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咳嗽。“早上好,两位先生,我是拉塞尔·罗伯逊。请问总经理办公室是在二楼,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阿奇博尔德闻声朝后望去,拉塞尔站在门前,手中握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大概是他口中提及的“挂号信”,前提是它确实存在。乔走到门口将拉塞尔领进来,带他到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前整理仪容。他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梳子递给拉塞尔,为的是让他仔细地梳理那蓬松的卷发。
“这就是‘挂号信’,阿彻,”拉塞尔跟着乔走过来,将那个长条形的包裹放在空书桌上,解开上面缠绕的细麻绳,“里面有需要上交的材料,还有一些不大重要的东西。”
“罗伯逊先生,您的公司有规定需要再向通讯公司上交一份材料吗?”
“我就是来通讯公司工作的,我请求您的许可!”
说这话的时候,拉塞尔的脸上现出苦楚的笑容。三个人根据公司要求整理出需要的材料,而在此之外却多出来几十张照片,展现丛林区到城市的一系列变换的景象,阿奇博尔德甚至感觉这些照片并非如拉塞尔所言那般无关紧要。而现在,拉塞尔似乎将照片弃置一旁,只顾将几份文件放进文件夹,最后在正面盖上蓝色油墨的印章。
相比于拉塞尔的迫切,阿奇博尔德和乔表现出明显的犹疑。“先把文件夹放在这边,拉塞尔,”阿奇博尔德示意拉塞尔不必急于上交材料,继而用严肃的声调询问道,“在你要来这里工作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面临什么?”
“我不是没想过,因此也做过别的打算。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你们通讯公司的广告,根本没的选。”拉塞尔心不在焉地应答道。
阿奇博尔德突然感到尴尬,他的实际意思是想要阻止拉塞尔,阻止对方在通讯公司的谋职道路上再进一步。问题的后面还应加上一句:“繁重的工作,以及比事务更加棘手的上层人员,许多困难仅凭我们自己是难以克服的。”只是他并不情愿说出口。
“我不知道该不该提起这件事,不过看在就我们三个在听的份上,我就说吧,”拉塞尔抚弄着薄嘴唇上纤细的胡须说道,“从巴拉腊特到悉尼,我一路上都在打零工,雇主既有牧场主,也有工厂老板和高级文员,而换一个地方也就等于要失业一次,我想我不能这样下去了,至少得有份体面的固定工作才行。”
乔倾听着,沉入对过往的思虑中。几个月前阿维也曾表达过相同的诉求:“至少得有份体面的固定工作才行。”而那时阿维十八岁,准确地说是差几周十八岁,而年龄问题使得他成为当时矛盾的核心。拉塞尔尽管容貌略显老成,实际上也不过十六七岁——同样的事情还会在他身上,像一个新的循环那般发生吗?现在,城市里的人们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年龄幼小的工人奔走于狭窄的街道上,像是还未生根就枯萎的树苗,被生活的风连根拔起。
拉塞尔停顿了几秒,咽了咽唾沫来润湿发干的喉头,观察两人的反应。阿奇博尔德用左手支撑下颌,不再开口,而他旁边的乔则平缓地说道:“你可以考虑别的通讯公司,规模小一点的,信用可以担保的,对顾客没有限制的那种。我可以帮你准备介绍信和手续。”
“可来这里才算体面,两位先生。之前的工作压得我抬不起头,不只是因为累,还因为那确实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活计。”拉塞尔态度坚决,对乔的意见有所反感。现在轮到乔沉默了,与其说驱使着拉塞尔的是工作的体面,不如说仅仅是维持生计的渴望。假使他和阿奇博尔德继续轮番劝阻拉塞尔,那只会让拉塞尔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拉塞尔更像是被选择在通讯公司谋职,结果已经决定了。
拉塞尔将文件夹握在手中,在跟随乔前往二楼办公室前,又整理了衣领下的领带结。“拉塞尔并不认生,不过给他面试的应该是米切尔·弗德奈斯。”阿奇博尔德站在楼梯口,高声喊道。乔手心朝下示意他压低声音,随后带领拉塞尔到达办公室前,为他打开了门。“祝你好运,拉塞尔·罗伯逊先生。若是失败了,还有别的出路。”乔在合上门后低声说道。
随后他就转向侧旁的办公间,那里就是给秘书兼会计处理业务和账单的地方。狭小的方形房间里弥散着油墨、纸张和旧家具的气味,玫瑰碾碎的残存香气夹杂其中——角落发黑的桌台上竖立着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支凋零的玫瑰,皱起的花瓣末梢已经枯黄,瓶中的清水也不知何时蒸发到只留下瓶底的一层。
而他在写字台前坐下,戴上圆框眼镜,铺开信纸。左侧第一层抽屉里放着他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招聘广告,大多来自于其余的通讯公司,极小的版面勉强能塞下地址、联系方式和需求事项。有时他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单词的拼写和数字的序列,以确保万无一失。在众多剪报中间他选中了一份,公司地址离阿尔西街不远,而且还有一定的信誉。那里正迫切地需要人手,他们应该会考虑拉塞尔的,他想,同时在信纸上按格式写下字句。
介绍信已经完成,下一步是填写提交给公司的简历,他刚拉开第二层抽屉,就听见拉塞尔在门外说道:“我已经被录用了,以后就在电报部门工作。”乔站起身,将信纸折叠,推门望见拉塞尔站在走廊上,神色激动却算不得喜出望外,阿奇博尔德在他旁边,悻悻地望着他,又望着乔。“现在结果已经决定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阿奇博尔德问。
确实什么都不能做了,因为拉塞尔已经成为一枚齿轮,放置在机械组织上,有条不紊地运行。而他们同样是齿轮,从开始运转到被替换的这段时日里,艰难地彼此扶持。
再说回电报部门——阿奇博尔德对此并不陌生,他也曾经手过一次并不成功的电报业务,最后还是乔代替他的顾客支付了高昂的费用。对这一部门的了解要从他和一位同事的会面谈起:那是在他从“修理厂”回来一周后,电报部门的维克多·斯蒂尔曼请他去城区的餐厅,维克多一向以生活拮据而著称,不愿花钱修葺出租间漏雨的屋顶,重新裱糊四壁脱落的墙纸,身上的服装似乎穿了很多年,褶皱里堆积着灰尘;但他面对朋友时反而出手阔绰,节假日能请他们到高级餐厅用上一桌可口的饭食,甚至在他们有人面临疾病和债务时慷慨解囊。阿奇博尔德对此颇为疑惑,因为再怎么从日常开销中节省,能做到这些还是不可能的。“我在电报部门供职。”维克多简单地解释道。
“毕竟,并不是每天都有电报需要发出去。
“即使是不多的本职工作,上级也有要求。电报费是按照字数计算的,这你应该知道吧?他们就在字数上做文章,以保证‘文通句顺’为由,增加字数,来从顾客那里套出更多的金钱。规定在前,他们只能被迫付钱,甚至不惜借债。欠款在账目上有记录——就像刻在耻辱柱上的名字,即使还上了也不能划去。”
“这跟书信部门的额外邮资本质上是一样的。”
“我还不知道呢,哈!难道我们在两个彼此隔绝的部门吗?”维克多诘问道,瓷盘里的覆盆子蛋糕被叉子戳出漏勺般的孔眼,阿奇博尔德坐在对面,用餐刀虚浮地切割着餐巾上的空气,他那只右手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量。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生活。公司不养闲人,却舍不得这样一个收益可观的部门,既不想废弃,又不想和其余部门合并。”
“那你从这份工作里得到了什么,维克多?”
“从工资来看,这是个美差,但也仅限于此了。这笔酬劳用到别人身上的时候,我反而感到痛快,毕竟也是从他人那里得到的,自然也得归还给他人。不过,公司不养闲人,自然也不会供养着多余人,因此我很快也就会离开这里。”
维克多之后提及自己与弗德奈斯交恶,而弗德奈斯似乎尽力扑灭那些怨怼的火焰,使其无从再度燃烧。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小事:阿奇博尔德折断了一把叉子,维克多毫不犹豫地出钱赔偿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后来维克多·斯蒂尔曼就离开了通讯公司,他的名字无声无息地从员工名单和人们的谈资中抹去,或许他的生活变得更加拮据,然而其余人认为他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
一只手轻轻拍着阿奇博尔德的肩膀,似乎在掸去他肩上的灰尘。拉塞尔的声音将他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们三人一同下楼,帮拉塞尔在电报部门安置下来,之后各自在各自的部门里继续工作。
下班前拉塞尔拿着照片过来,展示给他的两位同事看。照片都放在书桌上,他垂下头,瘦削的手指推平几张照片上的折角,抹去表面的水渍。每张照片的背面都有拍摄的日期和地名,或者是一些人名。比如阿奇博尔德手中的这张照片,背面用墨水写着“1893年7月29日,本迪戈”,正面是笼罩在黯淡阳光下的主干道,延伸至铅灰色的地平线。
最早拍摄的一张照片上是一棵枝叶稀疏的小树,在木篱笆围成的院落中央。“那时从我父亲那里得到了相机,拍下这张照片的第二天,我们一家五口就离开了巴拉腊特。这棵小树在晨风里摇晃枝条,我当时就将这当做告别的表示。”拉塞尔指着照片上的树枝,像是指着照片上曲折的裂痕。
仅仅根据这些照片,就能将拉塞尔一路上的经历描摹出大致的轮廓。拉塞尔解释道:“那些风景,还有那些人,并不是我有意挑选的。我看到什么就拍下什么。”在他年幼时,照片灰暗的色泽给了他一种错觉,即在他出生之前,世界都是灰暗的,人们生活在一条黑白交错的游廊里。他想给照片上色,以还原被抹消的色彩——用深棕色描绘树木和矮墙,红棕色描绘布里吉塔头巾下的长发,鹅黄描绘墨尔本车站的外墙,花青描绘窗台和阿奇博尔德的领带,鲜红描绘书籍的封面,负伤工人前额的鲜血。拉塞尔手上有一盒干缩的水彩颜料,然而他并不适合给放大图片上色,对于这种细枝末节的工作他缺乏应有的细心和耐心。
很快阿维和霍默也凑了过来,乔借此机会向拉塞尔请求:“既然你看到什么就拍下什么,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几个人照张相呢?”
“对不起,这个……”
“怎么了,拉塞尔?”
“到悉尼之后我就典当了相机。”
一时间没有人回应。然而片刻的失落很快被谅解所取代,阿维甚至安慰拉塞尔,按照电报部门优厚的工资,用不了多少天,他就能把相机要回来。可不是,他们向一家更大的典当行献出青年的岁月和热情,换取维持生计的需要,不过这些不同于照相机,典当出去了就再也无法索取回来。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拉塞尔出现在电报部门的时间并不多,和他在同一部门的同事们分散在公司的各个角落。阿奇博尔德见过他替自己把信件投进邮箱;乔和霍默拉上他喊人到办公室;有时他也去保管室取油墨和吸墨纸,甚至在十一点半前后到员工食堂打下手,笸箩里堆着他削下来的土豆皮。大概一周有一到两天需要他发电报,而那也是他在公司里为数不多的轻松的时候。维克多·斯蒂尔曼的话得到了证实:他们更像是一群杂役,大多数时候做着本职之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