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法老因提夫二世在位的第三十三年,枯水季第四个月,上旬的某一天。
夕阳西下,宽阔到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安奈河上,林立的船桅配上五彩斑斓的风帆将乌纳提港外的空间染成了一片绚烂。
安奈河不同于其他,白天的时候河上少有能够稳定吹动风帆的强风,大量的帆船为了利用夜晚的河风往往会选择在日出之前进港,在日落之前起航。正因为如此,每到了这样的时候,便能够看到这些各色的船只们如同成群的飞鸟或者蝴蝶一般,从聚在港口的一团,缓缓向旷远的河面上散开。
然而这一限制并不适用于所有的船只,比如那些来自于西北海域,有着多层纤长船桨的大型桨帆船就反而会因为这个时段过于拥堵的交通而难以行动。
当然了,船只想要从这个港口离开,前往预定的目的地,除了天候和交通之外,还有另外一项限制——文书。
准确的来说,是来自于像赛什这样的公共书吏所开出的通行文牒。
“阿奎纳斯,你这次做得也太过分了吧?从国王港进内陆的时候他们没把你抓起来真是个奇迹。”
年轻的书吏盘腿坐在垫子上,两腿之间放着一块用于垫莎草纸以及调和颜料的木板,一边用芦苇笔奋笔疾书,一边这样说道。
在他身边的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白袍的中年男人,男人个子不小,方脸,绿眼睛,络腮胡,头上的棕色卷发浓得能缠住停在上面的鸟腿。他一边在看着书吏的工作,一边笑着回应道,
“哈哈哈,赛什老弟,瞧你说的,这一次我不过是个老实的铁器商人,是个带着从家乡出产的商品,不远万里来到异国赚取微薄利润可怜人而已。”
商人这么说着,脸上却一直带着开怀的笑容,丝毫没有任何“可怜人”的意思。
公共书吏听到了他这番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笔,伸手从不远处的地上抓起来一件“铁器”,这件东西看上去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胸甲,但在关节的部位上却能够看得到一些明显隆起的奇怪的黄色肿块。
这些肿块并不稀奇,做工好的盔甲在运输当中在关节的部位上涂抹一些蜂蜡之类东西作为保护,是非常常见的做法,然而——
赛什用拇指轻轻搓动盔甲上某一块比较大的“蜂蜡”之后,在他搓动的位置上,很快露出了不少形状各异,颜色与蜂蜡相似,而又略微不同的凸起。
他接着往下拨开多余的蜂蜡,这些凸起很快变成大大小小的颗粒,赛什用手指捻起来一颗,对着从舷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看了看,
“默利图斯的琥珀原来长这样啊。”
阿奎纳斯听到这话,拿过书吏手中的小珠,轻轻往上一抛,又抓在手心里,
“哈哈哈,赛什老弟,默利图斯的琥珀可是世间极品,比安奈河上最好的蜂蜜还要金黄清澈,稍稍露出来一点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了,这些只不过是莱诺斯出产的次品而已。就算是我,也不会拿家乡的名品出来冒这种险的。”
听到书吏的指控,阿奎纳斯毫无意外之色,他淡然自若地这么说着,伸手拍了一下赛什的肩膀。
赛什被拍得整个人往前一趴,差点没把放在身上的垫板弄翻,他稍微停顿揉了揉自己肩膀之后,把手上的胸甲放回了原位,再一次拿起了芦苇笔,埋头又开始书写。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发现阿奎纳斯在货品上耍小聪明了。远的不说,去年生长季的时候,他就借着保护货品的名义在运送工艺品的箱子里偷偷混进了大量上等的棉花;今年初涨水季的时候,他又借着卖酒的幌子,倒卖了一大批北方自由城邦出产的彩陶罐,现在又是这些琥珀。
写到船上核准的货物时,赛什犹豫了一下,一边用标准的祭司书体写下了“盔甲及配套”的字眼,一边又开口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我也不是税官,只是想奉劝你不要太过火被抓了而已,虽然按照法老与‘伟大的王’之间的协定,你们这些外国的商人在过了国王港交过一次税之后,只要不将货物送上岸交易,就不用被收取税款,也不会被额外检查,最多只用确认一下必要的文书,但是……”
赛什的话并没说下去,因为他刚说到这里,阿奎纳斯就俯下身,将自己的两只手捏在赛什的肩膀上,打断了书吏的话,
“就是有这个但是,我才需要赛什老弟你嘛!不用交钱是好事,但是从这儿再往南可就是下维齐尔的领地了,那边如果没有老弟你的文书,我这一船人可是都会被抓起来当做奴隶的。书吏老弟你也不愿意看到阿奎纳斯我被抓去在沙漠里修那个什么金字塔吧?”
阿奎纳斯这么说着,依旧满脸笑容地看着正在埋头书写的赛什。
赛什感到除了船长有力的大手,自己的脖子的右后侧上,似乎落上了什么石块一样的东西,温温的。他侧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通体透明,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吊坠,看样子是阿奎纳斯俯身的时候,从他的领口里划出来的。
书吏看了一眼这个吊坠,有微微仰头,跟正盯着自己的船长四目相对,
“我的通行证倒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阿奎纳斯你还是小心一点吧,老是这么干迟早会出事的。你应该已经看过城门口那个法令碑了吧?现在外乡人在本国逃税也是会被抓去当奴隶的。”
为了应对日渐增长的贸易和访问,在作为首都的乌纳提城门口,立有用三种不同语言所写成的法令碑。在这块面对异邦人而设立的石碑上,明确地记录了所有应该注意的事项,而逃税的罪名无疑也在这些内容当中。
听到这话,阿奎纳斯直起身扳,挠了挠头,粗壮的手指全部都陷进了他那一头狮鬃一般浓密的卷发当中,
“赛什老弟,放心好啦,这种时候,能够送铁器到南方的商人是不会因为一点税务的问题而遇到麻烦的。”
“这种时候?”
赛什感到了阿奎纳斯话里有话,他停下笔,压低自己一边的眉毛,抬头看向了对方。
阿奎纳斯则是眼神闪烁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说起来你要是真的对默利图斯的琥珀有兴趣,我下一次也不是不能够给你带一块……”
“那我就要你脖子上那个。”
“嗯?”
赛什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
“我说我就要你脖子上那块琥珀。你把那个送给我吧。”
阿奎纳斯一愣神,顺手手把自己胸前那块板栗大小的东西塞进了领子里,笑了起来,
“哈哈哈,老弟眼睛真尖。不过这块不行,这块是我家里的东西,只有我的家人能够带。”
“真抠。”
“呃……别这么说嘛,我可是真心想送你点礼物的。而且,你也不在乎这种东西吧?”
“你知道就好,”赛什这么说着,把手中的芦苇笔放到一边,将自己右手食指上的黄铜戒指取了下来,在上面涂好了颜料之后,按在了莎草纸的末尾,“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弄好了,我要的东西呢?”
阿奎纳斯接过书吏写下的文件,卷起来收进了一个涂了树胶的圆筒当中,把脸凑近书吏的耳朵,
“跟我来,咱们去甲板上说。老规矩,一个故事换一次人情。不过这次可不是什么捡耳朵听来的,不着边际的故事。我看见那个了,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银塞壬’。”
“真的吗?你真的看见了?就在这里?就在乌纳提?”
赛什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大团风暴中的浓云——笼罩一切的晦暗伴随着时而突现的闪光。
他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抓住了阿奎纳斯的手臂,他需要一些实在的东西,比起脚下的船板来说,这双手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要合适的多。
阿奎纳斯一把搂住了年轻人的肩膀,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又近乎于是半抬着他向前走了起来,
“来吧,咱们到甲板上面再说,吹着点河风,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你脑子也管用一点。”
被抬着的赛什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松开了握住阿奎纳斯的手,
“没,没事,我自己能走。”
阿奎纳斯没说什么,放开了书吏的肩膀,两人相顾无言地从货仓里面走到了甲板上面。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安奈河上赶着风出航的船只已经少了起来,但大多都已经点上了灯火,在河面上零零落落地闪着。而因为少了水流拍打船舷的回响,甲板上比舱里要安静得多,整个世界也显得格外的旷远。
阿奎纳斯带着赛什从船舱里出来,走到了面向河面的左舷上,两眼出神地看着远方早已不见踪迹的夕阳,
“赛什,你知道我在海上已经很多年了。”
“是啊,上次听你说,是有近二十年了吧?”
“我们认识了也不算短了。”
“七年多了,从我第一次在码头碰到你算起的话。”
“你知道,我之前从来都没有把你说的那个什么‘银塞壬’当一回事。”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也差不多。”
阿奎纳斯笑了起来,伸手奔着赛什的头发就要挠,赛什缩起脖子,试图抵抗了一阵,未果。
“你明白的,海上的事情,这帮水手除了醉得不省人事,就是累的昏天黑地,一出门十天半个月看不到一个母的,这种情况下,看到了水上飘着仰面朝天的死母猪都有可能觉得是美人鱼。你说的那种事情我听过的太多了,一个比一个夸张。”
“我知道。”
“但是,但是在这些传说当中,大多都有一些真相,并不是完全的虚假,水手们跟那些闻着烟雾发晕的祭司不同,没有多少想象力,他们很少会完全瞎编。你所说的那个‘银塞壬’我认为就是这一类有根据的情况。嗯,或多或少……不是真的。”
“所以……你觉得,我看到的是幻觉?”
赛什皱起了眉毛,只有这一点,他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他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自己当初绝对不是看到的幻象。
“不,我认为你看到的就是事实,但是你的记忆给你耍了把戏。你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因为我也看到了,而且是真真切切,所以我才敢肯定,你看到的东西绝对不是幻象。”
“……”
“我遇到她的时候,大概是两天之前的早上,就是我刚刚到乌纳提的那天早上。你也知道,我的阿尔贡号不用依靠日落和日出的河风,所以一般都是趁着起风之前人少的时候进港。那天也不例外,我和船上的兄弟们早早就把阿尔贡号送到了预定的泊位,等到所有停船修整的准备做完之后,天才将将亮起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她。”
“你看到了‘塞壬’了?”
赛什有些焦急地问道。
阿奎纳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眼皮低垂,将原本投向地平线尽头的目光收回自己的身前,
“看到了,虽然是无意之间发现的,还有些距离,但是我也是确确实实地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塞壬’。”
赛什倒吸了一口冷气,只感觉整个世界如同掉进了一个清澈而又无底的旋涡,一切都化作了斑斓的色块,他只能牢牢地抱住身前的围栏才能够勉强维持住自己的平衡。
“但是我并不认为那是‘传说中’的什么东西,正如我之前所说,这些东西,都是有来源的。你脑海中所出现的那个‘塞壬’,并非是女妖,而是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的人?!”
赛什诧异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中年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从我的角度来看,对方更接近于一个喜欢趁着人少,在安奈河里沐浴的爱干净的普通女孩而已。”
“怎么可能!那她身上的白光呢?”
“浅色的衣服映上了朝阳之类的吧。”
“从水里融化出来呢?”
“身上还湿着,拖着水流什么的?”
“那……还有……”
“没有什么还有了,赛什,你听我一句,你所追寻的那个东西并不一定是你所真正想要的东西。这种情况我在海上见的太多了。”
“可……可是……”
“赛什老弟,我知道你为了这个东西放弃了很多,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才会这么说的。你不必执迷于这些,你还年轻,生活当中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去体验,值得你去知道。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上那些神秘的事情的是你所向往的话,来在我船上吧,我总能够用得上一个信得过的,能写会算的帮手。到时候你在到外面多看看,再见识一些其他的事情之后,也许你对于这件事又会有不同的看法呢?”
“不……不是,我……”
赛什嘴里这么念着,身子接连向后,踉跄了几步,直到自己的后腰上传来了一阵坚硬冰凉的触感,他已经到了船的边缘,已经顶在了护栏上,但肩膀向后的势头依然没有丝毫的衰减。
“赛什!”
阿奎纳斯伸手就要去拦他,但等到船长动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赛什已经仰面朝天掉进了水里。
“赛什!”
阿奎纳斯心头一振,手肘撑住护栏,一个侧身翻身下水,正想要救书吏的小命,结果就在他在水里火急火燎地搜寻时,岸上突然传来了书吏清朗的喊声,
“阿奎纳斯,谢啦!……还有!等找到了她我就会来你船上的!你别急着起航!”
听到了这个声音的阿奎纳斯,静静地看着书吏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