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贪婪

1

哈?

“洛斯忒”,不是她的名字?

可是所有人都是这么称呼她的,她也是这么记录的,就连枉煙铁誓的操纵,在一开始都是有效的。

难道她是刚刚才想起来,自己的名字不是“洛斯忒”的吗?

思考这些并无意义,此刻摆在海德面前的难题要惊悚多了——枉煙铁誓不起效果,而自己,又很不幸运地激怒了这尊杀神。

银塔看着洛斯忒的背影,隐隐地有些发怵,毕竟自己刚刚做了那种事。

她转过头来了,那对血色荧光般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你知道,我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对吧?”

“嗯。”洛斯忒伸出手贴在银塔脸侧,意外地温柔,“看着我的眼睛。”

银塔照做了,那眼眸如此深邃,如此瑰丽,简直像是镶在星云间的宝石。

洛斯忒的眼睛中血色越来越浓,存在感也越发增强,银塔着迷般地盯着,她能看到的只剩下眼前的红眸,其他的都被忽略、都被忘却、全都不值一提。

“睡吧。”

洛斯忒松开手,银塔的身体逐渐瘫软,她倒在地上,却不是昏厥,胸膛沉稳而安逸地起伏着——她睡着了。

“你对她干了什么?”

星辰般的赤红眸子转了过来,这次,海德却没有运气感受任何“美丽”或“温柔”——只有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两人对视着,小船在浪潮间颠簸,暴雨在狂风里飘摆,雷鸣滚动着,时而凭空乍现。

海德死死攥着砍刀,压抑心中的恐惧,理性总能战胜感情,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需要保持镇——

轰!

白光撕裂天际,海德突然腾空,一只手抓着他的下巴砸向甲板,积水四溅。

被击碎的雨滴散落在各处,砍刀在空中旋转着,两秒后才落下来,插进他身旁的地板。

膝盖、脸侧、手腕传来剧痛,神经绷得快要断掉,他愣在原地,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他睁着眼睛,他是睁着眼睛的,从头到尾,他连眼皮都没眨过。

可是什么都没看到。

他没有喘息的机会,红色的眸子又出现了。

海德突然翻滚跳起,刚刚的甲板立刻爆碎,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发疯般奔跑起来。

肉搏我不是她的对手,我需要武器,我需要强劲的武器!

正好,旁边的地上就插着洛斯忒落下的镰刀,他扑过去将其一把拿起,这东西比想象中重得多,但是至少可以用来防身了!

“来——”

红色影子鬼魅般滑行到他面前,腹部突然受到重击,他甚至来不及挥出第一击。影子在他面前闪动,雨水不断从海德身上爆起,可别说攻击来路了,他连拳影都看不到。

一只手抓住镰刀柄,推着海德撞在舱室墙上,镰刀卡着他的脖子将他锁住,海德动弹不得。

“不,等一下,”他摆着手,强忍着身上的剧痛,“事情还可以商量,我们可以拟定一份双方都满意的协议出来,我还有其他穿越者的情报,我们可以……”

还有机会,她是理智的人,她和我一样看中最终利益,她是——

站在雨里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连串雨幕径直贯通炸开,修长的腿劈开风雨,踹在他胸膛上。恐怖的劲力轰然爆炸,他飞出去,撞碎了整个舱室砸在船体另一头。

血从嘴角涌了出来,海德躺在塌陷的甲板中间,胸口艰难地起伏。

我错了,她根本不可理喻,那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吐出嘴里的鲜血,咬牙爬了起来,惊人的意志让他还保留着行动的能力,但他自己清楚,这点行动能力,根本不可能用于战斗。

“我知道、我知道即使是穿越者,也有被人击败、被人杀死的一天……”他蹒跚地迈步,艰难地走到船沿,“但不能是今天,不能是现在!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握在手中……”

他抬头看天,伟瀚的雷霆与天空向他怒吼,他向后仰倒,自己从船沿翻了下去。

洛斯忒紧随其后,扑入水中。

“呃!”

岸边的小渔港上,艾德毫无征兆地摔倒,他脸色惨白,混沌的撕裂感侵占意识,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嘴上却无力呼救。

又来了,又来了——

他的眼睛缓缓合上,当再睁开时,就不再是自己的眼睛。

——“真身看破”。

2

“为什么,怎么可能,不该是这样的……”

他坐在床边,气恼地看着手边的文件,脸上神态在几天之内憔悴了许多。

“咋了?”

室友推门进来,穿着白色的棉布背心,手上拿着一个热水瓶。

“又驳回了,学术专业委员会、校委会、政教处、鉴委会都不批。”他抱着脑袋,漂亮的黑发几天间乱成了一团,“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我的材料。”

“啊,你还在为那件事跑啊。”

“我怎么能不跑?!这是我五年的心血!”

“Okok别激动,我只是感叹你有毅力而已。”室友放下热水瓶,坐到他身边,“你是个无背景无资源的穷学生,对方是校长啊,你能见到的,你能求到的,有权力帮你的,全都是他的人。你惹了太君大佐,指望太君小队长救你于危难中,怎么可能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这世道就这样,你有背景那你就是人中贵族,你要是没有,你要么甘愿当人下人,要么,就得打算贡献点别的东西。”

说到这里,室友搓了搓手指,比了个金元的手势。

“你是说靠钱?”他摇摇头,“不行,我要这个学位就是为了钱,我有钱早就拿去医院了。”

“你是没钱,咱俩都知道,但是你不还有个女朋友吗?每天几百万的车开着,几千块的栏杆撞着,有她在还愁这吗?大不了你用帅脸色诱一下,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

她吗?她是很有钱,青年思衬着,自己也真的不想找她要钱。

但现在这是特殊情况,不得已而为之。

“想通了就好啦,压力太大心脏不好,怎么样,一会去不去网吧耍一耍?我请!”

“谢谢,不用了,我还有好多事。”

他拿起资料,快步走了出去。

当天中午。

“怎么没有人?”

本以为她又是昨晚喝了个宿醉在睡懒觉,但床上却干干净净,房子里到处看不到人影。

青年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掏出手机寻找对方的号码,站在窗边,等待她接听。

嘀声结束,拨通了。

“喂?你在哪呢?怎么这么吵啊……喂?”

听筒里传来吵闹的杂音,强劲的鼓点和人群叫喊声混成一片,那端的人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听声音又到哪玩去了,这个点一般的小夜总会应该没这么大的party,她在城里每家叫得上名的大夜总会都是会员,不知道是哪个。

她有时和父母聚在一起,问一下那边的长辈好了。

这一次很快通了。

“您好,对,是我,我有事想当面找一下她,请问您知道她在哪吗?”

接电话的是她的父亲,对方没有回话,听声音像是用手罩住了听筒,对别人说着什么。

“喂?是你啊,”接电话的人换了,应该是她的母亲,“你还有脸联系我们啊?”

“啊?”青年一怔,“您、您说什么呢?”

“平常看你一副文质彬彬乖巧老实的样子,没想到玩起把戏来一套一套的,不错嘛。”

“我从未对您或者她玩过什么把戏啊,您说的把戏是指?”

“别装了!你的同学都告诉我们了!读着博士,抄着别人的论文混着生活补贴金,还每天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哄骗我们家宝贝女儿,连房子都住她的,你不害臊啊!她给你的零花钱,都被你送给妹妹吃喝玩乐了对吧!”

“我不是……!”

“还狡辩,你作为一个男人要不要点脸?!滚啊,要多远滚多远,再别联系我们家人了,今天晚上我就叫人去换锁,你也别想再住那个房子一个晚上!”

“姨母,姨母你听我说!我从未觊觎过你们家一分钱财产,您看不惯我,我立刻从这房子里离开,用过的钱我都记着,将来早晚还给你!但我和您女儿是自由恋爱,至少让我问问她吧?”

“得了吧,我们家女儿男朋友多的是,不缺你一个两个假正经,要你滚就滚啊,还有人送钱都要和我女儿交往呢!自由恋爱?你算老几啊?”

“什……!不,别挂啊,等等,姨母!姨母!”

手机里传来通话结束的提示音,世界瞬间陷入寂静。震惊、困惑、委屈、愤怒冲得他晕头转向,他撑着桌子大口呼吸着,却还觉得喘不上气。

不、等下,不……

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视线里尽是闪烁的噪点,他一下子跌下来,失手推翻了桌子。

啊,药,我的药……

他倒在地上,从衣服里摸出一板药片,取出一粒却是那么困难,双手像是触电一般颤抖,每分每秒视线都在发黑。

“呃……哈,呼、呼……”

他吞下一片,过了许久,肺部才像是疏通了一般流入空气,他瘫在地上,满头大汗。

一旁,掉在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它震动着,翻盖上流动着一排号码。青年翻身捡起手机,脸色却突然变了,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边往外跑一边接电话。

3

雷云下,一个庞大的黑影逐渐靠向河边。失去了桅杆,它现在全靠浪潮推动,直直冲向河堤。

浪花里,一个人影突然飞出,他翻滚着撞碎了船尾一角,浑身湿漉地倒在甲板上。

另一个人脱水而出,落在船沿上,左肩下空空荡荡,双眼血红,长发飘飒。

“今天,洪水、雷霆、暴风都救不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

海德吐出一口水,摇摇晃晃地向船舱里爬去,洛斯忒流星般冲来,摁着他的头滑行了数米。海德翻过身子,咬住一口气偏开洛斯忒一拳,甲板立刻破出一个大坑,他接着又被一摆手打飞出去,贵重的礼服在积水中滑行,一直撞到鱼桶才停下。

“没有你的喽啰,没有你的替罪羊,你还剩什么?”

“我知道。”

他突然爬起来,抓住鱼桶扔向洛斯忒,转身要走,一只手却从后面抓住了他的领子,他被举上空中,然后再狠狠砸进地面。少女腾空跃起,雷光照着她翻腾的轮廓,海德抱起双臂挡在身前,巨大的力量穿透了他,整个甲板被震碎,两人一同落进船舱里面,雨水紧接着落下。

“没有弩炮,没有埋伏,没有陷阱,你还能做到什么?”

洛斯忒将他揪起来再一拳击倒,抓住他的腿在船舱里旋转,速度达到顶点时她脱手丢出,男人横飞起来,轰然砸进一堆捕鱼铁笼中。

他一撑身子站了起来,脚下却闷声沉鸣,船体发生剧烈颤动,又将他晃倒在地,喉中一热,嘴里涌出一大股鲜血。

他摇头笑笑,一抹嘴角:“我也知道……”

“不,你不知道。”

洛斯忒走到他身后,一脚踩在小腿上,然后迅猛地一拳打在他腰间,骨骼脆响。

“呃啊啊啊啊啊!!”他面庞扭曲,死死咬着牙关。

“你鄙视他们,你唾弃他们,但你的一切,却又都建立在别人的成果上。”

又是一拳,精准地打在海德脊背中心。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疼得扬起身来,然后又马上弓了下去。冷汗与雨水混在一起,浑身抽搐,几乎昏厥。

“督察署、佣兵、黑影、路瑟尔、利得、克莱,这些人全都不在你身边的现在,”洛斯忒举起拳头,这次对着他的后脑,“你还能指望谁?”

“呵呵呵呵……”海德凄惨地笑起来,嘴里还滴着血,眼睛却丝毫没有暗淡,“我知道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正因如此,我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能指望的,我能信任的,只有我自己。”

他突然一拉身旁的铁环,洛斯忒正后方的活板门应声开启,船舱外巨大的水压猛烈地灌进来,将她直接冲开。海德抓住旁边的纤绳,闭着气一点一点向活板门爬去,最终迎着水流消失在船外。

洛斯忒很快爬起来,但船体的倾斜已经无可挽回。剧烈的震动不断传来,整个龙骨尖叫着,即将散架。

渔船撞在河堤上,四处传来破裂的响声,整艘船摇摇欲坠。它被浪潮冲刷着,紧贴着堤坝向前滑行,大水压着船,像是车轮碾压甲虫。

甲板塌陷,船舱挤压,漏水泛滥,渔船越漂越快,最后直直冲向一处港口。巨浪咆哮着将它整个掀起拍在港上,船体应声爆碎,将肚中的一切压在身下。

艾德被这冲击震飞出去,脑袋撞在地上,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竟然让他清醒过来。

“哈?”

大雨蒙蔽一切,方才所站的小渔港消失了,只剩下一艘倾覆的渔船。

天地间陷入隐忍的寂静,雷声、风声、雨声照响,但却等待着,不夺走舞台的中心。

几分钟后,极黑暗的夜幕里,一个人影从水中站了起来。左右摇晃、颤颤巍巍,每一步都可能倒在水中,然后再也不爬起来,但他没有,他就是这样艰难而坚定地走着,朝着岸边。

雷霆落下,照亮了他沾满血水的脸。

“啊,是艾德啊……”海德笑笑,“太好了,快来扶我一把,我的脊柱受伤了,这样下去会——”

他突然停住了,那坚定的步伐停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

艾德顺着他的视线,看看自己,又看看后面。

少年站在岸堤上,提着剑,眼角挂着雨水冲刷不掉的泪痕。

海德的神色不断变化起来,惊愕、沮丧、烦躁、悲伤……但这些最终都伴随雨水而去,留下的只有戏谑和释然。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肩膀垂了下来,那紧紧扛在肩上的负担消散了,身体也随之轻盈。

他不再向前走,而是跪在地上,学着路瑟尔的声音向利得伸出手:“来吧,利得,让哥哥再抱你一次。”

利得走了过去,海德敞开胸怀,温柔地看着他。

多么眼熟啊,多么像啊,简直一模一样。

“放松,不用怕了,”他合上臂弯,用脸贴着利得,血的腥热和泪的余温融在一起,“哥哥在这里了,哥哥不会走了。”

“真的吗?”

“真的,说到做到。”

海德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剑尖从他背后刺了出来。

“你骗人,我的哥哥……已经死了,”利得表情颤抖着,眼眶里泪光又闪烁起来,“你,杀了他!”

海德没有松开手,而是抱得更紧了。

“是啊,对不起,利得,对不起,我杀了他。”

海德搂着利得,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抚摸着他的脊背。少年强忍着,但还是轻轻啜泣起来。

“哥哥我活了两次,都在悲惨中结束了,是不是很可笑?”

他笑笑,视野逐渐由明转黑,身躯发冷:“我只是想要拥有些什么啊,什么都好,只要不会被人夺走就行……但即使如此,哥哥还是太贪婪了,因此不断被背叛、被追杀,直到今天。”

他张开手,雨水冲刷着血印,很快空空如也。

“但我不后悔,这贪婪已经是我最后的所有了。无论如何,我都不敢……”

雷鸣落下,轰雷带走了一切声响。他最后的话语消散在雨幕里,即使利得的耳朵贴着他,也未能听清。

“哥哥?”他感到些什么,后退一步。

失去支撑的海德向前倾倒,栽在潮水中,黑发被打湿,雨滴在他身边跳动。

他是如此安静,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他的步子不会再前进了,海德的旅程,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利得失神地站在原地,心中的愤怒消失了,仇恨消失了,翻涌的情感归入虚无。

但心中这巨大的空洞,该靠什么填补呢?

剑叮当落地,他终于不再遏制、放声大哭。现在哭也不会有人来责怪他了,不管真假,不论好坏,都不会有任何一个哥哥站出来告诉他,这样只会显得软弱。

艾德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

如果可以由自己来代替就好了,如果自己能救下他们就好了,如果自己能阻止这一切就好了。

但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