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十五年前的狩猎
1
镇子另一边，临时搭建的“行宫”里，女皇支开了护卫自己的禁卫，独自在房间里等待着银塔和阿塔艾尔。
前面连夜奔袭，昨天晚上也在通宵帮助禁卫测绘全镇地图，按理说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但是此时此刻，她却真切地感到自己……累了。
脑袋里盖着乌云，思绪想要流动却被拦下，呼吸变得缓慢而轻微，心跳声在寂静的胸腔里变得明显。
她捏着自己的眉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状态。
累了、困了，背负着一整个国家的仇恨的自己，竟然感到体力不支，想要休息了。
是因为改造吗，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承担不了神之血吗，还是……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面隐隐作痛。
像灼烧一般。
她爱着那个人，她倾注整个世界一般爱着他，而她心中有多少的爱，在洛斯忒谋杀他之后，就有多少的仇恨。
像是岩浆，被心脏挤压，在血管里流淌；像是烈火，将神经点燃，日夜翻腾在脑海，无休无止，不眠不休。
她也许会休息，她也许会睡眠，但是“恨”不需要，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什么状态，它都在那里静静地燃烧着，随时可以化作燎原业火。
她知道，是谁在暗地里议论自己，是谁在背后反对自己，是谁在百姓间散播自己的谣言，她全都知道。有人说自己疯了，那他必是没有体会过自己终日被烈火灼烧般的感受，五年了，每日如此。
她想要站起来整理一下精神，刚刚起身，一个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
她俯身捡了起来，将那东西捧在手心里，看着它，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
那是个刻着喀穆尔之首的勋章，但不是用血月金属铸造的，只是普通的、已经有点锈蚀了的厚铁片而已。
工艺拙劣，线条歪七竖八，硬是把威武骇人的喀穆尔画成了一只大猫。
“于——年——日刻成，纪念征服魔兽喀穆尔。”
在这行字的底下，还有个十分多余的笑脸，因为没掌握好力度嘴角完全刻歪了。
女皇将勋章放在胸前，感受着冰凉铁片的温度。
“那种经历还非要留下个纪念什么的，你还真是脑袋有问题啊。”
2
“好、好强！”
平原上，一个巨大的红色身影抖动身体，鬃毛上洒下炽热的液体，落在地上立刻就是一阵白烟。它的两对眸子穿透烟雾，鲜红的光芒释放出极强的威慑还有魔性的疯狂。
喀穆尔，食人无数的凶兽。
“上次偶遇之后，仅仅是两个月就成长了这么多！”
橙红色头发的女孩后跳闪躲，紧紧握着剑。
黑衣的男人跳到她身边，耸了耸肩：“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族群里数量激增的人口消失案有线索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女孩刚想斥责他，却看到了男人腹部的伤口，黑衣掩盖了血液，却盖不住男人微弓的身体和脸上的冷汗。
“你什么时候——！”
“呀，被发现了吗……”男人半跪下来，苦笑着，“我太怕痛了，所以总是被你发现呢。”
女孩解开他的衣服，一道狰狞的穿刺伤出现在眼前，旁边是高温灼伤，皮肤起泡焦黑。
“你被击中了，不行，今天必须撤了。”
男人手搭在她肩上，摇了摇头，少有的严肃：“喀穆尔难以追踪，如果今天放走了，又会有不知道多少族人遇害，不能走。”
“可是！”
“而且，”男人摸了摸鼻子，“我还挺想完成那件事的。”
女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男人在说什么：“你不会还想着建立国家那一套吧，光靠我们几个怎么可能做得到！”
“不是‘我们几个’，有玛尔斯、有安博特、有大家，还有我和你，我们做得到的。杀掉喀穆尔获得你父亲的允许，我们就实现了第一步。”男人摸着她的头，“再过几个月你就十六岁了吧，那天我会用你的名字给国家命名，作为送给你的成年礼物。”
“可是你已经受伤了，不能为了这种事就——”
“嘘，”一根手指抵在女孩嘴唇上，“‘不用担心，我死不了的。’”
男人视线一瞥、瞳孔骤缩，他一把推开女孩，同一瞬间巨大的兽爪直直劈下，将地面斩碎。
空中，跃起的男人挥动手臂，白光凝聚成巨大的流星锤砸在魔兽头上，空气震荡。
喀穆尔摇摇脑袋，除了有些头晕目眩外根本没受影响，它血口大张，超高温的魔力洪流直直扫去。
男人拿出吃奶的劲全力奔跑，屁股都快烧着了：“它的皮太厚了，伤害穿透不了！”
“都说了，放弃吧！”
一抹橙红色的倩影腾空而起，剑刃在喀穆尔脸上来回闪动、血液四溅而出，但也只是皮肉伤。
“不行，肯定有什么办法。”
持续了近十秒的高温吐息终于停了下来，喀穆尔张着嘴，里面冒出滚滚黑烟，发光的喉咙一片黑暗。
男人握了握拳头，深吸一口气：“我有主意了。”
“喂，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来吸引注意力，你集中攻击它的后颈！”
男人不再躲闪，他双手合拳，白光在双手掌心之间聚集：“喂，小狗狗！才一发就不行了吗，我这边可是还有的是魔力哦！”
喀穆尔听到男人的挑衅，凝视着他不为所动。
“喂，为什么不理我，你那么肥大的身体里却连一个人类大小的胆都装不下吗？其他的空间用来干嘛了，囤积你拉的屎吗！”
魔兽低吼一声，终于被激怒了，以仇恨人类闻名的食人凶兽，怎么可能对区区人类的狂言无动于衷！
“这个家伙，唯独损人的时候口才这么好。”
少女从后方向魔兽奔来，她灵巧得如同云雀，刀光穿过九条长戟般的兽尾直直刺向它高耸的后颈。喀穆尔意识到自己中计，大吼一声正要回头，白色的光流轰击在它脸上，将它彻底激怒。
“啊哦。”
比男人的光流粗两倍的红色吐息迎了回来，两股力量在空中对撞、强风席卷大地震荡，对撞中心的地面焦化开裂，植株瞬间化成飞灰。
男人咬牙坚持着，脸上汗如雨下：“我不行了，快点！”
“我知道，但是这个皮也太厚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你的脸皮还厚的东西！”
“你这不是也在开玩笑吗！”
“我没在开玩笑！”
长尾交错挥斩，女孩一边腾挪闪躲一边攻击，但是每次刺下剑刃，剑尖还没下去多少就会被弹回来。
她低哼一声，踩着刺来的长尾再一次飞上空中。
“冷炎之牙！”
蓝色的火流星从天坠落，喀穆尔的背上强光爆炸，它突然闷吼一声停止了魔力吐息。
“伤到它了！换我上！”男人变成黑色的光影，直直冲向摇晃的喀穆尔。
“你不会真的打算那么做吧？”
“我不‘打算’这么做，”男人冲到魔兽喷吐着黑烟的巨口前，停了下来，“我是‘正在’这么做。”
“喂！”
“对了，等我们的国家建立起来了，你愿意做我的女皇吗？”
“什——”女孩一愣，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个男人，是在——求婚？！
“你在说什么啊，笨蛋！”
男人竖起大拇指：“在我回来前，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哦。”
巨口咬下，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喀穆尔口中。
少女跃下魔兽背脊，站在远处等待着，手不安地按在胸口。
这个男人明明比自己大了好多，却总是和小屁孩一样乱来，但即使如此，求婚什么的也太……
脸上不由自主地爬上了一抹红晕，她甩甩头摆脱杂念，战斗的时候怎么能想这些呢。
魔兽停止了进攻，它当然也感到了腹中的异物，但是和自己以前所吞下的那些生命不同，这个的活力似乎格外旺盛。
不对，旺盛过头了！
少女握紧拳头，在心中为那个人祈祷。
建立国家也好，皇帝女皇也好，喀穆尔也好，霸主也好……都没有那个人的安危重要。
我会等着你的，所以，别死啊。
喀穆尔突然扬起脖子仰天长啸，吼声直冲云霄，但那不是胜利的快意吼声，那里面满载的是痛苦，还有恐惧！
它口中喷吐出红色的光，但紧接着被更加强烈的白光淹没，白色的古奥威严之气从它的七窍中倾泻而出，每一个毛孔都亮着光芒，仿佛无数根烧红的铁矛从体内向外扩散！
它的肚皮鼓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激荡，片刻之后，喀穆尔大张的血口中突然传来爆炸！鲜血从它的每一个关节中喷出，骇人的恶兽高高扬起身体，最后一次发出自己那震散灵魂的怒吼，然后在滚滚黑烟中，如山般倒下。
成功了！
少女兴奋地冲了过去，他成功了，喀穆尔死去了，他做到了！
这样一来，父亲也会同意自己和他……
不对！
地上，喀穆尔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它低吼着爬了起来，四肢上鲜血如注，但是强健的肌肉里还蕴含着力量——它还活着！
3
少女脸色发白，男人重创了它，但是没能击穿它的身体，他失败了！
白光已经不再出现，那一击用尽了全力，在人类的全力和魔兽的体魄中，人类这次败北了。
而在那足以将钢铁融化成水的腹中，失去力量就意味着死亡。
“不是吧，骗人的吧……”少女捂住嘴，“怎么会这样。”
你向我承诺了的，你让我信任你，你给了我承诺……
但是你却失败了，你却没有遵守。
“这个，笨蛋……你这个大笨蛋！”她举起剑，“你休想死在那里面！”
橙红色的身影从地上爆射而出，化作切碎空气的飞箭。
“你说话不算话，你说了自己不会死掉！”
“你和我说你要建立一个国家，你要用我的名字给它命名！”
“你说要我做你的女皇，做你的新娘，做你的妻子！”
“那是你许诺的未来，那是你给我的希望，你现在别想、以后任何时候也别想放弃你向我许下的诺言！”
她的速度快到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变成空中的一条直线——一道人形的利剑。
此时此刻，这把剑连接两人、斩断一切。
她冲进了喀穆尔口中，巨大的冲力撞得它后退十数米，魔兽踉跄着、摇晃着，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凶兽？魔兽？化作兽形的杀戮本身？
不，只是挡在两人间的单薄障碍而已。
“冷炎之牙·碎劫之势！”
喀穆尔扭动着背脊，后颈处的伤口透着强烈的火焰之光，力量在它的皮肤下鼓动，片刻之后，伤口爆裂！
两个人影飞了出来，翻滚着落在地上。身后，如山般的魔兽终于失去了全部生命力，坠落下来。
“咳咳咳，咳咳咳！”男人捂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地咳嗽着。
少女走过去坐在他身上，在他开口之前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笨蛋！说好了不会死的！”
“咳咳，我这不是没死吗……”男人苦笑。
“那是我救你出来的！”
“所以我才会让你先从外面割伤它的后颈啊……”
少女一怔，更加生气了，低着头不断锤打着他的胸口。
“哦哦哦好了好了，再打我就真的要死了。”少女停下了，然后又给了他一拳，“嗷！我觉得有根肋骨断了。”
少女一下子站起来：“不会吧，真的吗？”
男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艰难地坐起来：“嗯，本来那里就被撞到了，又被你补了一拳……”
“对不起！我一时慌张就……我帮你看看！”她掀开男人的衣服，一愣，“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男人坏笑：“嘿嘿嘿骗你的。”
“你！”
在她又下手之前，男人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其实，在它肚子里的时候，有一瞬我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当时觉得好害怕呀，不过接着我听到你在外面的吼声，一下子就安心了。”
少女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你都听到了？！”
“那还用说嘛，只要是你说的话，每一句我都会听着的，”他看着她，“所以，我的提议怎么样了？”
少女推开他，别过头去：“等你真的能建立起国家再说吧。”
“当然，即使是为了你我也会成功的。”他看着巨大魔兽燃烧着的残骸，想起来些什么，“在我的故乡有一种传说中的动物，叫貔貅，这种东西无论什么食物都不排斥，通通都会吞下腹中，而且不会排泄也不会丢弃，我就想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
“像怪物一样贪吃？”
“不，是像它一样包容。什么人都可以来这里生活，什么人都可以建立自己的事业，所有人都能找到活着的意义，这样的国家才有建立的意义啊。”
“那还真是贪婪呢。”
“贪婪是为了自己，我不是为了自己，包容的意义就是包容本身——貔貅进食就是为了进食，不是为了消化或者营养，它只是想进食而已。”
“那就是暴食咯。”
“真是的，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
两人一齐笑起来，少女也不再反抗，乖乖地靠在他怀里：“但是要做到这些，你必须得活着完成这一切才行。”
“那当然，我会一直活到你老成一堆白骨的！”
少女坐起来：“真敢说啊你，那我们就来约定，你必须要活得比我久才行！”
“没问题！我会活到你两倍长，然后带着你的曾曾曾孙女来看你的！”
“你这家伙，真的是脑袋哪里有问题。”
4
“陛下，”禁卫走进来，单膝跪地，“他们到了。”
女皇叹了口气，被拉回了现实：“知道了。”
她将勋章收了起来，放在衣服最里面的一层。
到最后，你还是没能遵守诺言。
但是起码，我还能亲手制裁杀死你的凶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