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问我有哪些进步?

我开始成为自己的朋友。

——阿兰·德伯顿『哲学的慰藉』

2、

「你说,精神分裂症产生的幻觉,有没有可能特别的真实?」我向面前坐着的连平发问道,面对我的提问,他抿了一口手中的卡布奇诺。

「怎么了,这也是咨询?」

「对对对,小说的医学顾问。」我敷衍道。

「因人而异吧,有的人产生的幻觉只是一团黑影,但是有的人却能直接看到一个人,每个人的幻觉都不一样。」

「那有没有可能觉得这个人……非常的真实呢?」

「也不是没有可能吧……」他若有所思。

「幻觉有时候也不是源于焦虑和妄想,也有可能是源自于自己的记忆吧。」

「……记忆?」

「大脑深处某些难忘的记忆,甚至有时候这些记忆连当事人自己也不会感觉到,却被不经意间植入了内心的最深处,最终借着病症拼凑出了幻觉……这种情况也并非是没有可能的吧。」

「这样啊。」

我看了看我的手,不论如何我都难以相信她头发那真实的触感会是幻觉,但如果是记忆的话,应该只是一种被身体擅自记住的感觉罢了。

她的形象,她的声音,她的笑容,都是不知不觉地被刻印在大脑中的产物罢了。

「说到底,产生幻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不是说了吗,焦虑和妄想,配合上身体的疾病,或者身体的疾病一开始就是源于心理的残缺也是很正常的事嘛。」

「只有这些?」

「你还想听什么样的?」

「比如说……由记忆拼凑成的幻觉?」我试探的问到,努力把语气放的随意一些企图不让他看出我的真实目的。

「要细讲也很复杂,毕竟每个人的诱因都很不同……不过如果概括一下的话——」

「可能是因为无法接受某些东西所以内心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现实;可能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残缺而被制造出来的精神寄托;甚至可能单纯只是一种遗憾吧。」

「遗憾……?」

「某些自己非常看重的事情却没有完成,最后在内心深处留下了遗憾,这种情感在内心沉淀成了悔恨、焦虑和对未来的绝望,最终成为了心理疾病的导火索……这种例子虽然不常见,但毕竟也是有的,可别小看人内心的执念啊。」

「所以安然,你要写的那个人,他是因什么而得病的呢?」

「这个嘛……我这不才问你嘛,我自己也还没想好呢……有可能原因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些,也有可能……都有一些吧?对吧?这不是没可能的吧?」

「那当然,毕竟人的内心可是很复杂的嘛。」

看着陷入思考的我,连平拿起了咖啡,并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我,嘴角似有似无的微笑着,我被他看得有点头皮发麻,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我把手中棕色的小药瓶递给了连平,药瓶是从家里的纸篓里找到的,只要稍微比对一下就能明白,安眠药药瓶中的那一些不明药丸就来自于那里。

「利培酮,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连平仔细看了看,向我说到。

「这样啊……」

「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不只是个药瓶吗?我找一个写医学题材的小说的作家要来当素材的,他家收藏了很多的药瓶。」我敷衍道。

看他表情淡然地喝着咖啡,看来并没有起疑心,我把药瓶放在手里端详。

仔细回忆一下,我的安眠药应该早就已经吃完了,那么那时候她递给我的安眠药瓶,里面的药丸应该早就已经是这个叫做『利培酮』的东西了吧,那时的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把药递给我的呢?

「假设,仅仅只是假设啊……有没有可能一个人产生了幻觉,可是这样的幻觉并没有伤害他,而是引导他一步一步地接受治疗,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真魔幻啊,该说不愧是小说家吗……」连平笑道。

「如果你问有没有这种可能性的话,也不是没有吧,毕竟无论是内心的残缺、伤痛、逃避或是悔恨,能够坦率的直面它都会是最好的心理治疗吧。」

「那幻觉在『自杀』的时候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他噗嗤地笑了出来。

「什么叫『自杀』嘛……幻觉就是幻觉,哪来的什么『自杀』啊……有的只是自己的意识而已,人的身体出于自我保护机制为了解决心中的伤痛创造出了这样的幻觉,这充其量能算是一种『自我救赎』罢了。」

原来如此

自我救赎,不错的词语。

属于她的自我救赎。

属于我的自我救赎。

仅此而已。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简单至极的逻辑罢了。

「对了连平,这种药一般服用多久才能好啊。」

「一般多少也要一年吧,往上了说好几年都有可能,不过……我也见过很快痊愈的例子,真的很神奇啊。」

「哦哦……」

我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奈奈,Nana,なな,日语的『七』。

无聊透顶的文字游戏。

像是我会干的事情。

也许在一开始她就明白,自己只会存在七天吧。

『为期七天的自我救赎』

也不赖嘛

「所以,安然」连平站起了身,看起来是要回去了。

「嗯?」

「我还有事,先走了。」

「哦……好……谢谢你了……」

「没事,不过,安然,加油啊。」他拍了拍我的肩,意味深长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啊……?」

不太明白他的话语,不过看他的神情,估计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了吧,哎呀哎呀,我可真是不擅长说谎啊。

不知何时,钢琴声已经在咖啡馆中萦绕了,估计是音响已经修好了吧。

哦不不不,抬头一看,那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女钢琴师,就坐在钢琴之前,琴声从三角钢琴敞开的后盖中流出。

德彪西的『月光』。

我最爱的曲子。

3、

哪怕只听前三个音符我都能想起来,我最爱的『月光』,我听的第一首古典乐,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所弹奏的曲子,那时候的我似乎也是坐在咖啡馆的这个位置,看着台上的她行云流水的指法,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结局就已经尘埃落定了吧,这毕竟只是一个不需要开始的完结。

哪怕已经听了成千上万遍,却总也不会听腻。

我就这样默默地聆听着。

在平淡的旋律中,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也许是生活中的某样事物,也许是自己脑中的某个想法,也可能是内心深处某种不可言说的感情,总而言之好像有什么被悄然改变了,但仔细一看,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变,一切都按照这原本的轨道安安静静地运行着。

就像月光一样,淡淡地撒在地上,但好像只要一片轻薄的云朵,就会消失不见。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拿出了手机,翻出了前几天刚加上的潘潘的微信。

『你要找的黄婷婷在学校旁边的咖啡屋,要找她得快点哦。』

因为印象里好像她有问过我「你认识黄婷婷吗?」这样的问题,不过当时好像喝醉了没听清,所以我就顺便给她发了这样的话,不过对于她『诶学长你不是说不认识她吗』这样的回复,我还是姑且装作没看到吧。

不知不觉之间曲子已经弹完了,钢琴师下台休息,店里重新响起了音响放送的音乐。

——那么我也该走了……

也许我根本没有什么改变吧,一切就像月光一样,转瞬即逝。

不过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拿起了桌上点单用的便签纸和圆珠笔,在纸上潦草的写了几笔之后,站起来走向空无一人的钢琴。

「不要和我道谢,和我道谢是没有用的。」

「有道歉,道谢,道别的话想说,就去对想说想说的人去说啊,和我说是没有用的。」

好像是有个小家伙说过这样的话吧。

那么就说说吧,哪怕只是愚蠢的不能再愚蠢的自我安慰,不过很可惜,我的确是个笨蛋。

我把纸条夹在她的乐谱中间,转身离开。

『对不起。   』

『谢谢你。   』

『然后     』

『再见      』

『    ——安然』

简短的话语罢了。

离开的时候遇上了喘着粗气赶来的潘潘,不过我没有搭理一脸疑惑的她,而是自顾自地离开了,虽然感觉得到被带着笑容的我拍了拍肩的她心里肯定是一团胡,不过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交给她自己吧。

毕竟我也还有自己的事。

走到咖啡馆门口,路边有个垃圾桶,随手从口袋里把那个棕色的小药瓶给扔了进去。

脑子里又响起了一些声音。

『有道歉,道谢,道别的话想说,就去对想说想说的人去说。』

好啦好啦,我不是已经说了吗?……虽然还有没有说的。

但很可惜,这些话对你说是没用的。

不过,说说也无妨,虽说还是有一点不舍。

我在心中露出了笑容。

那么……

永别了,奈奈。

永别了,过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