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被浓雾笼罩的大道毫无人迹。
琉那环视四周,轻轻按下了某个破旧铁门上的门铃,年久失修而变得刺耳低沉的铃声,从某个地方响了起来。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慢慢走了出来。看着面前两个身穿警服的女性,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警察吗……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啊……”
琉那本想直接出示证件,征得同意进去,但见到老婆婆这副神态,起疑的她只好委婉地说道:“我们是专门来调查小花和的事情的,还望您给我们进场取证。”
谁知,老婆婆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的皱纹“唰”地拧紧,恼怒的神色涌上了头,怒吼随口而出。
“给我出去!你们这些臭条子,前些年草草了案,现在是想要怎么样!?……你们知道我的孙女是为什么才被你们抓住的吗?!啊?!”
气愤的老太挥舞着拐杖,口中的唾沫星子四处乱飞,似乎要喷到面前两人的头上,手足无措的她们只好慢慢地退开。就在这时,琉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向前走了两步。
“老太太,”她咽了一下口水,继续道:“关于花和的事情,我们很抱歉……我们并不知道几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如果想要为您的孙女平白昭雪,还请您积极配合调查……因为找到真相不仅仅是花和的心愿,也是我们的心愿。”
听到这句话,老太太愣了一下,似乎思虑了一些什么,然后轻轻地拉开门把。
渐渐打开的铁门,“吱呀”尖叫起来,将一撮红锈漏出门缝的外头。走入玄关的众人,环视了一下四周。一股木头的腐烂气味,忽然间从屋内传到了屋外。
年久失修的和式建筑,和已然污迹斑斑的纸糊门窗,似乎想显示着自己不同于时代的感觉,也向她们委婉地透露出了这户人家徒四壁的现实。
两人脱下鞋子,慢慢走入屋中。空空的屋子,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别无他物,一旁的老太太,踞着腿在炉子边坐了起来,往已然烧尽的火炉里重新填了些新的木柴。不一会,茶香便填满了整个房间。
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找了一圈,了无成果的两人,悻悻地走了回来,坐在了老太太的对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樱子忽然发现,在老太太背后的火炉旁边,有着一张老化的相片。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朝着老太说道:“请给我看看那张相片。”
“那张相片能给你们什么?”
老太太迟疑了一下,拿着茶壶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既然您不愿意开口,那即使是零星的证据,我们也想要拿到手。”
“谁说我不愿意开口的……”
老太太一惊,脸上的皱纹慢慢松垮了起来,随后用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拿起照片,放到她们的眼前。透着面前的茶壶冒出的水汽,两人的眼中,看到了照片里的一家人——矮小的老太太,搂住一对兄妹,脸上尽是幸福的微笑。就在此时,琉那忽然想起了那时候被提及的名字,连忙问道:“这位小弟弟的名字是?”
“——神户太阳。”
噼噼啪啪地操作着键盘的清濑,往嘴里狠狠嘬了一口咖啡,朝着档案按了进去,其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
显示着【非高级干员不能阅读】的文件,里面赫然列着【杉田太郎】的罪状。
望了一眼电脑屏幕,坐在远处的科长忽然一拍脑袋,拿起了那被笔涂抹的犯罪记录,两人近乎在同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清濑颤巍巍的嘴,在震惊之余,读出了屏幕上的内容:“杉田太郎,时年十三岁,根据调查显示,该人在校顽劣,恶性不改,拉帮结派,欺压同学,多次被处罚而不思悔改——这完完全全是个学坏的富家公子啊!”
被犯人的犯罪记录气得牙痒痒,她狠狠咽了口气,继续往下翻动着鼠标滚轮。
“当日被抓获时,发现一名名为【神户太阳】的男同学被当场杀死在地,【神户花和】身上的衣物被撕破,并且于脖颈处有咬痕。据神户花和的招供,是太郎强暴未遂,其兄前来阻止并发生冲突,被使用剪刀刺破颈部大动脉失血过多而死。法院介于此人年龄未满十四周岁,未让该人负刑事责任,遂判定转读学校,并责令受害人家庭赔偿约二百万日元的费用……”
读到记录的末尾处,再也无法忍受的清濑,狠狠地往着桌子上砸了一拳,两滴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了下来。她瞄了一眼旁边的科长——科长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拳头死死地攥住。
“呐,科长,”弱弱地抬起头来,清濑呜咽着嗓子问:“你是不是有点后悔,接手这起案子了?”
“什么意思?”深吸了一口烟,科长背对着反问道:“你现在想退缩了?”
“不。如果我们不抓住她的话,她是不是就可以……总觉得为了这种事情审判她,我过意不去。”阴沉着脸,关掉了笔记本电脑,清濑叹气道。
“是吗?她的一生已经被那个人重重的伤害了,你觉得让她安心地呆在监狱里,洗刷掉过去的阴影比较好,还是任由她就这么过下去,每一天都无法摆脱复仇的阴影?”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科长细长的眼睛紧闭着,用手指叩打着桌面。粗犷的嗓子伴着烟臭本应让人退避三舍,但清濑却纹丝不动。
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了。
在两处,两个杯子在同时放了下来。琉那和樱子面前的老太太,已经是泪流满面。
再环视了一遍四周,琉那忽然就明白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花和兄妹俩能够得到扶持上到好学校的欣喜,兄长的死去和身体的玷污,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压力,美梦最后被现实撕碎,让这个女孩做出了不顾后果的杀人之举。
朝着老太太再鞠一躬,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慢慢地离开了狭窄的破屋。
当晚,整个警署寂静无言,只有清濑大口大口扒着便当的声音,在工作室里响起。
忽然,科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伙计们,”“叭”一下把烟头狠狠戳在烟灰缸里,他大喊道:“不管怎么说,现在是顺顺利利的结案了。文件我已经发上去,花和已经被扭送到东京的少管所去收监。好不容易有一桩能够圆满结束的案子,我们应该高兴才对,而且,这样我们也就有收益了……说不定设施和伙食可以改善一下……”
纵使科长喋喋不休,三人依旧在阴郁着脸,低着头做着各自的事情。忽然,琉那像是受不了房间里沉重的空气似的站起身来,报告一声“我出去散散心”,便快步走了出去。
在厅室的过道内彳亍,她望了一眼自己掌心的伤疤,像是看着花和噙满泪水的眼角。像是在责怪自己的不力,也像是哀怜她的命运。这桩案子留给她的,没有推断线索时的阻塞,也没有陷入困境的窘迫,有的,只不过是可憎的伤疤而已。
眼睛随外头的夏风吹跑树叶的轨迹望去,她不经意间,看到了两个小孩在打闹。忽然间,她捂住了眼睛。
她害怕,面前天真无邪的孩子会伤害他人,会带着幼稚的微笑毫无负罪感地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更害怕,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杀人犯逍遥法外。
而事实上,面前的两个小孩,只不过是在温柔地互相游戏罢了。
“如果是这种情况,爸爸会怎么做呢?”
她沉思着,望向了挂着红月的天空脑子里不禁沉浸着那一晚的内容。
那是自己第一次杀人。
似乎是选择性忘记了一些东西,她只记得,有一个妙龄女郎,被男子掐着脖子,匕首眼看便刺向她的胸膛。也不知是何来的勇气,她握住手枪的手扣动了扳机,犯人瞬间脑浆横流,鲜血溅了那位受害者一身。
她害怕了。
虽然后来的日子平平安安,但她却对那场景难以释怀。不只是单纯地抵触血腥,更多的是随意摆布生命的罪恶感。
就在她迷惘的时候,作为前辈的父亲,这么对她说道:“爸爸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吓得都尿裤子了,作为女孩子能做到这样,不是已经很棒了吗?而且如果给你再做一次选择,你也一定会为了救出无辜崩了那家伙的——因为我们是警察啊,是不能够迷惘的。”
“【因为我们是警察啊,是不能够迷惘的。】”
她自言自语着,看向远方。眼前的两个小孩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慢慢走来的清濑和樱子。
“辛苦了,”调皮地对琉那敬了个礼,清濑一边将饮料递到琉那的手中,一边说道:“新人果然是福星高照啊,不出几天就完美地结了一案,铁公鸡科长不愿意请客,所以现在就好好奖励新人一番。”
接过那瓶冰凉凉的弹珠汽水,琉那从瓶子的镜像,看到了两人微笑的脸。之前的一切迷惘,似乎都一扫而空了。她抬了抬头,樱子的手,正对着她竖起大拇指。
“那样的人固然可恶,但我们的职责,就是制裁这样的人。所以,没有必要为别人的罪恶生气,就算正义迟到了,它也依旧是正义。”
“难得樱子酱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真是奇迹降临了呢!”
“……你!”
看着面前两个人打闹的场景,她忽然间笑了。
“警察是不会迷惘的,对吗,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