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终,我们把时间都花在讨论赫格拉和他换脸的方法上,根本没提到伊原小姐先前说的关于宇贺神姐妹的事情,原本聊着赫格拉的时候我都把它抛诸脑后,现在和她走在前往宇贺神藤所在地的路上让我再次回想起来,害我在意得不得了。于是直接询问了伊原小姐,结果她只回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宇贺神安朱名是早百合。”
之后便让我自己思考,说等和宇贺神藤的会面结束后再谈。但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感觉她只说了句猜谜语般的话。
我们如约抵达展望室,一推开门宇贺神藤就立刻起身看向我们,他背后的巨大玻璃外是阴沉的天空和狂风骤雨,“伊原侦探,佐藤警部,欢迎。”
房间并不大,而且有一半的墙壁用L型的玻璃代替,可以说视野相当好,几乎能眺望整艘水晶尚宁号。这样绝佳的观景点居然被宇贺神藤设做私用真是太可惜了。其它无缘进入这里的乘客如果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肯定要投诉水晶邮轮公司。
我和伊原小姐一人一边,坐到宇贺神藤对面的沙发上,离那面玻璃很近,瓢泼的雨点打在上面让我有种安全感,真不可思议。
这房间里除了我们三人外,还有站在宇贺神藤背后的两个食尸鬼,就是昨天替他看门的那两个。还有一个在房间另一侧的吧台后边正在制作着什么的女性调酒师。
这让我一下有了兴趣,我猜她不是单纯的从船上某个餐厅里调过来的员工,很有可能是宇贺神藤相当中意的一位,就像他只吃自己烹制的食物那样。
“先向两位说声抱歉,我准备的早餐还在烤箱里烘制,要让两位稍候片刻了。而且要正式开始我想与两位谈论的话题,还要让这位调酒师给我们准备完早酒并离开后才能开始。”早酒这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这位调酒师应该不会觉得被冒犯,她肯定参与过数次宇贺神藤和其它企业家私密会谈的场景,会认为这次也不过是要回避商业机密而已吧,“她姓西园寺,我大概在三年前雇佣她成为我的专职调酒师,当我认为对方是必须给予最高规格的招待时,就会请她出场。在过去我都是给能带给我巨大金钱利益或权力的合作者奉上好酒,而今天则是我第一次为朋友准备。”
他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连这么肉麻的话都说出口了,而且他所指的朋友里大概只有伊原小姐一个人。
“我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了?”
“呵呵,伊原侦探真是个薄情之人,但这也无妨。”宇贺神藤一边笑,一边抚摸着盖在大腿上的布,塔维尔·亚特·乌姆尔的盖布,“我是真心认为和你相遇是件非常幸运的事,因为这二十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能和我聊这些话题的人。算是为我扫除了原本要缠绕我终生的孤独感,就这点而言我是非常感谢你的。”
“那只能怪你见识太短,像你这样的人我可碰得多了。”就算对方态度和用词都十分礼貌,伊原小姐也能毫无迟疑的说出讨人厌的话啊,“比如现在,这艘船上不就有能给你带来同样体验的人吗?”
“伊原侦探你和他可不一样,因为你对我并没有敌意啊。”伊原小姐听到这句话微微挑起眉毛,像是在说‘你居然没感觉到我的敌意?’,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伊原小姐的敌意就差没把手枪拿出来顶着宇贺神藤的头了。宇贺神藤说完这句话,突然看向我,“毕竟,有这位佐藤警部在,你的敌意和你的行事方法都在她的框架之下吧。”
伊原小姐笑了一声,“佐藤带给我的只有帮助,没有限制,不要胡说。”但是伊原小姐说的这句话从侧面来解读,就是我对她产生了影响,如果我不在,她会用不同的方式来应对这件事,但不知道是我真的起了正面作用,还是她只是为了维护我才这么说的。
“不要误会,我很欣赏你们之间的关系。”宇贺神藤微微后仰,让名为西园寺的调酒师给我们上酒,看上去是颜色非常靓丽的调和酒,但是我从来没在这个时间摄入过酒精,总感觉会让胃很不舒服,“谢谢你,西园寺小姐。”
她摆上来的是两杯蓝色的酒和一杯红色的,宇贺神藤拿起红色的那一杯抿了一口,“真棒,不愧是西园寺小姐,两位也尝尝吧,很适合在早晨开胃,酒精含量也很低,不用担心对身体不好。”
我不太愿意把宇贺神藤给的东西放进肚子里,伊原小姐也没动手,但是她饶有兴趣的看着西园寺小姐,然后开口说,“你健身什么的,有在搞吗?”听到这句话西园寺小姐的手微微握紧了手中的餐盘,动作很小但是我能注意到。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伊原小姐。
“啊,西园寺小姐不能说话,我替她回答吧。”居然是哑巴,我非常意外,“她确实有在健身,伊原侦探居然能看出来啊。”
伊原小姐一边点头一边说,“健身啊,那我差不多能看出来你平常练什么器械了。”然后伸手拿起酒杯喝了下去,“噢,还真的很不错,佐藤你也试试。”
“真的没问题吗?”虽然这么说,但我也捧起了杯子,“啊,好好喝。”喝下这杯酒的时候感觉它直接滑进我的身体里,而且几乎没有酒精味,更像是某种酸甜味道的饮料,刚想问问这是怎么做的,就想起来她不会说话。
西园寺小姐微微鞠躬,转身回到吧台那里,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宇贺神藤看了眼手表,站起身,把那块布攥在手里,“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把烤箱里的酥饼取出来再做最后的调味。你们把两位客人的餐具准备好。”那两个壮汉点点头,走向房间靠后,和吧台呈对角线的方向,那里有几个大柜子,和它们的身材比起来真是迷你尺寸了。
宇贺神藤朝门边走去,我看向那面巨大的玻璃,因为天色昏暗,这面玻璃现在反倒像巨大的镜子,把室内的景象映射在上面。我看到宇贺神藤走到门边,手放到门把上,接着站在吧台内侧的西园寺小姐手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下一秒我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清脆的咔嚓声。
那是泵动式霰弹枪上弹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仿佛被这个声音叫停了动作,同时转头看向西园寺小姐,但是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只做出了身体上的反应,脑子还没跟上。
砰!
宇贺神藤被霰弹命中,和自己躯干里的全部内脏和巨量的鲜血一起飞到墙上炸成一朵花。这声枪响让我瞬间惊醒,伊原小姐几乎和我同时做出反应,我们立刻掀翻沙发和圆桌躲在后面。
“伊原小姐!这是什么情况啊!”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伊原小姐一边说着从怀里拿出手枪,我也解开了剑袋,“我们这是突然到了《两杆大烟枪》的片场吗?”
虽然时机不对,但是我觉得伊原小姐这个比喻真是太贴切了。那部电影里经常出现残忍但是充满戏谑的枪杀片段,角色们会在突然间被意想不到的人物开枪打死,没有任何前兆,看上去全是巧合,但又不失合理,正是对戏剧性一词的最佳诠释。
可是在现实里碰上的话,我真是做不出任何反应,我们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又听到上弹的声音,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只瞄了一眼,但是能确定西园寺手上的是mossberg500。按照条例规定,我要在她扩大事态前阻止她,这当然也包括击毙她在内。
那两个食尸鬼反应明显慢了不少,现在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然后立刻冲向西园寺。
“喂!你们两个,帮帮我!”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从掩体另一边传来。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这让我更加混乱了,宇贺神藤不是说三年——
“佐藤,我们对付左边那个,西园寺可以信任!”
啊啊啊,算了!
我翻滚出掩体,借着翻身的动作把刀抽了出来,我背后传来伊原小姐开枪的声音,她很精准的打中左边食尸鬼的头部,它被吸引了注意力转过头,面容变成非人的形象,嘴巴开裂至下巴,脸颊也撕裂开来,露出密密麻麻且大小不规则的牙齿,眼睛不知怎么的生出数颗,没有眼白,通体纯黑。
‘当成人类去对付就好,目测身高在一米九八左右,体重约一百二十公斤,没问题。’食尸鬼没有像我们先前担心的那样拿出手枪,或许是它变成这幅面容后意味着丧失理性,又或者是伊原小姐的子弹贯穿了它的大脑让它变回单纯的野兽,‘等等,如果是后者的话,岂不是杀不掉它了?唉,随便啦!’
食尸鬼踏着沉重的脚步朝伊原小姐的方向扑去,我蹲下身子,双手握刀,‘它的体型比我大许多,不能切躯干,光是造成会导致大出血和剧烈疼痛的伤口对它也没有意义,必须切断四肢。’我决定瞄准它的左手臂,但不能切到骨头,那样我的刀肯定会断掉,要瞄准关节衔接处的肌肉。
我自下而上挥出一次斜向的斩击,利用起身的动作让刀刃准确无误的切入它关节附近的肌肉,我带动刀把,把原本水平的刀刃,转成垂直,把它的手臂切开一个半圆,接着右手反手握住刀把,把刀从它紧密的肌肉中拉出来。
‘好,切得动!’食尸鬼停下脚步,想伸手把只剩半边肌肉连着的手扶好,我立刻让左手发力,同时松开右手,把刀摆回中段架构,刀身与我人体的中线重合的瞬间,右手也找好位置握紧刀把,双手以最好的姿态发力。
“喝!”
我使出下劈,斩断了它左手臂关节处剩下的肌肉。食尸鬼的手臂应声落地,它后退一步,明显没有感受到疼痛,调整好站姿后立刻用剩下的那只右手想抓住我。我立刻把刀拉到我脸颊处,做出八相构,让刀身水平位于我的右侧,刀尖对着正前方,‘不行,这样可能刺不进去,要换个发力方式。’
我想着,向右闪步,躲开它的攻击,进入它没有手臂的那一侧死角,然后松开左手,顶在剑柄底部,用全身力气推动刀尖刺入食尸鬼的头部,刺穿了他左半边的数颗眼球,然后立刻转动刀身,让刀刃横放,借着横斩的力道,甩出刀刃。食尸鬼畸形的面部被削去一半,这次它看上去受了很大的伤害,蹲在地上捂着那半边脸,从它的指缝里不停的冒出恶心的蛆虫。
“伊原小姐!”
“这样就行了。”伊原小姐扣动扳机,数颗子弹轻松的射中无法动弹的食尸鬼,它的脑袋被彻底打烂,食尸鬼的头骨似乎相当脆弱,就像西瓜似的。它的身体以怪异的姿态向后倒去,摔在地上发出巨响,也把它体内的虫子砸了出来,“好!”
另一边西园寺似乎也解决了食尸鬼,她的霰弹枪打在那样巨大的目标身上效果惊人,那个食尸鬼被打成残缺不全的肉片,看上去完全就是一滩烂肉,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令人作呕的臭气。西园寺根本撑不下去,单手扶着墙壁呕吐着。
“佐藤。”
我转头面向伊原小姐,她把手枪朝我丢来,我赶紧把刀扔到地上,接住手枪,“伊原小姐!这样很危险的!”但是我明白她的想法,我拿着只剩下一颗子弹的手枪对准西园寺,“西园寺!不许动,把双手举起来!”
西园寺一时半会还没办法回应我,她还在持续呕吐。这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她到底是什么人,是想干什么啊。突然就开枪攻击宇贺神藤,而且打成连确认是否死亡都没必要的状态,现在宇贺神藤那块永不离手的布孤零零的落在地上。
“伊原小姐。”“我知道。”伊原小姐想动身去捡那块布,与此同时,展望室的门被推开。我立刻把枪口转过去,对准进入房间的人。
“唔……场面比我想的还要乱。”
走进来的人,是安朱名小姐。
4.
安朱名小姐捂着鼻子进入房间里,扫视了一圈,然后冲着我摆摆手,“能把枪放下吗,佐藤警官,我不想和你作对。”
“什么?不行了……我现在真的是一头雾水。”
“问伊原小姐吧,你们离开后我想了很久。我想她是察觉到了真相才问那些话的。”安朱名小姐走到西园寺身边,拍着她的背,“没事吧?有受伤吗?”
西园寺摇摇头,但是还不能说话。
“伊原小姐,现在能说吗?”我依旧保持举枪的姿势。
“等等,虽然我能推理出你的身份有问题,但是我可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伊原小姐慢慢挪动脚步,她想去拿那块布,“可以的话,能在你做之前跟我商量一下吗?”
“你指什么?我会找机会杀掉宇贺神藤应该在你的预想之中吧。”安朱名小姐看上去非常从容,她相信我不会开枪,“而我接下来要做什么,那要看伊原小姐你的表现了。”
“你想……你这是在试探我。”
“对,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两人的对话听得我云里雾里的,安朱名小姐走到宇贺神藤的尸体旁,弯腰想捡那块灰色的盖布。
“等一下!”我反射性的喊出声,同时也明白了她们两人刚才对话意思,安朱名小姐猜到我们隐瞒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也断定我们是出于安全考虑才隐瞒的,所以想试一下到底是什么事。可她居然直接把宇贺神藤打死了,怎么说那也是她亲生父亲啊,“安朱名小姐,你不要碰那块布,交给我们解决可以吗?”
“不要叫我安朱名。”安朱名小姐瞪了我一眼,然后直接把布抓了起来,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宇贺神藤已经死了,这个名字要还给安朱名小姐了。”
“你说什么?”
“先不说这个,这块布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安朱名小姐把布打开,上下打量着,虽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想到伊原小姐第一次见到宇贺神藤要盖上这块布时的反应,肯定不会是随便就能应付过去的场面。所以现在看着她这样又是抖又是甩的,我简直要窒息,“你们为什么对这块布这么紧张,我忽视了什么吗?”
“你把它交给我,我给你解释。我们不跟你说这块布的事情也是为了你好,不是要跟你作对。”伊原小姐伸出手,“你现在这样只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啊,我明白了,要盖在身上的吧。”伊原小姐听到她这句话手都握紧了,我怀疑如果现在枪在她手上的话,她肯定会直接开枪。但是,这是绝对不可以的,“伊原小姐,我深知宇贺神藤的卓越之处超越常理,你也明白我不是单纯作为女儿生活在他身边。我知道很多事,也产生同样多的问题。我现在相信只要盖上这块布,所有问题都会烟消云散,而我也会拥有一切我期望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伊原小姐你肯定能理解,为了安朱名小姐,我愿意这么做。”
“佐藤,闭上眼睛!”
伊原小姐的声音没有这位自称不是安朱名小姐的人动作快,可能是我的反应慢了一步,也可能是我内心深处真的对这块布有些许好奇,我还没来得及闭上眼,就看见她把布盖在身上。
我进入了宇宙,周遭是浩瀚星海。
除我以外,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生命。
地面、墙壁、家具,都失去原本的形状,由无数光芒和飞速旋转的星系取代。空间变异、扭曲、移形、翻转。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我的皮肤仿佛变成一张光怪变幻的宇宙星图,我从未见过也不敢相信的怪异星体沿着我的手臂冲向我的头部,我想躲开它们,缩起脖子甩了几下手,却不小心被地上某种东西给绊倒。我跌坐在地,口袋里的小镜子掉出来,我赶紧把它捡起来,看见镜面上映着我的脸,那是一张看不见五官,只有怪异星光在闪烁的面容。
我丢掉镜子,挣扎着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站得太高,能看见整艘水晶尚宁号,它披着宇宙的外皮航行在漆黑无光的空间里。
找不到自己的所在,不明晰自己是谁,只是一团意识缥缈于寰宇间从未拥有姓名也不值得拥有融入空间溶化精神无意义的灵魂应当泯灭被吞噬吸收——
我。
肩膀上传来触觉,我重新拥有意识和身体,我回过头看见伊原小姐一只手捂着左眼,右眼的瞳孔是一个飞速旋转的银河系。
她看上去很正常,我注意到自己回到了水晶尚宁号的船舱内,这里是展望室,但是我的眼前仿佛蒙着雾,璀璨但是漆黑的幕。我看到小圆镜就在我身边,伸出手拿起它,我想知道我是否和伊原小姐一样恢复正常。
‘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和伊原小姐一样,不是原本黑色的瞳孔,变成一个旋转着的星河。我单手撑着地板,弥漫在空气中的恶臭和此时大脑如同被放入搅拌机里的痛楚,让我很难理清现在的情况,以及自己应该做什么。
然后我感觉到自己被扶起来,伊原小姐架着我,让我看向前方,安朱名……或者说,那个人身上的盖布此时看上去就像带着兜帽的披风,十分合身的挂在她身上。她脚边宇贺神藤的尸体迅速老化,变成符合六十岁老人那样干枯的身躯。我看着她的侧脸,她抬起头,湍湍泪水从她的眼中流出。这时,她的头发出现了惊人的变化,发色像是被白色的瀑布冲刷一般,从头顶往下逐渐变成白发。
和宇贺神藤过去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