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太早了
1
男爵宅邸，深夜，一个人影从窗户里翻了出来，落在地上的脚步不算轻盈，幸好周围并没有人。
连月亮都藏在乌云之后，万物除了阴影再无其他，绝好的潜入机会。
但这个人可不是偷偷摸进来的。
艾德无法入睡——彩云的失踪让他辗转难眠，蕾蒂的情况也让人觉得有些诡异，这些东西塞在他脑袋里，几乎把他的意识撕碎。
那不如采取些行动。
蕾蒂没有回家，那她肯定还在这宅园里，现在是个绝好的一探究竟的机会。
他当然可以白天做这件事，并非是面对不了男爵，只是住在人家家里还猜东猜西，指控说把仆人……好吧就是有点面对不了男爵。
他低下身子，在栏杆与花坛的边缘移动。艾德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如果男爵已经聘用蕾蒂作为他的“私人花园修剪师”，那她一定住在那个花丛边的单独小屋里，那是专门为修剪工人准备的。
多亏宅邸没有多少护卫，艾德的行动非常顺利，当然，就凭这种程度想逃过别人的眼睛，还是太嫩了。
宅邸后的低矮山林里，骇人的黑色枪械上盖着缝满叶片的伪装布，少女趴在伪装布下，身旁还放着一个驱蚊香。
“猪脑袋竟然一个人溜了出来，连在男爵这里待着都不安生？”她微微调整焦距，确保艾德在自己视野里，“老天爷，真想一枪崩了你，把脑袋放低一点，别勾引我。”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零食，塞在嘴里，继续观察着几乎漆黑的狙击镜。
艾德蹲在花丛边上，只露出半截脑袋。一栋说不上豪华的小屋坐落在几片花丛中间，旁边的地面上摆着各种待栽种的花苗和各式各样的工具，这肯定就是蕾蒂工作的地方了。
他摸了过去，唯一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小屋里的灯还亮着。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吗？
他看了看四周确保没人，然后敲响了门：“蕾蒂，蕾蒂，还醒着吗？”
没有人应，总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他又加重了力道，门却自己打开了，从一开始它就是虚掩着的。
艾德把头探进去，屋里很亮堂，不过空空如也。
“奇怪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虽然是有正事找对方，但总觉得做贼一般心虚，不敢碰摆在桌上的东西，也不敢踩看上去有问题的地板，走到一半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穿着沾有泥巴的鞋。
屋子不大，一个摆着饭桌的客厅，只够坐下两个人；一间卧室，很小；一个厕所，也很小；烹饪工具就摆在客厅和窗户之间，让人担心火星会不会把窗帘点着了。
一股刺鼻的糊味钻进了他的鼻腔，他立即捏住鼻子，什么味道？毒气？迷幻气体？
都不是，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这才注意到灶台上的火还没关，那刺鼻的气味就是从铁壶里飘出来的，这个场景艾德再熟悉不过了——烧水却忘记关火的后果。
吹灭火焰，敞开盖子，壶里漆黑一片，不是光线不好，而是水全部被烤干，壶底完全被烤成一坨焦炭。
怪了，艾德在心里想，水烧着，说明蕾蒂真的住在这里，而且不久前还就在这房子里，但她出去了，还一直到水壶快烧穿了都没回来。
她出去的时候一定觉得很快就能回来，但要做的事却超出了她的预料。
这么晚，一个修剪师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呢？如果不是事的话，难道是见什么人？
艾德用水刷着壶底，想问题的时候太放松警惕，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在帮塞拉打下手，都忘了这是别人家了。
还有一个疑点，蕾蒂这几天都住在这里的话，为什么自己过来的时候却看到花丛有些疏于修剪。她是个不会放松工作的人，能多赚一天的工钱就决不会放过，那她这几天在做什么？
今天的问题真是一个接一个，还都没有答案。
他用水打湿抹布，将水壶放在那上面，这才擦了擦手，露出满意的表情。
不对！我这是在干什么啊！这不是破坏了犯罪现场吗！
也不对，这也不是犯罪现场，但总之自己不该碰的，现在怎么办，再烧上一壶吗？
他慌了，手忙脚乱地在灶台上整来整去，手背不经意间敲在旁边的橱柜上，没想到橱柜并不稳固，立刻向前倒下。
“别！”艾德冲上去用手抵住。
刚刚松下一口气，橱柜碰过的周围每一个物件突然一齐摇晃起来，整个架子就像是用筷子和扑克牌搭起来的城堡，完全依靠恰到好处的平衡性稳定在原处，你碰了一个橱柜？那你就推倒了整列骨牌。
艾德的水平不行，但骨气不是盖的，与晴岚训练时躲避她丢的时速100千米沙包，让艾德建立起了强大的“明知会失败但还是厚着脸皮尝试”的坚韧意志。实践在行动上，就是像一张人皮大饼一样接住所有倾倒的物品，然后挑战生理极限，用脚踝的力量把它们都顶回去！
天知道这个青年，在私闯民宅之后为了还原别人家现场爆发出了多大的意志。
“呃啊啊啊！”他紧咬牙关，像是肩扛世界的阿特拉斯一般浑身解数，“好好好……等下，别别别！”
架子是顶回去了，但是架子上的物品却像是出笼的公牛般一涌而出，他手脚并用接东西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功夫大师或者搞笑角色。
一个本子掉在地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2
将所有东西按照记忆物归原位之后，他捡起来打开了那个本子。
映入眼帘的是整排整排的数字，这是个记账本，时间是几年前，那个时候蕾蒂就开始出门打工了？
他来回确认着每天收入那一栏的数字，感到有些不敢置信——这样的工资，该怎么养活一个需要吃饭睡觉，还正处于生长期的女孩？同时也有些愧疚，自己在指引会白领的补贴，百倍于此。
幸好到后面，工资逐渐提高了，应该是她长大后获得了待遇稍微好一点的工作，不过直接划去一天乃至一周收入的情况也变多了。
从某一天开始，她不仅仅是记录收入和花销，还写下了一天的心得，虽然每次都基本只有一句话。
“父亲不让我写日记了，说那是小屁孩的东西，幸好他不会翻这个本子，他对数字根本没有概念。”
“4月25，邻居的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份清洁房间的活，薪水很低，但是为了邻里关系不得不做。”
“7月1，我不想做这份工作了，那个工头总是凶我。”
“7月22，今天是我生日，父亲亲自给我做了午饭送到做事的地方，我很高兴。”
无法想象，写这些的时候这女孩才十岁。他继续向后翻，日期不断变动，蕾蒂也长大了。
“2月13，男爵家张贴了一个招聘启示，我以前帮别人修剪过花丛，应该可以胜任，明天我会去应聘。”
“2月21，我干了一周，监工却说试用期没有工资，我想找男爵亲自问问，但是没有见到他。”
“4月30，我父亲同样被聘用了，他的生活终于有着落了。”
“12月23，我在这里干了快一年了，还从来没和男爵说上过一句话，他知道我的存在吗？”
“3月11，我父亲被开除了，他的病又加重了一点，我没法同时喂饱两个人还付医药费，男爵从来不关心我们。”
“4月18，那个人类监工觉得我们父女好欺负，他不断刁难我们，我往男爵房子里递了举报信。”
“4月25，那封信石沉大海了，为什么别人都说男爵很好？”
艾德皱皱眉头，奇怪，这么一看，蕾蒂似乎有点讨厌男爵？他向后翻，看到了最近的日期才停下来。
“10月11，今天完成工作之后我想去城里给父亲买点好吃的，监工却跑来打了我，我恨这个监工，我也讨厌男爵，这话我不能在同族面前说。有个人类站出来替我鸣不平，一开始我有点感动，但他的同伴打伤了监工，这两个人脑袋有问题吗？我必须赶紧带父亲回家，在监工见到他之前。”
“10月17，我不敢相信和男爵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他来找我，他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我又有工作了。那个替我出头的男人也和他一起，他们认识吗？”
“10月18，男爵邀请我去他家，不是几天后合同才生效吗？不过能提早开始工作是好事。”
“10月19，昨天我第一次进他的房子里面，男爵对我的态度变化真的很大，我以为他完全不关心下人呢，现在看起来他是个很不错的人，而且也很有魅力。今天他还带我参观了地下室，那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实在太好玩了，我现在完全晕晕乎乎的。”
这个宅邸有地下室吗？反正男爵没带艾德去看过。
“10月20，我昨晚不太睡得着觉，都在想男爵的事。要是他白天也愿意见我就好了，但他一直和那个人类待在一起。”
“10月21，好奇怪，这两天有时候心会跳得很快，看到男爵的时候会很热，我是到青春期了吗？14岁会不会有点早？”
然后就到了今天，新的日记还没写上去，看来蕾蒂习惯晚上睡觉前记日记。
嘶，怎么说呢，青春期女孩的心思确实难以捉摸，不过这才几天，一下子就把积攒了近一年的对男爵的讨厌用“青春期感情”替换掉了吗？
他把本子放回原处，暂时还没感到偷窥别人生活带来的负罪感。
“呵呵呵呵……”
银铃般的轻笑突然从窗外传了过来，听起来是蕾蒂回来了！艾德立即左顾右盼，现在出门太张扬了，直接翻窗跑吧！没有实际尝试过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当江洋大盗的潜质。
几乎是双脚落在外面土地上的瞬间，房里就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艾德拔腿就跑，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找蕾蒂有正事，根本没什么可亏心的。
“跑什么呀，又不是不认识的人。”晴岚大把吃着零食，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观众，狙击镜就是放映机，“真能跑，本质果然是兔子啊。”
3
艾德一路狂奔，越跑越觉得后面有人在追，尤其是身后乌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脚步声与呼吸声混淆在一起，让他以为奔跑着的不止一个人。
直到筋疲力尽他才停下来，暗淡的白色路灯独自屹立在阴森的铁栅栏门旁，挣扎着一闪一闪。男爵家里的照明当然是由自家的照明魔晶负责，但这一块明显到了寿命，昏暗、冷淡的光芒，反而透着一丝恐怖气息。
艾德看着来路，确认没有人从那黑暗里跟上来，把自己一把铐走。
“呼，还好没追上来……”
“嗯？”晴岚盯着狙击镜，突然丢下零食握住了枪柄，眼神犀利起来，“猪脑袋，你身后的阴影里有东西。”
他当然是听不见的，但他确实听见了铁栅栏另一边，什么东西拖行的细微声响。
“什……！”
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从阴影里伸了出来！在艾德反应之前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紧接着是一张扭曲、毫无血色的干枯脸庞暴露在灯光下！
“啊啊啊啊！！”他几乎跌坐下去，但是肩上的手死死抓着，不让他离开。
那东西开口了：“……你，你，你……”
“别、别！”
“……救命！”
“什么？”艾德这才看清楚了，很显然，自己不是这里最害怕的那个人。
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管看上去多可怕，但绝对比自己慌张得多。
“救命！救命！救我！快帮帮我，把我带出去！”
艾德冷静下来，深呼吸：“好，停一下，要我救你的命吗？你有危险吗？”
男人不停点头，额头撞在铁门上咣咣响：“救我！恶魔！怪物！陷阱！”
什么什么东西？这个城市可是聚集着全国的冒险者，有怪物来它自己才比较危险吧？
“放心，这里很安全，根本没什么怪物。”
男人摇头，眼里是赤裸裸的恐惧，微微张开嘴唇：“不是这里，是、是地下城。”
地下城？艾德突然严肃起来，问他：“神器？”
男人听到这个词，如逢恶鬼，瞳孔骤缩。他狠狠地摇头、又疯狂地点头，死死咬着嘴唇，嘴角溢出血来。
一个东西在灯光下闪烁，它垂在男人领口，散发着华贵的光芒——纯金色冒险者身份牌。
艾德重新看向他，难道……这个男人就是从那神器地下城里唯一幸存的冒险者？！
等下，兽耳，那个冒险者是浮勒斯人？
“哦不，它们来了，它们又出现了！”男人突然抱住脑袋，满面狰狞，眼珠乱转，“吃人的陷阱！凶狠的魔物！又来了，不，太早了太早了太早了！”
“你怎么了？”艾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隔着门也没法帮他，“你等下，我想办法开门放你进来。”
“呃啊啊啊啊！！”男人鼻孔里流出血来，眼角爬满血丝，他撞在铁门上，一把抓住艾德，“我没疯！我没疯！别信我，我疯了，我真的疯了！”
“等等，冷静点！”
“我找他，我找他，是他，是他！！”男人枯瘦的手抓着艾德，越来越用力，指甲几乎刺进皮肤，“救我，救我！怪物，魔鬼，幻觉！我找他，他害我，他救我！”
他眼里不断闪烁着仇恨与恐惧，病态般的亢奋，而且极其强壮，艾德被他拉着撞在铁门上动弹不得，男人越来越凶狠，那眼神似乎要吃了艾德一般。
“放松，老东西，”晴岚扣在扳机上，“你太‘出格’，那我的子弹就会‘出膛’。”
艾德却不知道有人护着自己，他只知道一个发了疯的金级冒险者快要用铁门把他撕成两瓣了！
“放开我！”
“带我找他！”
男人猛地用脸撞在铁门上，几乎变成了只彻头彻尾的怪物。一个火把突然从艾德身后击来，正好打在男人眉心，把他打翻在地。
“你没事吧？”男爵扶住跌倒的艾德，拿着火把的正是他，“我听到院子里有骚动就过来看看。”
男人又冲上来：“你！”
男爵将艾德推到自己身后，一手缠住男人伸进来的胳膊，另一手抓住火把一扭，清脆的骨节错位声伴随着痛苦的哀嚎一齐响起。
“等下男爵！”艾德想阻止他，但是已经晚了，“他只是需要点帮助……”
“哦，抱歉，真抱歉。”男爵这才看清楚门那边是个人，“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形怪物。”
他向门外道歉一声，拉着艾德向宅邸里走：“对不起让你遭遇这种事，我这里每过一段时间总是有些奇怪的客人，一般到早上就自己走了。”
“你把他的胳膊都卸下来了！”
“那我也不能请他进来喝杯茶啊。”
两人走上宅邸前的楼梯，天空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朦胧的阳光变成梦幻的蓝紫色，只照亮了半边天幕。
“我有个问题问你，艾德。”男爵突然问他，“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睡觉吗？”
艾德心中一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这个点起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气氛陷入凝固的死寂，艾德无言以对，毕竟自己就是为了回避男爵才夜里行动的，本以为万无一失，根本没想过怎么解释。
在男爵再次发问前，远处的声音同时吸引了两人的目光。
铁门外，男人正嚎啕大哭，而在更远的外面，什么东西洪流一般在街上移动。晨光在材质不一的表面上流动闪烁，像是坚硬的波纹，它们行在大地上，就像爬行的雷霆。
花了艾德两秒钟，他才意识到那些是什么。
那是整座城市的冒险者，或者说，来自全国的冒险者，倾巢而出。
而所有人都知道能让他们如此整齐划一地行动的，只有一个理由。
“哦不……”艾德呢喃着，他终于明白了那个男人的话，“早了，提早了，太早了……”
藏有惊世神器Artifact的地下城，提前打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