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无处逃窜的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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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海德是谁?

他假扮了路瑟尔,还是说,自己认识的,受自己激励的那个青年,就是海德?

艾德彻彻底底地陷入混乱中,他总是相信人就是人的样子,他从不欺骗别人,也从来不当别人在欺骗自己。

如果海德说的是真的,那之前他的挣扎、他的关心、他的觉悟都是假的?他操纵着一切,假装落到绝望的境遇,自己还充满关心地鼓励他、支持他,在他“死”后为他默哀、感动?

艾德忍受不住,他大声质问站在花坛下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宁可抹消自己的痕迹也要蒙骗大家?营造假象践踏他人的情感,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艾德……”黑发青年看着他,露出不一样的眼神,“猎杀者中我最敬佩你,能保有着这样坚定的,对善的幻想,多么难能可贵。你进错了队伍,猎杀者制造假象来骗取别人的信任,夺走别人的性命,而我,我只是想自保而已。”

晴岚不屑一顾:“自保?拿整个城市当捕兽笼,用一支私人军队追杀我们,你管这叫自保?我们又没惹你,你自己放出消息吸引我们来的好吧。”

“请问其他穿越者惹你们了吗,嗯?不死的雾都之王,翼骑兵,神剑持有者,魔猎人,兵法策师,北境沃拉斯……这些人‘惹’你们了吗?”

“呃……”

“没有,你们闯进穿越者的世界然后一一猎杀他们,夺走他们的伙伴,杀死他们的理想,你们是为杀而杀。早晚有一天我的存在会被你们知晓,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猎物,那我不如在你们继续壮大之前,提前消除这个威胁。”

他说的没错。

这些话猎杀者们不爱听,但是海德说的是对的。猎杀者们的猎物并非仇人、并非恶人,他们不是劫富济贫不是为民除害,只是单纯地杀掉一切从异世来的旅行者,不论强弱不论老幼,不论成熟还是幼稚,不论跋扈还是谦逊,就是纯粹地杀、杀、杀……

半数的猎杀者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死这些穿越者。

银塔也低下头来,这些话不关她的事,但却清楚地说明了问题——穿越者猎杀者的目标面对来临的危险,甚至不会考虑靠督察署、靠国家保护自己,正是政府组织的无能助长了猎杀者的气焰。

海德摇摇头,倒显得云淡风轻:“不过事已至此,我不会幼稚到指着你们的鼻子质问为什么,也不会诅咒你们下地狱。这一盘输了就是输了,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允许我总结教训,至少告诉我怎么输的。”

“如此冷静,如此谨慎,如此理智,在穿越者这个群体中,你的品质太少见了。”

他点头微笑:“我就当作是夸奖了。”

“但也正是这些品质害了你,太谨慎了,如此回避可能暴露自己的情况,以至于显得胆小。”

“我胆小吗?我可是把自己交给了一个沾满鲜血的嗜杀团体,还允许自己的人朝自己狂轰滥炸啊。”

洛斯忒点点头:“冷静的时候你是胆大心细的,但一旦局势下滑,你就慌张逃窜,不是吗?”

海德搓着手指,眼神认真起来,他在思考:“帮我解惑。”

洛斯忒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支半残的玫瑰,拿在手中:“从一开始,猎杀者就牢牢地钻进你的套里,每一步,每个转折,每个变化,你都计划好。我们在边城的安全屋,我们的行事规则,我们的分工,我们的应变能力,你都靠大量的监视记录数据。你甚至刻意制造矛盾,转嫁注意力,捏造失误,好让我们以为局势还控制在手中;每个我们逃出生天的缺口,其实都是通向下一个场景的通道,而我们浑然不觉。”

“确实,对手是你,如果做不到极致我根本不敢行动。”

海德看着,她将一片片破损的叶子取下,只留花心与花茎。

“你做得真的很好,从头到尾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笼罩着我,我却一直没有联想到这是个骗局。你不一口气扑过来,而是让我一点一点地施展对策,你再一个一个破解,我们化险为夷的过程,反而成了你把我们逼入绝境的过程。只要再过一周,你就能把穿越者猎杀者装进盘子里,而我们都不会意识到已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在我的世界里,对付危险而自负的敌人,最好用的就是这招温水煮……”

“‘青蛙’。不止你一个人用过,但你比他好多了。”

“所以他死了。”

“没错,”洛斯忒轻笑一声,她抓住一个空中的花瓣,插进花蕊里,“所以他死了。”

“照这样看,那我应该胜券在握了。”

“确实如此,但你慌张了不是吗?”洛斯忒旋转着茎,用手指搓掉尖刺,“你越来越心急,越来越夸张,到最后甚至让利得看透塞拉的五车幻术?这已经超过了‘天才’的范围,更像是,在我的队伍里有叛徒……”

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艾德,那眼神几乎不带有感情,但是压迫力仍使他一震。

“不会是艾德,他没有这种能力,也不会是路瑟尔,因为我从头到尾都盯着他,他没有这个机会。那是谁?剩余的人都是我的亲信,没有背叛的理由。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事态超出了自己的掌握,我拥有的‘信息’不够。”

“啊,原来如此,你是故意的,故意与其他人分开行动,投入银塔的拦截,独自寻找线索。”

“这就是你开始害怕的地方,我的行动也超出了你的预料,我们第一次对等了。”

“呵呵,你一个人,我却拥有一座城市,也就是你有胆量说‘对等’了。”

“至少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了,不是吗?甩脱银塔他们后,我就前往了最有可能储存我不知道的情报的地方。不过,这你也预料到了,你甚至把我的人也引到那里。”

“克莱克汀府,没错。”海德向着路瑟尔含着歉意地点点头,“你来找我了,你已经开始怀疑‘不存在的那个人’,我必须将克莱克汀府毁掉、清除痕迹,但又不能直接命令手下烧掉,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艾德这才想起来,那个计划,原来是海德为了引诱自己等人捏造的。不是为了什么见面,不是为了什么拯救,只是为了拉自己和克莱克汀府陪葬!难怪为了区区一两个人,要部署整个弩炮队轰炸齐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塞拉和但丁。

“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去弥补,却还是晚了,我还以为银塔的人至少能拖你十二个小时。”

“你还是很快的,我甚至没来得及把宅邸翻个遍,到最后我只找到一张东西。”

洛斯忒用手指夹着花,从衣服里捻出一张纸。大片的血迹几乎把这张纸糊成了一团,中间甚至还有两个弹孔,不过在角落里的署名至少还保持着清晰。

路瑟尔·克莱克汀。

利得,侍者路瑟尔都睁大了眼睛,海德缓缓摇头,露出释然的表情。

“一张聘用书,一张克莱克汀家盖章的聘用书,而被聘用者的签名栏上,却写着‘路瑟尔·克莱克汀’的名字。这张纸颠覆了我了解的一切。”

2

“谁聘用他?署名时间是两年前,那时候家主已死,利得还未成为‘天才收藏家’,谁有资格聘用家族的嫡系大公子?大公子又要为谁工作?如果其中有内幕,为什么路瑟尔还要在这张明显会暴露猫腻的纸上签字?”洛斯忒松开手,聘用书飘摆着,滑落在地上,“‘枉煙铁誓’,我无端地联想到这个与‘合同’有关的天赋,历史上它出现过一次,拥有者也是穿越者。”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在那之前,我首先联想到的还是聘用者的问题。路瑟尔的交际圈很小,离开帝都边城去修学后更小,不过其中一人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海德·什都尔。”

“也就是在下。”

“在行动最开始时,我在安全屋花时间翻看了路瑟尔和他好友的学籍档案,之所以注意到你,是因为你作为他最亲密的朋友,竟然在第二学年的时候‘消失了’。不再上课,不再出席酒会,作为A类,甚至不再前往指引会,彻彻底底人间蒸发。而路瑟尔,却像变了个人般突然增加了大量选修课程,在一年时间里狂赚学分,第三学年就提前毕业。”

洛斯忒手中把玩着玫瑰花,一边将新的花瓣固定在花心上,一边用手指替它们捏做造型。

“当然这些都好解释,发奋图强,想早日回家振兴家族,想再见见弟弟……不过偏偏他没这么做,他提前毕业后的一年半时间都在帝都边城度过,而甚至没让利得知道他毕业了,也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利得听到这里却懵了,他看看路瑟尔又看看海德,不知道谁才是自己的兄长。

“接着,一个神秘人从帝都来,和克莱克汀家签了一份聘用书,署名方是路瑟尔,而没留下笔记的聘用方,估计也是‘路瑟尔’吧?再之后,利得作为‘天才’崛起,大肆挥霍家产购置收藏品,吸引了世间所有的目光,他哥哥开始隐居幕后,变成了弟弟的附属品……这我们都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是,这竟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他不知道!”路瑟尔突然喊道,众人纷纷看去,“利得不知道这些,他是被我们蒙在鼓里的!他和这些无关!”

“没错,”洛斯忒点头,“知道真相的只有克莱克汀家里的两个‘路瑟尔’。不过,路瑟尔最好的朋友消失了,两年后路瑟尔又变成了两个,不觉得有点令人疑惑吗?”

确实,令人一头雾水,在场的所有不知情者应该都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在想从学院消失的那个人在这两年间到底干了什么,直到路瑟尔暴露真身,为了保护利得用了‘弦’,铁像里的我终于恍然大悟——他离开皇家学院后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样做,不存在的人是怎么操控一切的……我记得,同在帝都的法师学院,魔力波动学有个分支叫作‘次弦通讯’对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海德突然捧腹大笑,声音与假扮路瑟尔时截然不同,底气十足,声响震天,“连这一步都被你找到了!那我可就彻彻底底,什么秘密都没有了啊!”

他长舒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千斤重的包袱,双肩空空,暴露在“阳光”下般自由自在。

“路瑟尔,告诉她吧,我们到底是怎么运行这一切的,要是让人家说出口就颜面全无了。”

路瑟尔挣扎了片刻,也放弃了,海德都已经举手投降,自己再倔强也没有意义。

“海德本来是我的朋友,但在二年级时他发生了异变——一个C类的灵魂,在他的躯体里觉醒了,他成了一个‘穿越者’。他既不再是我认识的海德·什都尔,也成了真正的海德·什都尔。我与他做了个交易,我给他自己的身份,相应的,他帮我复兴没落的克莱克汀家族。”说到这里,路瑟尔捂住了自己的脸,不知是在怀念好友还是怨恨自己,“我照做了,我成为了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依他的命令学习‘次弦通讯’。一旦掌握了这门技术,我和他就可以不靠言语、跨越数千米的距离进行交流。”

“该死!”塞拉气馁地咒骂,“我居然没注意到!我还真以为这世上有看破我幻术的天才来着!”

“怎么了?”晴岚问她。

“次弦通讯比我的魔力通讯所占阶段更高,保真率和信息量都很低,但是他听得到我我却听不到他。你不明白吗?在我们车里的路瑟尔根本不需要说话,他本身就是个巨大的传声机,一路上广播我们的行踪!我就说一开始就该杀了他的!”

“哈哈哈哈,没有天才,没有未卜先知,没有什么本能预测……”洛斯忒自嘲着,“就只是最单纯的,最原始的,最简陋的一个告密者!差点让穿越者猎杀者全军覆没!”

艾德笑不出来,这么久以来,他以为自己保护的是最无辜的那个人,结果却是护着罪魁祸首。导致整个事件持续那么久,无数人流离失所的家伙,搞不好就是自己。

海德文雅地陪笑:“能活这么久,我承认自己十分幸运。正是因为作为诱饵投入名为‘猎杀者’的鱼塘,再通过鱼线连接持着吊杆的利得和路瑟尔,我才能时时刻刻掌握双方的一切信息,保证计划顺利进行。”

“于是,当我在克莱克汀府与塞拉私自沟通时,你们听到了,你们才作出反应。”

“是的,我没想到你那么早就到了克莱克汀府,也没想到你竟然从轰炸里活了下来,我只能默认你已经找到了证明我存在的证据,我除了靠临时假死逃脱嫌疑,别无选择。在那之后,佣兵和督察署都无人指挥,你们才能这么轻易地突破进来。”

“终于,”洛斯忒摆正最后一片玫瑰花瓣,优雅地将它呈现在海德面前,“真相大白。”

“真相大白。”他接了过去,放在鼻尖嗅着,感受着芬芳,“早在你们上棋盘之前我就定好了每一步,可却还是比你慢了。我输得彻彻底底,你比我聪明,也比我强大,我服输。”

“那我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嗯,真可惜。”

海德松开手,玫瑰落在地上。

“你是个令人心生敬佩的敌人,如果可以,我真想为你买上一瓶酒,好好了解对方。但恐怕我们没那么多闲心了,我不会再允许别人夺走我任何东西,我们俩,必须有一个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