬着嘴唇说,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想哭出来了。

“别哭。你之所以报复团长,就是因为你这小孩子脾气,你总觉得自己一文不值,觉得谁也不需要自己所以你才急着证明自己。其实如果你能耐心一点,早晚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人,他会让你觉得自己并非毫无价值,他会把你放在自己的宇宙中间,而你也愿意在心里给他留一点位置,到时候或许你会愿意和他一起走出城堡。”亚妮不指望能说服格蕾丝,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不会有那样的人。”格蕾丝说道,小孩子赌气一般。

“说不定会有,大概会是某一个你喜欢的那种身材修长的帅气的男孩。”

“我不是喜欢身材修长的男孩,我是喜欢你。”

“或许就是某一个像我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能是那个人。”

“我不值一提,我的公主,我虽然把你放在我的世界正中,可是我的世界什么也没有,你原本心里就光秃秃的,要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人来爱你,我不是那个人。”

“连你都做不到,没人再能做到了。”

“我们又在说一样的话了。”亚妮说。“我也想和你永远一直在这里说这些腻腻歪歪的话,我想用这辈子剩余的所有时间来干这件事,翻来覆去听你抱怨,听你让我不要走,想和你把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却不察觉,想把我们本来没什么可提的感情问题,当作世界毁灭的大事来聊上一整天。我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我还想时不时地和你亲吻,我想假装这是友谊的吻,假装这是捉弄你的吻,假装是不经意的吻,这样我就能在你写字时吻你,能在你发脾气时吻你,能在你睡醒时吻你,能在你睡着时吻你。我想要的太多啦!你已经要脸红了,假如我把我想对你说的,想和你做的都告诉你,你就要害羞得没法站在我面前了。可是我想要的越多,我越是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和你亲吻是不可能的,和你永远闲谈是不可能的,甚至让我们明天再见上一面都是不可能的。”

“你现在就要走?”

“我能偷偷溜出去,今晚就离开。”

“你不再回来了?”

“假如时不时地再回来,那就算不上离开了。”亚妮说道。

亚妮不知道这时候格蕾丝脸上的悲伤是装出来的还是真情流露,她不在乎,假如是装的她也希望格蕾丝能再装一会儿,在她走前不要露馅。

“我要给你个东西。”格蕾丝转身回屋。等了一会儿以后,她拿了一个小本子回来。“给你,把它带走好了。”

皮革制的书皮,一个精致的小锁挂在上面,那是格蕾丝的日记。

“你的日记?为什么给我这个?“

“除此以外还能给你什么呢?这屋子里真正属于我的也就只有这本东西。“

“这上面有锁。”

“是,不能平白无故给你看的吧。”

“只要把封皮撕开来就好了。”亚妮说。

“是密码锁,四位数,或许你能猜到。你如果能打开了就看看吧。”

“假如实在猜不到呢?”

“都无关紧要了啊,你和我再也不会见面了,你从这里离开以后,我们或许永远也见不到了。”格蕾丝说道。“你要去哪?离开这里以后?”

亚妮想起来父亲的话,远之又远,我要去的地方远之又远,假如只是如此倒也还好,它又并非无法到达。

“不远处,我会离你很近。”

她们站在一起,却又已经找不到该说些什么了,她们之间似乎从始至终就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从来没有进入过对方的生活,她们当然找不到能够闲谈的话。

亚妮向格蕾丝伸出手,握住她的后颈,将她拉向自己。

格蕾丝的眼神似乎也默许了。

亚妮将嘴唇与格蕾丝的嘴唇贴合在一起,最一开始格蕾丝的嘴唇没有放松,有些硬梆梆的,很快她也就知道了该如何接受亚妮的吻。她感受到亚妮的温柔,似乎是听到了那些她没来的及说出的话。

格蕾丝不清楚自己对于亚妮保有何种情感,只是当她闭上眼睛,她感到时间的流动变得清晰了,仿佛是这之中有一种魔法,在两人的嘴接触在一起的霎那间,让一天的时间变成二十四小时,让一小时变成六十分钟,让一分钟变成六十秒,让这一次的亲吻中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重要。她仍不清楚自己内心中有何种感情,只是当她嘴唇上的触感消失以后,她站在原地不愿意睁开眼睛。

她知道,睁开眼睛后虽然什么也没有变化,但是眼前的风景将变成泥土与草木,富丽堂皇的房间将变成锦木头制成的家具与石块砌筑的墙,身上的衣裳将变成布片缝制起的避寒工具,她的嘴唇将变成两片血肉。

因为睁开眼后,她已经不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