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去过西奈山,家里还有本圣经,那里很漂亮,空气里尽是风与尘的味道,而且很神圣,用双脚丈量的话,会感觉很漫长,很悠远,就像是在月亮下漫步。
我好像不是一个人去的,但又不是跟着旅行团,可我却忘记到底是和谁一起去的了。
回想这件事时,我的头是最为疼痛的。
这仿佛成了我记忆的禁区。
我记得是一个人,但我真的忘记是谁了。
只记得我们两人一同环着山,仿佛巡礼一般地走了一圈。
而我所知的一切关于恶魔的一切,都是那个人告诉我的。
——
6月19日晚上18点30分。
夕阳点燃了天际,正如逢魔的时刻。
怀着某种可悲的心态,我试着呼唤了恶魔的名字。
“法绮尔。”
“嗯。”
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声音便出现在了我的背后。
“居然这么快。”我打了个冷战,“现在我很相信你就是恶魔了。”
“所以说有什么事呢?”
那个自称魔鬼,并且也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我背后的小姑娘拿着她那灰青色的旅行箱,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歪头看着我。
她的目光并未让我感到害怕或是不安,反而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你能做到什么?”
“我什么都能做到。”
“这么大口气?”
“除非你付出等量的,属于你的代价。”她摘下了头上的小礼帽,漫不经心地说,“毁掉世界或是征服世界都需要付出一个世界的代价。”
“那还有什么意思?”
我揉了揉眼睛,说道。
“但在我这里会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她如此说着,把旅行箱放到了桌面上,“我是个……不太传统的恶魔,我会向你提供一种无偿的机械,但这个机械的形态和威力取决于你灵魂和意识的黑暗程度,要知道有很多人看上去衣冠楚楚,但映照出来的灵魂却复杂得不得了,得到的机械也是复杂而血腥得不得了,这个机械是免费的……倒不如说你只是拿到了符合你灵魂的武器而已。”
“你们恶魔还真是慷慨。”
“嗯,被这样说我很高兴。”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所以,要不要试试,这可是无偿的哦?”
“反正也没什么坏处。”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我该怎么做。”
“把你的手给我就行。”她说,“把你的手递给我。”
倒不是说将信将疑,也许还是抱着些许期待地,我向她伸出了手。
而她也在短暂地触碰我的手心之后,转头打开了她的旅行箱。
我伸着脖子,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想要看清她的旅行箱里到底有什么,但目之所及仅有一片混沌。
我突然联想起了前几天她到那几个死者的居所之时。
为此我咂了咂舌。
“我再问你一遍。”我说,“那些人是你杀的?”
“恶魔没有能力杀人,能杀人的只有人。”她如此回答了我,“最可怕的永远是人类,因为在人类离开伊甸园的瞬间,就是这世界上最为不纯粹的东西了。”
“但恶魔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嘛。”
“是,恶魔比天使更喜欢助人为乐。”她微微抬起眼,“这句话出自浮士德,上帝令世人劳作以显神威,以苦修与鞭笞引导人上天,而恶魔用愿望蛊惑世人,直至堕落于地狱——好了,这是你的东西,让人有点意外呢。”
她从旅行箱里拿出了一把手枪,那是货真价实的东西。
“在恶魔这里,你需要用我给你的东西在你自己身上实验之后……它才是你的。”她面无表情地把手枪递给了我,“稍稍有点没意思呢,我还以为你会像其他人那样,灵魂肮脏得要命呢。”
“也许是因为不那么复杂吧。”
“一个人的一切都是由记忆构成的,那就像是一个人的手机卡,如果把人的记忆取出来的话,就又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她耸了耸肩,“如果一个人的记忆很简单,这个人就很简单,换而言之一个人的记忆越多,这个人就越复杂,但如果一个人只记得很短暂的事,那他就是活在短暂的纯粹之中的人,也就是最为简单的人。”
我好像有些理解这句话了。
“但是现在,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做。”她的嘴角缓缓上扬,“你现在,需要对着自己开火,不得不说你的确是非常好运,因为你得到的武器并没有那么危险,有太多的人在这一环节的时候因为自己内心的脏欲而死了。”
“那么,开枪吧。”
在她如此说着的时候,我也如她所说的那样,端起了手枪,对准了自己。
我觉得恶魔不应该是为如此剥夺人生命而来的,简而言之,我觉得即便是朝着自己开火,也被不会死去——这只是恶魔的把戏与考验。
在我向着胸口开火的瞬间,我仿佛要在那个瞬间死去。
——
并不是错觉,我的某种意识正在复苏。
或者说,某种被我忽视了的记忆,正在慢慢地苏醒。
我似乎快要意识到——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
如果真要回忆起来的话,这个公寓并不是我的家。
我是从某个地方搬来的,至于原因……又想不起来了。
但我还是带了一些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东西出来了,我记得有一个旅行相册。
我怀着某些朝圣般的心,起了身,去拿下了那个放在柜子顶端的一本很薄的相册。
圣经又一次地落到了地上。
我带着某种好奇的心态把它拾了起来,开着的那一页正好是《传道书》
Vanitas vanitatun,omnia vanita.(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All things are full of weariness,a man cannot utter it.(万事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
这些字被纤细的线标记了出来,还有一些十分秀气的标注。
这不是我的字迹,我也不会有兴趣去看这个,那这是谁写的?
我想应该是某个对这类知识很感兴趣的人吧。
总感觉很熟悉,但是却有点难以回忆,仿佛那就是最为痛苦的漩涡。
而当我看向那张照片的时刻,视线仿佛都要被灼伤。
那就是在西奈山拍摄的一张合照,朝阳照耀着圣山,也笼罩着我和她。
左侧的人是我,而在我的身旁,站在一个露出灿烂笑容,用手比着“v”的少女。
居然和那个恶魔长得如此相似。
——
6月19日晚上8点23分
我没有犹豫地开了枪,但回应我的不是皮肉开裂的沉闷声音,而是清澈的金属开裂声。
打中了,但也许并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害。
纯一郎也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他背后的危险,作为黑帮的经验让他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直接对他背后的人挥出了一拳。
他打中了,但是他的肩膀也被那一刀刺中了。
顿时血流如注。
“魔鬼!”他大喊着,向后趔趄了几步,刚刚他的一拳的确打中了他背后的人,但那人的身边仿佛环绕着刀片,他的手居然在那个瞬间割伤了。
而我仿佛也着了魔一般地把弹夹之中的子弹全部都射了出去。
金属的声音不断地回应着我。
“你居然现身了。”我对着那个人,“你居然敢出现在我面前?”
他没有回应我,而是拿起了他另一只手上的工具——某种我从未见过的血腥器械,能够把一个人的筋肉全部都卷起的可怕工具。
被那东西卷中就完蛋了,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去做出这样的东西的?
我迅速地更换了弹夹,但这把枪的威力的确不大,而对方无疑在长袍下穿了板甲之类的东西。
随后……我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刚刚的枪响惊动了外面的其他警察。
那个家伙也转头就跑。
“接下来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了。”我大吼了一声,“回去,纯一郎,这家伙我会把他处理掉。”
随后我便追了上去。
——
头疼正在缓解,兴许铃木老弟给我的确实是某种特效药,我感觉我的精神正在恢复,意识和记忆也在舒缓之中一点点苏醒。
“你该吃点药啦。”
如此嘀咕着,我在家里踱着步。
我的确该早点服药了。
我打开了家里的药箱,我的确有段时间没有好好检查过自己的药品了。
笨巴比妥类药物,镇痛酊,佐匹克隆……等一等。
全部都是神经类的药物,大都是安神类的药物,为什么都是这样的药?
我是很久之前就开始头疼了……对吧?
但当我拿出与之相对应的处方时,我愣住了。
全部都是近期药物……我是最近才开始服用的。
一个日期大约落在了5月30日。
而且我看到了病历的一角。
那上面写着关于我的诊断书。
是精神科的医师对我做出的诊断。
——
6月19日晚上9点20分。
我一直紧追着他。
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不抓紧时间的话,我就会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也会忘记自己要去做什么。
思维就会突然断片。
不能停下,而且必须越快抓到他越好。
一种茫然若失的,却又十分强烈的恐惧感在催促着我。
失去这次,就不知下次的机会何时才能到来。
这种仿佛早有预感的恐慌,也是这种已经经历过了数次。
我的记忆依旧是残片,我的灵魂也因为记忆的断裂而破碎不堪。
他沿着漆黑的巷道逃窜,在铁栏与楼梯间穿行逃窜,就像是生于黑夜的夜行动物那般身手灵活,但这样的黑夜对我来说过于黑暗了,双眼所能见到的只有漫无边际的阴沉,实在是抱歉啊,因为长期的头痛和镇痛剂,我在夜晚实在是看不清东西,只能依靠自己的耳朵和直觉紧追不舍。
我们正在逐渐地远离街道与铁轨,逐步地向着无人的地方而去。
某些人迹罕至的区域。
我就像是被引导着那样——一步步地向前跑去。
没有随便开枪,我还没有疯狂到那种程度。
但我能够感觉到,仿佛我已经站在了疯癫与清醒的边界线上。
我的头上冒出了冷汗。
一种被引导着的感觉指示着我再一次地拿出了那个装着照片的信封。
——
在我的裤子口袋里,那被捏成一团的照片。
我把它拿出来了,一点点地展开。
那是一张漆黑的场照,但能够看出大致的形状。
是撒旦教的场地,里面遍布着血迹,死去的羔羊,还有倒下的女人。
教徒们都逃走了,留下了这片邪恶污秽的场地,这污浊不堪的残垣。
我闭上了眼睛,头的疼痛停止了。
一切仿佛都在此刻被揭开了。
——
还有一个人,我其实没有理解。
既然是出于对校园霸凌的复仇,那个尖嘴的男人,为什么这个没有出现在毕业照之中的人也会被杀害?
“当时发生了很严重的霸凌。”真理奈继续说道,“这个人因为喜欢机械,所以有些古怪,久而久之……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他就被排挤得很厉害。”
思绪回到了6月15日晚上18点56分。
“这我都明白。”我说,“就是这个……四宫?”
“嗯,还有一些被欺负的人,但他的情况最为严重。”真理奈说,“就是那种完全足以留下心理阴影的程度。”
“真可怕。”我说。
“而且其中有一个人并非来自我们的学校,而是外面的混混。”真理奈说,“我也是这段时间去问过同学才得知的。”
“外面的混混?”
“对,据说是黑泽芳树的表亲,是个在初中辍学去外面混的家伙。”真理奈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家伙可不是个好东西,据说有一回由于欺负得过头了……那家伙,直接从楼顶上跳了下去,面部就此毁了容。”
对于这样的往事秘辛,我只能默默地听着。
真理奈深吸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了一支口红,在毕业相册上圈出了人。
那几个曾经的霸凌者,全部都是现在的受害者。
现在只剩下由江忠一了,作为当时的班长,带头迫害的人,即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
模模糊糊的,我似乎还记得一点铃木向我提起过的事情。
但那是五月的事情了。
他告诉了我很多最近发生的怪事,有一个兴起的宗教。
还有很多死去的人。
“我记得你有个小女儿。”他当时嚼着牛肉,如此说道,“我记得她很喜欢宗教还有……一些神秘的东西,对吧?”
“对。”
“最好叫你的小女儿小心点。”他说,“他们正在找圣女。”
“圣女。”
“就是圣女。”
“他们要做什么?”
“当然是献给恶魔咯。”
“啊?”
“按照卧底的说法,就要找那种很懂恶魔和上帝的,充满神秘气味的少女,把她献给撒旦,就能够唤来真正的恶魔。”
我当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
6月19日凌晨1点
他跑进了一个仓库之中,而我也紧跟上了他。
这个仓库很老旧,堆放着一大堆蒙尘的杂物。
漆黑一片,我能看到的东西相当之少。
该死的神经衰弱。
我尽可能地提起精神,小心地注意着周围。
空寂无声。
对方就潜伏在暗处。
而后突然暴起!
他从背后扑向了我,我被他按倒在地。
刺痛在那一瞬间传来。
我抓起身边的钢材,砸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在下一个瞬间弹开。
后背的刺痛不断地传来。
他拎着的是一把怪异的刀刃,只要被那个诡异咬中,就会皮开肉绽。
从没见过的东西,是他自己制作的吧。
我的手心也多了个血孔——什么时候被弄伤的?
在那被生活,被社会,被过往,被未来折磨得要疯掉的脸上,此刻闪射着可怕的凶光。
“你都做了些什么!”我怒吼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为何是我的女儿?”
也许此刻的我,眼神恐怕也凶恶得不逞多让吧?
“为了仇恨……为了魔鬼的力量……我必须复仇,为此我献上了最为合适的祭品!”
此刻他手上的那东西发出了如电锯一般刺耳的轰鸣,怪不得尸体会产生那样的高温。
他再一次地扑向了我,我屏住呼吸,双手握紧枪,朝着他射击。
又是金属的声响,他扑了过来,那东西在我的面前划过,热流仿佛能够灼烧皮肤。
我侧过身,一脚踹向了他。
他重心不稳,向着后面倒去。
然后,我再一次握紧手枪,向着他开火。
我打中了他。
不是打在钢板上,而是打在了他的肌肉里。
一枪在右腿,另一枪在后腰。
他发出了可怕的哀嚎,连滚带爬地跑进了消防门里。
而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正在发出微弱而惨烈的声音。
是由江忠一,他还活着,只是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而且他似乎已经因为失血而昏迷过去了,如果我不救他的话,他就死定了。
一道要命的选择,但我的理智尚存。
既然他已经被我打伤了,那就没法逃得太远。
比起这个,救下一条人命要比那可靠得多。
我咬着嘴唇,用刀片割开了绳索。
“你在做什么?”恶魔闪现在了我的身侧,“喂喂喂,那家伙可都要跑了。”
“但是这人快死了,如果我不救他的话。”
“不愧是好警察,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都还记得人命的宝贵。”
“就是知道这一点,我才会如此愤怒。”我咬牙切齿地说着,背起了由江忠一,“所以……有机会我是一定不会去地狱的,绝对不会。”
我只是为了履行对真理奈的承诺而已。
背着由江忠一,我走出了仓库,半蹲在了路边。
“他那个怪异的卷笔刀,是你给他的吧?”
我对着恶魔说道。
“那个东西就是我给他的,怎么?”
“我只想说的是。”我叹了口气,“人的记忆越多越复杂,如果一个人能忘却仇恨,他就会变得纯洁,但一个人若是记忆得太多太久,就会变成可怕的怪物。”
这一次恶魔沉默了。
“所以,我想我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我因为忘记,而得到了平静,我在自我逃避,但如果不这样,我恐怕一分钟都活不下去,所以……但我现在已经得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了。”
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拨通了与真理奈的电话。
“喂……真理奈小姐,我找到你的丈夫了。”
——
我拿起了那张在西奈山上拍摄的合照,在它的背面,写着一串英文。
音译而来,就是法绮尔,就像是某个少女为自己起的名字。
还有那句她很喜欢的I Wish I Knew How It Would Feel to Be Free,也许她的灵魂也有些悲伤吧。
可她在阳光下微笑着,看上去神采奕奕。
为什么会去这种地方呢,我又不是那种会去朝圣的人。
是她带我去的。
对,只有她才有可能把我带去。
在特效药的作用下,我的记忆暂时地恢复——并且思绪得到了平复。
我有个女儿,一个热衷于上帝与神秘的女儿。
但无论如何,她是我的女儿。
她现在去哪儿了?
她教给我的每一句话我都还记得。
但是她到哪里去了?
——
那个让我的灵魂哀嚎,铭记终身的场景,我至今还记得。
在那个黑暗的雨夜,在黑暗的地下,那血腥的场面。
一个少女躺在黑色的石板上,被血色的逆十字架钉死。
天国的大门轰然倒塌。
——
6月20日凌晨6点
我跟随着那趔趄的血迹,重新追回了城区。
日光正在升起,笼罩着大地。
我就快追上他了——马上将他绳之以法。
马上,让他为我的女儿偿命。
“这次你可跑不掉了。”
我咬着牙齿,大步地朝着走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思绪断裂了。
大脑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