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什从码头出来,也不顾身上的身上的湿衣服,大步流星回了自己的家里。虽然因为道路狭窄,他冒冒失失的行为一路上招了不少骂声,但得益于干燥的天气和身上麻织品的特性,等到他到家的时候,身上已经干透了。

匹亚洛虽然南方大量出产棉花,但事实上由于宗教的原因,上至阿蒙大祭司,下至奴隶百姓,传统上都会穿着麻布的衣物。

“传统上”是这样的,但是赛什从码头出来的一路上也看到了好几个穿着棉花织物的行人,其中一个看样子还是个“奈沛”——所谓的皇室祭司,现在的匹亚洛就是处于这种混乱的局面下。

自从“伟大之王”从北方带着不可战胜的大军与现任法老的父亲,因提夫一世签订了被称为“王国协定”的合约以来,匹亚洛这个建立在安奈河上的国家原有保存了三千年的传统就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开始,一点点死去了。

自由是有代价的。

赛什对这一点非常清楚。

他推开自己的家门,穿过玄关,绕过餐厅,来到一架木质的楼梯面前,一步三级地爬了上去。楼梯尽头的右手边,就是他的房间。

半人多高的粗糙木架上紧紧巴巴地堆着各式的莎草纸卷轴以及装着单张莎草纸的各类简陋容器,这个占了一面墙,窗户和桌子又是一面,床再一面,最后便是关上门之后被他甩在身后的这一面。

这四面墙里,这便是身为公共书吏赛什的世界。

夜色是一道浓厚的轻纱,只给那些不需要看见的人隔断了一切。

赛什进房里的第一件事,便是记下今天所经历的事情,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书吏点上蜡烛,从一个深黄色的罐子里倒出来一些粘稠的灰白色树胶,化在石质的小砚台里,再在里面一点点地兑进去碳灰调成黑色。

就这么个简单的过程,便是他当初在书吏学校前几周的全部课程,用碳灰调制黑色,用石膏粉制作白色,用雄黄石和赭石制作红色,用绿盐和石青制作蓝色,把孔雀石磨碎来制作绿色,雌黄制作代替黄金的浅黄,而铁矾石则用来制作一般的黄。

调制墨水的底子可以是树胶,也可以是蜂蜡,但如果是蜂蜡的话,就得要预先加热,使用颜料的时候也得用带有温度的热石作色板。

在墨底加入颜色的时候必须一点点慢慢融进去,否则就会结块甚至把墨弄“破”,破了的墨上面会有一层像水一样的透明东西,整个就不能用了。这一点尤其难,不同颜料的性质不同,石膏和雄黄偏软,但石青和铁矾石就硬得能把人手磨伤,掌握起来十分不易。

刚刚开始学习的时候,赛什可没少犯错,神殿的老师体罚孩子下手也重,他那段时间手总是肿着。

母亲心疼,逢到这种时候,会去找医师用蜂蜜、大蒜和洋衫油之类的东西调制成膏药,涂在他的手上帮他消肿,一边涂还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心慢慢揉着。

但是另外一边,他作为祭司的父亲就要严肃得多,赛什还记得,有一次,他手上的伤被父亲看到了之后,祭司皱着眉毛,盯着自己儿子肿起来的手看了好久,才开口问赛什在学什么。而待到他听到“制墨”这两个字,又抿着嘴顿了半晌,最后也只说了一句话,“以后慢慢的调”。

回忆散去,黑色碳灰在粘稠的树胶里慢慢化开,不多一会,整个砚台里便盈满了一池恰到好处的浓墨。

赛什挑起一支芦苇笔,把昨天写到一半的卷轴抽出来,把今天的事情大略记录了下来:

“今日访港,遇A,作文牒,闻‘她’复现,A见‘她’于晨前港上,亦复白衣。至此,实记已为其三,他人之眼为其一。稍将再访以确。”

他习惯于用极为正式的圣书体写日记,而不是国内现在公文当中主流的祭司体或者这几年刚刚开始出现就风头极盛的世俗体,这是他当上了公共书吏之后,唯一还能够使用他父亲所惯用的书体的场合了。

赛什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写下的东西,确认没有错漏之后,将卷轴展在窗边,好让墨迹能够更快干燥。

他干完这些之后,伸了个大大懒腰,走到那一大堆的莎草卷轴面前,俯下身去翻找了起来。

这些卷轴大多是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最底下的那几卷还是他原本准备当祭司的时候从神殿里抄来的文献,里面大多都是歪歪扭扭,错字连篇的记载着关于匹亚洛远古信仰的传说和仪式。

紧接着那几卷是字体端正了的传说,再到了第二层中间,就看得到好些残缺空白的卷轴了——那正是他父亲去世,他决定要做一个公共书吏的时候留下的东西,他要找的卷轴就在这些当中。

赛什的手指沿着卷轴的边缘还有点距离的位置一一点过,等到了一卷因为受潮的痕迹而显得有些褶皱的卷轴那儿,他的手停了下来,伸进去用中指搭住卷轴中央的轴木,一下子把它带了出来,回到桌子前面摊开,上面凌乱地写着,

“是夜,见她于故地。家父新亡,本无心相顾,然其明眸善睐,实难无视。不多时走上近前,近乎无心。两人于是相谈,不料她言而无声,往复而难知其意,终只能执手相看,潸然泪下。至此方知,此女面若皎月,形影绰绰,恍如鸿蒙,其之手柔若无骨,凉意沁人,而于吾手中切切可感,其之泪落吾掌中,亦温润如常……”

后面的东西因为水迹而被濡成了一团,已经难以辨认了。这卷记录就是赛什能够肯定那个女生真正存在的原因,这也是他对于对方唯一的记录,也是他这么多年来,除了今天傍晚之外,得到了关于那个身影唯一的可靠记录。

他又看了一遍这张纸上的内容之后,把它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放到一边,然后看了看自己之前放在窗台前的那一卷新写的内容,确认了墨迹已经完全干透之后,便也卷了起来,把两卷一同放回了那一大堆的卷轴当中。

他把这两卷东西回那一堆卷轴当中之后,看着自己面前这高达腰腹的一大推东西,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依然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砰砰地扯动着整个胸口。

就是这个了。

他从码头回来的时候就有感觉,阿奎纳斯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线球上摸到了一个异样的凸起,而等到了回到家里,读过自己上一次所记录的文字,这个线球的线头仿佛就已经自己立了起来,而且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他已经能够看得到某种关键性联系了,更加清晰的东西正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成型,关于“银塞壬”的传说很快就会迎来自己的真相。

虽然“银塞壬”只是他面前这将近百个卷轴和无法计数的纸片当中所记录的极小的一部分,只是一个在一切开始的时候,让天平开始倾斜的一道微弱清风。

但是这个答案却对他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

想到这里,他再也忍耐不住,两只手撑在架子上,再一次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之后,便吹灭蜡烛,三两步跳下楼梯,想要直接回到码头寻找真相。

然而他刚刚从楼梯下去,就听到了玄关里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赛什抿起嘴,看向了房子的后门。

书吏知道这个门外的人是谁。但现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跟对方见面。

赛什一手抓着餐厅的门框,半个身子探向自己住处的后门,摇摆不定。

那个“后门”名义上是个后门,但是实际上只是一扇通向厨房的门而已,但因为匹亚洛人以各种面包为主食,加上日常的菜肴当中也多用烘焙,为了便于炉灶排烟,厨房大多是露天设置,赛什从这扇门出去无疑是可以逃到室外。

但是,这里最无奈就是有这个但是,这厨房离赛什家的正门只有几步的距离,而且里面炉灶、煤堆、资材,堆了不少东西,想要从那里避开正门逃跑,很难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想到这里,赛什咬咬牙,把探出去的身子又缩了回来,死了心走过玄关拉开了自己的房门。

屋外很暗,这座乌纳提城虽然是匹亚洛的首都,但城市的规划依然跟国内其他的地方一样,除了高墙之内的主城区,其他的地方鲜有宽阔的街道,而且大部分的房屋为了躲避日晒,都把窗户建得又高又小,室内哪怕有灯火也完全透不出去。

在这种情况下,太阳一旦完全落下,整个外城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黑成一团。街道上只能偶尔看见一两个高窗里透出来微弱的光芒,仿佛连行人的道路也是夜空的一部分,星星点点的灯光与真正的星辰交相辉映,毫无二致,和谐地点缀着将整个世界环抱其中的无尽夜色。

要在这种环境下看清人脸实在是有些困难,但赛什一开房门,毫不犹豫地就喊出了自己门前访客的名字,

“瑟努,你怎么来了?”

“哥哥。”

被称为瑟努的年轻微微躬身,用手搭在半弯的膝盖上,这样恭顺地说道。

“唉,快起来吧,我们进房里说……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了,瑟努你继承了父亲的位置,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共书吏,你这样给我行礼,如果被神殿那些其他的祭司看到了,我们两个都会有麻烦的。”

赛什这么说着,伸手将自己的弟弟迎进了房里,瑟努迈进房门的同时说道,

“怎么会,我是你的弟弟,兄弟之间这样行礼很正常啊,父亲从小就是这么教我们的,不是吗?”

“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爸爸……已经不在了,你也结了婚,继承了他祭司的位置——就在这儿吧,我给你先倒杯水——我也搬出来了,很多东西都变了。”

“但是你还是我的哥哥,父亲的儿子,而我也还是……谢谢,”瑟努接过自己哥哥手里的陶杯,拉开一只板凳坐了下去,“我也还是你的弟弟,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最神圣不可动摇的。”

他说完这话,两手捧着杯子,一仰头,一阵阵咕咚咕咚的声音过后,便伸手把空杯子还给了自己的哥哥。

“这话我知道至少有两个女人听了不会高兴。说起来,妈妈最近还好吗?”

赛什拿过杯子,顺手就又倒了满满一杯,放到弟弟面前,这才落座。

“她挺好的,赫芭很尽责。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姐妹,原本父亲也常常为这件事担心,因为按照匹亚洛的传统,家中的老人必须由女儿来赡养。但是赫巴家里因为有好几个姐妹,而且她父母都还很年轻,所以她那边的负担就比较轻,精力都放在了母亲的身上。”

“那我就放心了。”

“嗯。”

“……”

兄弟两个坐在只点着半截蜡烛的餐桌上,整个世界静得能听见月色。

瑟努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并不喝,搭在手背上的目光吊起来挂在自己哥哥脸上,就这样过去了许久,赛什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终于忍不住开口,

“萨提特女神(天狼星)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快要新年了吧。”

咕咚,杯子放下。

“嗯,十二月下旬了嘛,早上在神殿看到的日历上……应该是还有五六天。”

“……说起来,那些北方的商人说,如果看到萨提特闪烁的厉害的话,夏天就会特别热,男人会变得软弱,女人则会变得烦躁。”

“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博学,今年的夏天确实特别热。”

“所以你逃过来了?”

赛什这么说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问到话头上了。

“家里那两个是团结起来了,不过这只是一小半的原因吧。”

这句话出口,弟弟瑟努的脸上也舒展了许多,看来他也憋得够呛。

“一小半?”

“嗯,另外那些才是主要。”

“出什么事了吗?”

赛什虽然有些担心自己的弟弟,但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看了一眼通向厨房的那扇门,那扇门外面就是室外,他现在跑到码头还不算晚。

然而弟弟瑟努不以为意,端起杯子又是一声响亮的咕嘟,

“唉……你搬出去了就根本没停过,从早到晚就是同一件事,孩子孩子孩子。我才十八,赫巴也才十六,明明根本不用急,而且神殿那边的事情那么多。你是不知道——”

“所以主要的事情是……?”

那扇门对于赛什的吸引力不断增加,他原本定在弟弟身上的目光已经开始在弟弟与房门之间不住地跳动了起来。

但好在这一次弟弟给面子了,

“嗯,主要的事情,主要的事情有三件。”

“我不会回去的。”

赛什苦着脸说道,然而弟弟毫不在意,

“首先,阿蒙大祭司还是承认你的,神殿依然愿意接受你作为父亲的继承者。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来替代我。”

“唉……对你也好,对妈妈也好,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做不了祭司。瑟努你应该明白的啊,爸爸那件事之后……一切都变了,我回不了那个地方……那个神殿里,那个爸爸当初日夜工作的地方……你比我坚强,你知道的,我……”

“我”字出口,赛什只感觉自己的舌头上压上了一大块生铁,嘴巴半张着,半天也没有出声。

“但是你一直比我优秀,更何况父亲是期待着你的,直到最后一刻都是,你知道他临死前——”

“不要再说了。”

赛什脸阴了下去,瑟努也随之闭上了嘴,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咕咚。

今晚是个满月。

赛什毕竟是哥哥。

“对不起。”

“没事,哥哥毕竟是哥哥嘛。”

这句让赛什有些尴尬,他顿了一下,说道,

“你说有三件事,另外两件呢?”

“……第二件,是就算你不准备当祭司,我听说‘伟大之王’在国王港正在建造一座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据说比我们的阿蒙神殿还要大。他正在大量引进图书,我知道哥哥你当上公共书吏之后,四处收集了非常多的传说,我觉得你可以试着把那些东西编辑一下,写成一本书送过去。哥哥你一向文笔很好,如果是哥哥你的话,那本书一定会跟着那个图书馆一起,名留青史的。”

这一下赛什眼睛亮了起来,那扇门的吸引力似乎也大大地减弱了,

“真的吗?”

弟弟瑟努看到哥哥的样子,自己的神态也放松下来。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哥哥你呢?今天神殿里还接待了请求神殿抄本的使者呢。”

“这样啊……”

赛什想起来阿奎纳斯让他上船的邀请,如果想要真真正正写一本能够流传千古的书,光是他现在收集的这些饭后杂谈绝对是不够的,必须要有更加真切,更加具体的东西,跟着阿奎纳斯出海无疑是一个能够得到那样的情报的机会,但是……

“我会考虑的,毕竟写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还有很多的东西。”

“是啊,跟生孩子一样,要考虑的事情实在是——”

“第三件呢?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阿蒙大祭司想要新立一个神肖,而且这个神肖跟以前的那些全部都不一样。”

“这个时候?”赛什皱起了眉毛,“你听谁说的?”

“阿布拉瓦须祭司,就是之前爸爸那个好朋友,他一直很关照我,还说希望帮我当上那个神肖的主祭呢。不过这种事情哥哥你也知道的,哪怕已经决定了,还是得先建起来对应的神殿,内部的塑像和绘画又是好久,再加上昭告之后的祭典,正式公布主祭的还得法老的……”

“可是,”赛什看着自己面前餐桌上摇摇欲坠的烛光,若有所思地说道“阿蒙神的三个化身到现在没有一个主祭是年轻人,瑟努你才十八岁,这也太……”

“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我这么问他的时候,阿布拉瓦须大叔他又告诉了我一件更惊人的事情。”

“更惊人的事情?”

一种强烈的不安从赛什的腹部升了起来,像一块突然出现在他胃里的石头,扯得他五脏六腑一个劲地下沉。

“他说,这个新的神肖会是跟北方那些人的异教神有关,而且主祭的身份也会按照异教的风俗选择,而不是匹亚洛的传统方式。”

“瑟努你直接睡我的床上吧,这么晚了,你肯定也是不想回去才来的,我晚上不回了,不用等我。”

赛什这么说着,匆匆忙忙跑了出去,他已经能够感觉到,很快,很可能就是今晚,某些不同寻常之事将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