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时间,9月22日,8:30

首先是幸福感。

这是我轻轻咬下刚刚烘焙好的培根煎蛋三明治后的第一感受。

我知道我本应该先表达一下味觉或是触觉上的感触,比如“培根浓郁的烟熏咸香唤醒了慵懒的味蕾”或是“源自太阳蛋中央的那金黄、黏滑而香甜的流体铺满了整个口腔”之类。

但是,

温暖、舒适、放松、逸乐、安心,

我的身心一时间被这些情感填满。

糟糕,我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

“博士…看起来挺开心的样子。”

“是吗……等一下,我面罩都没有摘下来,阿米娅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是凯尔希的要求。她说,罗德岛内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数不超过二十,除非万不得已,我不可以在公共场合取下面罩。

更别说,现在同我一道坐在这餐厅的同僚之中……算了,我不该妄加揣测。

用餐时,我只能掀开面罩一角,再将食物送进口中,这种方式使得我在饮用热汤或热饮时相当不便,所以今早我并没有点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而是为这两人份的三明治搭配了杯清爽宜人的冰鲜柠檬水,在造型奇特的吸管的搅动下,三颗冰块与玻璃杯壁碰撞出清亮的声音。

顺带一提,我是绝不会尝试黑咖,或者说美式咖啡的,就算损我孩子气也绝对不可能。

“嗯……怎么说呢?”

阿米娅将手中插有一颗对半切开的圣女果的银叉搭在方形碗碗沿上,抬起她那宝石蓝的双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他处。

我撇了眼她的早餐,圣女果、西芹嫩芽、胡萝卜片、卷心菜叶、紫甘蓝、点缀几片鲜薄荷叶用于提神,拌和用的酱料选取的是酸奶,阿米娅说她不太喜欢市面上贩卖的沙拉酱,偏甜了。盛放沙拉的方形碗一旁的圆盘上堆叠着两片棕褐色的荞麦面包。

她还与我说过,卡特斯族并不排斥荤菜,只是源自血脉深处的天性促使他们偏爱素食一些。

我不经有些担心她是否有摄取足够的碳水和蛋白质。

“博士有点小孩子气?”

“我们谁比谁要大十岁?”

还真被别人这么说了。

“博士总是不过脑子地将自己的第一想法脱口而出?”

“我开始觉得要是做一个‘罗德岛你最讨厌谁?’的匿名调查,我会荣登榜首……”

阿米娅浅笑着重新拿起叉子将鲜红的圣女果沾上乳白色的酸奶。

“我的意思是,博士不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心,即使看不见表情,博士也会不自觉地用自己的行为表达出来。哪怕有什么心事想要隐瞒,也会很快地被人看出来。”

“.……要不要考虑考一个心理医师执照,阿米娅?”

“不只是我,罗德岛的大家觉得博士很好读懂,当然——”阿米娅忽然压低了声音,低下头左右顾盼了一会儿,接着用空出的左手靠近自己嘴边,“凯尔希医生虽然不说,但其实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又不在,用不着这么谨慎吧……”

“需要的,凯尔西医生说她无所不知。”

在纯真无知的孩童心里树立自己不可推翻的上帝形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凯尔希。

不过我也没有办法违逆就是了……

阿米娅没有继续同我闲聊,转而安静并得体地将食物送入樱唇之间。至少,凯尔希有将良好的用餐礼仪教给她。

看着这样的阿米娅,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默默地享用手中美食。

我暗自庆幸,对话没有继续进行下去,要不然,按照阿米娅的说法,她很快就能发现我在暗暗隐瞒些什么。

我也不是那么好被读懂的样子。

是的,我并未将「内鬼」事情告知阿米娅,也拜托过嘉维尔保守秘密,至于白面鸮那边,请求她帮忙调查时便用的是其他理由。

另外,我告诉白面鸮,龙门事件全部结束后,罗德岛数据库要进行一次大幅更新,全舰人员的系统权限需要重新录入一遍。

也许白面鸮隐隐约约能察觉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她自有分寸,不会声张。

我选择压下此次事件有三方面原因:一是证据不足,也没有嫌疑人的相关信息,无端生事只会徒增阿米娅的不安;二是切城行动在即,我们需要一致对外,「内鬼」一事只会闹得人心惶惶,敌人未费一兵一卒,罗德岛却先自乱阵脚;三是内鬼目前并未做出对罗德岛产生实质性伤害的举动,要是存在劝说的可能性,我希望这件事能在暗中被和平解决,有「他」或「她」的协助,甚至可以反将利维坦一军,但——

我只愿…我衷心地盼望,

我的选择不会酿下大错。

忽地,我联想起《最后的晚餐》这幅画,想起耶稣基督,想起犹大。

只不过现在是早餐时间……且我希望不要是最后一顿;

我也不可能自比某位至高无上的宗教领袖;

但是,「犹大」啊——

罗德岛的「犹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可以,将你挽回吗?

……

泰拉时间,9月22日,9:00

果然,天气预报没个准头。

我站在罗德岛甲板一个临时搭建起的小型演讲台上,向着西方远远眺望,只望见铅灰色的浓积云正在天边一角聚集。

这种环境描写,一般带不来什么好兆头。

我扭回头看向身下排列的整整齐齐的人员方阵,这次,干员不再是按同一职业划分为一个行动小队,而是由一名小组长带领6-8名职能不尽相同的干员组成特别行动组。这样的分配能为组长提供更多的战术规划思路,更大大增加了单个小组的独立作战能力以及自由发挥空间。

并且一部分罗德岛干员需要随行龙门的部队,这样的安排也利于他们在与近卫局的合作中进行自我决策。

我简单清点了一下,参加此次行动的有18个小组,总人数约为120人,占罗德岛全体作战人员的三分之一。

虽然大部分干员身穿清一色的深蓝色作战服,但总有那么几位特别嘉宾惹人注目。

比如说:

正不知疲倦地向身旁之人搭话的萨科塔少女。她那干净利落的短发在悬浮于头顶的耀眼光环的衬托下胜似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身后通透无暇的光翼正随着她变化丰富的表情扑闪不定。

而那位被搭话的灰蓝发色的鲁珀族少女似乎不为搭档的热情所动,她神情淡然,唇间叼着一根细长的巧克力棒,不知不觉间,手中的红色盒子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躯壳。

——那么多卡路里都被德克萨斯储存到哪里去了……嗯?她刚才是不是瞪了我一下?

再比如:

身后背负有半人之高的双筒火焰喷射器的萨卡兹小女孩。仅她一人的吵闹声就快压过全场的合音,她似是很兴奋地挥舞着四肢,蹦蹦跳跳就要钻进黑压压的人群之中。

在她旁边,一位银发女性用左手撑住方形巨盾边沿,稳稳地立在地上,右手抓住那名萨卡兹女孩的衣领,将她猝不及防地拉回身边直面自己。银发女性嘴唇翕动,萨卡兹女孩的眉毛便难看地皱在了一起。

——小火……伊芙利特看来是因为不用做作业而高兴的不行……回来后让赫默给她补上。

再再比如:

因为队友热情友好的举止而显得稍稍有些困扰的羊角少女。她双手紧紧搂抱着自己造型奇特的法杖,微微倾斜着脑袋,好让自己软乎乎的耳朵尽可能对着他人说个不停的嘴,粉红的瞳孔中流露出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而她时不时地用力点头,似乎是要回应对方:嗯,我可是有好好听见的哦。

——我是不是该把另外两位天灾信使也编进队伍,好歹艾雅法拉能与她们有些共同话题……或者是慕斯?她们俩的关系好像也不错来着。

“博士?”

忽隐忽现的淡蓝荧光将我不着边际的思绪拉了回来,我不由得定了定神。

那是阿米娅的指环,她正试图挥手唤回神游八方的我。

“大家都在等着呢,请博士开始演讲吧。”

“啊……非要这么做吗,我不太喜欢官僚主义的。”

“这可不是官僚主义,”阿米娅伸出食指对着不存在的事物指指点点,“优秀的战前动员可是能极大地鼓舞干员们的作战士气,决定战斗胜利的远远不只是军事实力的强弱,还包括信心和渴望,觉悟与意志,凯尔希医生说过,胜利的天平会倾向信念更强的那一方。”

“爱谴责人士表示强烈现实主义。”

“嗯?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在意。不过……”

意志与信念吗……

我能拿出多少来为罗德岛换来胜利呢?

不、我必须抱持着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觉悟,我不可以、不可以有任何的妥协、退缩与让步。

哪怕赌上性命,拼尽一切,

我…也不想再有任何悔恨了,

那些从过去席卷而来的痛苦,

再也不应有了。

“罗德岛的诸位,请安静。”

我抬起头,将所有人纳入我的眼底。

广阔的罗德岛甲板在视野中铺展开来,连合着向无限远处延伸的荒野远方,

直至与天的尽头相接。

“接下来,我们将协助龙门近卫局,参与对切尔诺伯格废城区内整合运动的围剿行动。”

我在这空旷无垠的天地间,挺直了脊背。

大家也合宜地停下窃窃私语,微微扬起下巴,注视着我。

我成了这片荒野中,唯一的焦点。

“罗德岛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我们出身不同,信仰不同,种族不同,身份不同,甚至人生观、价值观,也不尽相同。”

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感觉塞满胸口,快要从喉咙深处溢出。

那是,我一直以来都未曾体会过的,

身为领袖的担当、责任与自觉。

我、是博士,罗德岛的博士。

“但这样的我们,却因为【改变感染者不幸的命运】这么一个共同的理念而牢牢凝聚在一起,抛下偏见,拒绝歧视,团结一致。放眼整个泰拉世界,没有哪一个机构、城市、国家,能像我们这样,打破约束和限制,跨越倾轧与隔阂,感染者与非感染者之间不再有仇恨与恐惧,只剩希望。”

“只剩,想要拯救他人的愿望。”

我捶向自己的心脏。

“只有我们做到了,只有罗德岛能做到。化「不同」为「相同」,将「差异」变为「相互理解」。”

“我们,就像「家人」一样——我希望大家和我一样如此认为,在罗德岛这个大家庭下,为谁而欢笑,为谁而苦恼,为谁而彻夜难眠,也为了谁而手舞足蹈。”

很多人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他们的音容相貌清晰可见,

只是有个浅绿色的背影,

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无法看清。

“现在,我们将奔赴战场,与敌人殊死一战。他们,未必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们中的某些人也有自己的理想与信念,也有不惜一切要达成的追求。”

“可我在此真切地恳求各位,如果你已被人刀剑相向,请毫无犹豫地拿起自己的武器。”

“我不想失去你们当中的任何人,再也不想了。”

“因此,我给各位下达的第一命令是——”

又有很多人的身影,可他们都在我用尽全力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

有些人回头了,

但最中间的那个男人只是向着一道发光的门大步离去。

“保护自己以及身边重要的「家人」。在此基础上再拼尽全力取胜。”

“胜利由我带领大家获取,由我来考虑。”

“倘若大家有任何的不满,如无人可责,归咎于我;若只余伤痛,施加于我。”

“所以,请不要有谁牺牲,拜托了。”

我最大限度地弯下了自己的腰,血液的激流倒冲进我的大脑,些许的晕眩感在颅内晃荡。

嘶哑感无法压低我的声音,一股莫名的冲动在我身后推波助澜。

再次站直面向众人时,我竟有些呼吸不畅。

“最后,我有一句话,想送给各位。这是一句非常、非常简单的话,可于我而言,它是我无数次失败之后仍不失去热情和勇气的秘方。”

“可能各位会觉得小儿科,但如果有谁能从中获得力量,我将感到无上的欣慰。望它能让你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也还能坦然微笑,哪怕脆弱不堪,却也坚强无比。”

我长出一口气,又再一次毫无顾忌地让湿润而微凉的气息鼓满双肺。

气血流走全身,积蓄五脏六腑的所有力量助我说出那句话:

“永远,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放弃。(Never, never, never, never give up.)(*注)”

“哈——哈——”

释然感使得四肢稍稍有些脱力。

但随之而来的满足之情又使我重新充满力量。

我稳住心神,深呼吸。

深呼吸……

直到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的呼吸声。

然后,我选择挺起胸膛。

“准备「作战」,罗德岛全员——”

我竟然在颤抖。

是恐惧吗,

还是兴奋?

“「开始行动」!”

*注:语出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