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枉煙铁誓

1

洛斯忒后退一步,海德披上衣服整理着装,确保每个袖口、每个扣子都工整得像刚离开商店橱窗。

“作为穿越者,我比任何人都幸运,不是因为我得以进入异世界,而是上天给了我第二次‘活着’的机会。这一次,再没有背叛,再没有阻碍,我拥有的东西,即使是你,穿越者猎杀者,也不能夺走。”

“我只想要你的命而已。”

“我的命,就是一切。”

海德一翻袖子,从衣服内衬里拿出水晶。

“动手吧。”

城堡外的天际传来轰响,火光升起,洛斯忒和银塔立刻脸色一变。

“你干了什么?”

“为自己留下后路。”他将水晶捏碎,“今天这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我的存在,看到了我的脸,所以,你们一个都不能活下去。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地拥有一切。”

“每个人?”路瑟尔感到不对,“我和利得呢?我们难道也不能活下去吗?”

“你命不久矣,利得未能成事,克莱克汀家族的家底也已经毁于一旦……很抱歉地说,你们已经无法再帮助我了。”

“……不对吧,不是这样的吧,这根本不是我们约定的内容啊!我帮你是为了复兴我的家族,为了克莱克汀家族的再次崛起,这不是从一开始就说好的吗?!”

海德遗憾地摇摇头:“路瑟尔啊路瑟尔,你要是再精明一点,也许我还会把你留在身边。你怎么可以相信合同的另一方呢?从一开始,我就做好了预防你反叛的措施,可你却没有,所以你才会被背叛啊。”

“什、怎……你干了什么!”路瑟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不过是个用之即弃的棋子,“我给你机会走到今天的境地,你却……!”

“海德,你难道忘了自己是孤身一人的事吗?”银塔问他,“杀死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你未免太自负了点吧?”

“这种事,我连哪怕一秒钟都不曾忘记。”海德伸出手,向后退着,“不然你以为我一直和你们说话是为什么?”

“……!”

夜空里,一排黑色的影子高速接近,直直飞向高耸的堡垒。

“别忘了,到我死亡为止,这个城市还是我的天下。这是我的笼子,我的斗兽场,我绝不会成为猎物。”

他一腿将棺材从墙上的圆洞里踢飞出去,乘着棺椁破空而下。银塔紧随其后,但在抵达墙壁边缘的瞬间,火光从她面前爆发,冲击波震飞了一切。

第一次,弩炮只以“杀人”为目的开火,不再试探,不再威慑,单纯地将全部火力倾泻而出,将一切炸成齑粉。

大厅摇晃着,水晶吊顶摔碎一地,窗户一扇接一扇爆开,火焰灌了进来,仿佛撕扯牢笼的野兽。

“艾德、晴岚、但丁,聚到我身边来!”塞拉稳住身形,全力积攒法力。

一排一排火光从城堡上亮起,砖石飞射,巨大的要塞抖动着发出哀鸣,它已经撑不住了。此刻操着弩炮的已经不是临时训练的佣兵,海德的人清楚地知道任何建筑的结构弱点。

地板突然碎裂,整个大厅仿佛失去支柱的纸盒一般歪斜,爆炸将城堡拦腰截断,位于顶层的大厅整个翻覆倒下。

近百米的宏伟建筑像是巨人,而此刻,他的头颅从身躯上断裂,带着毁灭之势直直砸向地面。空中的残骸拉起长烟,探灯将它们投射到乌云密布的天幕上,映照着陨落的景象。今晚,猎杀者与被猎杀者,必有一方消匿,一方长存。

一个影子落入水中,水压击碎了棺材,海德却毫发无损,他浮出水面,看着城主堡的毁灭。

“哼。”

所有自保的身影中,一抹红色逆流而下,强风撩动黑色的长发,她踏着空中的碎石,在失重环境下轻盈地像是飞燕。

“今晚我不会再让你跑掉了。”白色的影子顺着同样的线路穿梭在残骸间,紧紧咬在她身后。

“这两个家伙都疯了吧。赛瑟尔,把手给我!”伊莎贝尔一把抓住对方,然后用巨剑直直砍进身旁的城堡墙壁,恐怖的力量撕扯着她的身体,但也降低了她们的速度。

“利得。”

“哥哥!”

两兄弟在空中相拥,路瑟尔温柔地微笑着,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享受着家人的温存。

“对不起,利得,从你9岁之后就没抱过你了,你一个人的日子很苦吧?”

“我一直相信着你会回来的,所以不苦。”

“……然而,我却辜负了你。”他长叹一声,闭上双眼,眼角闪着水光,“对不起,我不配做你的哥哥。”

一股微妙的波动在他们中间荡开,利得察觉到了不对:“哥哥,你在干什么!”

“至少在最后,让我再尽一次哥哥的义务吧,好吗?”

冲击波突然将二人震散,波动撑开了他们的距离,利得像是被云拖着,温柔的力量让他不断减速,但他的身下,路瑟尔却以骇人的高速径直冲向地面。

他还笑着,任由利得哭喊,他只是恒久不变地露出那副幸福的笑容。

即使是在摔落地面的瞬间。

惊雷爆裂,雷光撕破了天空,巨人的头颅砸落地面。雕塑化为无价值的残渣,宏伟的大堂还原成砖块,洛斯忒亲手栽成的玫瑰花飘散在天空中。

尘埃落定,废墟之下,强者各自相护,弱者舍命相惜。利得趴在兄长的胸口哭泣,三天内他第二次失去唯一的亲人,这次却没有人英雄般地救场,只有死亡的寂静。

也许是轰响震裂了云层,雨滴打了下来,花瓣湿水落下,尖锐的雨刺痛着肩膀,冲刷着血,将尸体冷冻。

“嘁。”海德钻入水中,在他身后,巨大的浪潮裹挟而来。

他炸塌了运河起点的堤坝,巨量的水流不再进入管道,而是化作洪水在河道里咆哮冲刷,“海德”的名字,将永远地消失于这其中。

但首先,他要甩掉子弹般射进洪流的两道影子才行。

2

“收帆!收帆!”

河面上,小船摇摆着,狂风、暴雨、洪流几乎把它撕成碎片。父亲拖着渔网向船里移动,矫健的儿子则爬上桅杆扯着帆布,雷光落下,照亮他们朴素沧桑的身体。

“嗯?”

一只手突破浪花,扒在船沿上。

“有人落水了?”

父亲丢下渔网冲到船边正想拉人,另一只手从水中伸起,抓住他的胳膊拖入水中,老人没入波涛,再无痕迹。

海德爬了上来,扯起旁边的蓑衣盖在身上,用帽檐遮住面庞。

“父亲?”

男孩拖着帆布愣在原地。海德端详着他,这孩子与利得年龄相仿,但是远没有那么世故,眼瞳中还透着纯真。

他揪住男孩的领子丢入汹涌的洪潮中,任由愤怒的水流将他吞没。

“真亏你能装出一副好哥哥的样子。”

黑发的身影站在船尾,雷声骤响,手中镰刀闪着血腥的光。

另一边,又一个人影从水中跃起,她将昏迷的孩子平放在甲板角落里,确保他能平稳呼吸。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留下犯罪证据,像你这样的人,海德·什都尔,我绝对不会放任你在法律外逍遥。”

“呵,最臭名昭著的逃犯,与最具正义感的警官,我还真是招人恨啊。”海德放下帽子,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把砍刀。

“你觉得自己有胜算吗?”

“没有,即使是对付你们俩中的一个,我都不可能赢。”他从怀中抽出两张纸,扔在地上,“但是,谁说我必须要‘赢’了。”

银塔脸色变了,她记得那是什么。

“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逃离城主堡?那里可是塞满了我的人。我跳河不是为了躲避追杀,而是为了将你们两位单独分离出来。”他一脚踏在合同上,“毕竟,这上面只签署了你们的名字。”

无形的诡异感在船上蔓延着,银塔和洛斯忒的目光越过海德交汇,同时向海德发起冲击。

“我是很弱,但我却有着最强的天赋能力——‘枉煙铁誓’。”

雨滴溅在海德身上,那是两人冲锋时撞碎的,但她们却在半路停止了动作。银塔伏着身子,像头即将扑食的猎豹。可惜,是头假的、雕塑的。

“呃……你干了什么?”

“我对督察官们、佣兵们干的同样的事。”海德从原地走开,让银塔的剑直直朝向洛斯忒,“‘枉煙铁誓’的能力,不是‘合约’,而是‘雇佣’,你若是违反协议内容,它就会剥夺你最珍贵的东西,这只是一种用法;我比较倾向于第二种,若是你没做好失去那样东西的觉悟,它就会强迫你,服从我的意志。”

“卑鄙!”

“卑鄙,但是安全、有效。人的诚信、人的意志是世界上最低廉的东西,那么与其等待其他人背叛我,夺走我的东西,不如我从一开始,就把信任放在别的地方。”

他踱步到银塔身旁,低下头,凑在她耳边:“你看,我根本不需要赢过你们,因为你们会帮我做好这件事。现在,开始吧,督察官与逃犯,宿命的对决。”

话音落地的瞬间,银塔与洛斯忒撞击在一起,镰刀轮转、佩剑闪烁,火星在暴雨中溅射。

银塔完全沉浸于震惊中,她根本没想挥舞手臂,但手臂动了;她根本没打算闪避,但腿却牵着身子退到一旁……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身体却保持着完美的协调和灵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斯忒与银塔来回腾挪,交战波及到其他东西的瞬间,铁笼撕裂、船沿爆碎、桅杆折断,海德站在一旁欣赏着,等待着战局倾斜的瞬间。

如果你击不败敌人,那就让敌人自相残杀。

洛斯忒不再莫测、致命;银塔不再凌厉、果决,她们像是提线木偶,为他人表演着自己的死亡。既然用的都是差不多水准的陌生招式,很快,本身素质稍逊的一方就会陷入无可挽回的劣势,然后受伤,再因伤痛彻底一败涂地。

这个人,不出意外的话就是银塔。

她向后一仰身子,杂技般腾空躲过镰刀的斩击,顺势一腿踢向洛斯忒。

长靴撞击在少女的脸上,黑发摇摆,雨水旋转着洒向四周。

银塔和海德同时愣住了,这样既不迅猛,又不出奇的一脚,竟然踢中了?!

银塔尤其意外,她实在太清楚洛斯忒的恐怖了,那个人的反应速度、判断力、灵活性,就是五个人从五个方向同时这么干也不一定能踢中她,但是现在……

洛斯忒仿佛没有注意到这出奇的一幕,看起来心事重重。

她们身上的操控不会因此停止,两人继续战斗,钢铁与钢铁继续撞击,只是这一次,谁心里都没有底了。

银塔一转身,剑锋切碎一连串雨滴,直直向洛斯忒脖颈而去。后者立刻低头闪躲,银塔紧接着一挥剑——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握剑的手清晰地传来了击中的手感。洛斯忒额头上的淤青瞬间消散,但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银塔的剑柄砸中了她是事实。

她踉跄一步,恍惚地抬起头来。

莫名的诡异感让银塔极不舒服,那个眼神,完全没有属于她的那种深邃、危险、运筹帷幄的感觉,反而有些茫然、无助……

她看着自己,但又好像没看着自己,好像自己身后有别人的影子。

洛斯忒到底怎么了?

海德也感觉到了,这明显不是枉煙铁誓的效果,有什么正发生异变:“动作快点,给我立即结束战斗!”

他的命令很快起了效果,二人的战斗愈发激烈,但是一边倒的战况也越来越明显。

白色的影子向后空翻两圈,然后流星般一腿踹在洛斯忒腹部,她倒飞出去,划破雨幕撞碎了船上的小棚,镰刀也落在一边。她爬起来,但紧接着被银塔摔打在墙上,头部受创,失神地跪倒在地。

银塔明白,不是自己变强了,而是洛斯忒正逐渐失去战斗的能力和意志。

她抬起头,看着银塔,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茫然而忧郁。

第一次,洛斯忒露出了符合她外貌年龄的表情。

银塔紧咬牙关,使出全力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不管是不是洛斯忒,是不是穿越者猎杀者,眼前此人此时此刻就只是一个无助的少女!杀一个丝毫无力战斗的人,自己和那些疯狂的罪犯有什么区别!

一剑劈下,斩断了旁边的铁笼,光是偏转一剑就已经累得她满头大汗。

“快躲开啊!”

又是一剑,她一松手指,剑身打在洛斯忒头上,少女瘫软倒地。疼痛让她下意识地抱头蜷缩,只有那对清澈的眼睛透过手肘看着银塔,刺着她的心脏。

“别躲,站起来反击,我命令你!我用‘枉煙铁誓’命令你!”

“快跑啊,我收不住的!”

又是一剑,这次银塔用的剑背,少女疼得一颤,轻轻地呜咽了一声。

“呃啊啊啊啊!海德,让我和你打,别用这种手段!”

洛斯忒唯一的手臂上尽是打出的红晕,她想要拿开手,但是又不能把脑袋暴露在外面。

“银塔,用双手握住剑,把剑刃向着外侧,照着她的脖子砍下去!”

“不!你这个毫无底线的混蛋,啊啊啊……”她脖子上青筋暴起,竭尽全力地反抗着,但也只能拖慢自己的动作而已,“快躲开啊洛斯忒,我们俩的对决不应该是这样的,快躲开啊……”

利剑高举过头顶,银塔的脸涨得通红,但她能驱使的力量太有限了。

长剑落下,剑刃砍进血肉里,鲜血顺着血槽流淌。

海德和银塔的脸色变了,但却不是片刻前的样子,忧喜对换。

剑刃停在空中,银塔没能收手,可剑确实停住了。白净的手握住了剑刃,血顺着掌心流下,但举着手的人似乎对疼痛无感,脸色如冰。

少女的气质如同午夜昙花无踪无影,只余一身的血腥威压。

她站了起来,一挥手将银塔的剑插进船舱壁,刀剑般骇人的眼眸死死锁在海德身上。

“‘洛斯忒’,不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