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博尔德的工作基本上尘埃落定。就目前考核的结果而言,他完全能够胜任,可以将右前臂的残疾忽略不计。拉塞尔的情况大抵相似,只是这样的杂役生涯似乎没有尽头。于通讯公司而言,一八九五年开年不利。迫于收益逐年下降,弗德奈斯不得不放宽了对顾客的要求,毕竟无论多寡,是个人身上都能套出金钱——他曾如此告诉董事会的先生们,这使接受过所谓“博爱”教育的他们大为震惊。

因此那些在街道上游荡的苍白面孔,又一次在通讯公司大厅出现了。顾客一如既往地言行拘谨,似乎要想寄出一封信,就要忍受职员对他们吆五喝六,又或许是顾客真的把他们当成了活的机器。“我们离开这里,来到他们中间,又有谁能认出哪些是我们,哪些是他们!”阿维劝解他的顾客,因为他发觉那些在码头边和他打招呼的老伙伴,到了通讯公司却低声下气得像他的仆从。然而这样反而正中弗德奈斯的下怀。

不久后来了一位年轻顾客,手肘下夹着导盲杖,披着黑色条纹外衣,挺直身子快步从松散的人群中穿过,然而神情却显得平静。“两位先生,请帮我给邓肯·戴斯蒙德写封信。”年轻人摸索到凳子坐下,向阿奇博尔德和阿维请求道。

阿奇博尔德觉得这沉静的语调似曾相识,于是打量面前这位来客——从蒙上一层阴翳的浅绿色眼睛就能够断定是弗格斯。他外衣的下摆和裤腿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一手不自主地揉着膝头。

“我需要给他写一封信,”弗格斯随即补充道,“虽然他几乎要跟我决裂,但兴许我还有同他和好的机会。”阿奇博尔德对此难以置信,低下头来向弗格斯凑近问他几句。弗格斯只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安静下来。

“我跟戴斯蒙德由于一本书起了争执。你或许听说过这本书,麦克斯·欧雷尔的《约翰牛公司》,他说工人是‘到海德公园听空洞浅薄的夸夸其谈的共和派’。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很多人都是如此——我也与他们犯了相同的错误。

“戴斯蒙德并不能认同,似乎感到自己被这个外国人所冒犯。当他还知道还有人为作者说话的时候,他比以往更加恼怒了:‘他在否定我们一直以来的努力,还有那个给他辩护的——是不是叫亨利·劳森?他曾经支持过我们,现在矛头一转——也难怪,我见过他,瘦高的个子像个风向标!’但这时候我告诉他,我支持劳森。”弗格斯说到这里作停顿,随即陷入沉默。

弗格斯将要谈起他的历史,先前的沉默为之后的讲述起兴。

失业者的队列从室外的街道经过,而他们也曾这样经过荒芜的原野,将怨言咬合在牙关。十九岁的弗格斯·布伦南已经是这队列中的一员,带着机器匠的工具箱,跟随流浪者大军四处奔波。若不是因为他们与警官发生了冲突,弗格斯也就不可能认识邓肯·戴斯蒙德——因为正是他为这些流浪者抵挡下了警官的责打。有口才,工作勤恳但有些急躁,戴斯蒙德身边的熟人如是评价他。他那高亢的音调听起来有几分坚决,向其他工人宣讲他的观点,据传闻他十六七岁的时候通读过不少历史类的著作,不过他本人常说言过其实。

我们很快又找到了工作,从那时起我跟他经常交流观点,正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们很快就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即使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并不为结识他而后悔,弗格斯不无感怀地说道。那时他们还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斗争,以及斗争所导致的一系列后果,一连串彼此连结的,难以愈合的伤口,其中就包括让他们怀着各自的立场踏上不同的道路。

倘若斗争能够按照既定轨道进行——然而现实已经摧毁了富于战斗的计划,工厂主从不缺对付反抗者的手段,如果条件允许,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工会成员被打压,空有手艺而难以得到施展的机会;而后是工资逐步削减;发生纠纷只能由负责人裁处,而负责人往往都是看金钱说话的……工会似乎也不再选择以同样激烈的方式反抗。“戴斯蒙德跟他的朋友们参加了选举,逐渐弄清楚那一套的运作原理,也学会了彼此倾轧——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存在,现在斗争已经变成彼此间的内斗了。”弗格斯的言语引起周围顾客的注意,已经有人侧身听他讲述,也许有人已经认出这位曾经的领袖。滩涂上留下因灼烧而焦黑的船架,而抵抗与运输船的血肉一同化作灰烬。尽管人们称弗格斯是不因斗争的落败而弄得心灵忧郁的人之一,然而倒伏的弓形梁木时常回到他的心头,迫使他时常怀疑:斗争的归宿是这化作焦土的船只,还是从废墟的缝隙中望见的黎明?

“我很清楚这是一场怪异的内战,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夜以继日地漂流。工会不再需要我。但我告诉戴斯蒙德,也告诉工会的其他人:决不能再这样下去。”弗格斯最后坚决地说道。

“写起来并不轻松,但又必须写它。”阿奇博尔德用指尖捏着信纸,望着对面那张温驯柔和的面孔,感到一阵窘迫。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和解,对此写什么分量都太轻了,阿奇博尔德暗自埋怨着,不过还是拿笔蘸了点墨水,在信纸上写下底稿。

亲爱的邓肯·戴斯蒙德:

我为前几日的争执感到抱歉。如果能心平气和地跟你谈谈我的看法,那也不至于使你变得这样焦躁。可你不必因此而想到决裂,因为立场并不会离间我们。我又想到,我们的立场即使有细微的分歧,然而并没有根本的区别。就凭这一点,我们依然可以维持友谊。

现在我们仍有机会重新开始,反思我们曾经走过的路,告诉他们,我们绝非是一支溃散的军队——至少你和我仍可以重新开始行动。对此我希望满怀,因为谁能说在这片平静如死灰的大地上,不会再明亮地燃烧起火焰?

请原谅我现在逐渐衰退的视力,不能够独自写作,只能委托阿奇·克罗夫特尔代笔这封信件,以便能传达我的心意。

弗格斯·布伦南

1895年1月17日于悉尼

签完落款后,阿奇博尔德找出一个信封,正准备在上面写地址——然而他并不清楚戴斯蒙德当下的住处。“他昨天傍晚带着行李离开旅馆,可能现在还没有回来。你刚才说写完这封信就要把一批信件送出去,不如我同你一起顺路找他。”弗格斯提议道。

阿奇博尔德将信纸折叠放进去,象征性地贴了一张邮票,幸亏那上面不是女王的侧面像,否则无异于在戴斯蒙德这个共和主义者的脸上吐唾沫。就这样他将一个没有地址的信封放进竖放在写字台旁的邮包——一个皮带用金属扣固定,以便搭在肩上的薄木板箱子的内侧,背上这个箱子径直离开公司,弗格斯跟随着他,用导盲杖敲打地面。

五个小时前,戴斯蒙德将提箱和旧皮包寄存在一家杂货店,因为他身上的钱完全无法支付在衣帽寄存处所需的费用,店主愿意替这个身无分文的年轻人保管行李,不过要求他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超过一天。而后戴斯蒙德像一艘船那般四处游荡,漂流在想象的海潮里,暗流缠绕在他的身侧。

现在阿奇博尔德已经对各个街道的位置烂熟于心,因此不需要地图的辅助,他也能挨家挨户把信送过去。弗格斯时常看见他弯下颀长的腰身,将信件递给站在屋门前的幼小的孩子们,他们等着父母或年龄稍长的孩子们回来。人们被大风扫集到狭窄的街道上,也像风那样从薄弱的胸腔中发出叹息。直至那个被称为“邮包”的箱子里只剩下一封信,他们都未能见到戴斯蒙德,然而无论如何,戴斯蒙德是不会离开悉尼的。

借着阿奇博尔德把皮鞋提上去的工夫,弗格斯踉踉跄跄地踏上起伏的路面,手杖随时都有可能从一个坑跌落进另一个坑里。“看来没办法单独行动。你还是得跟着我,弗格斯。”阿奇博尔德随即起身将弗格斯扶到路边。他留意到从不远处的街上走来一个年轻人,身形算不上非常高大,左手抄进长裤口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从两片青白的嘴唇间拔出烧了大半的纸烟。那个人正向弗格斯走来,随后却坐在临近的长椅上,一言不发。

纸烟被丢在地上,他一脚踩灭末梢残余的橙色火花,抬起头来,神情恍惚地问眼前的信差:“你找我什么事?只要不是到弗格斯那里乞求原谅,我都能答应——我真的不能对此抱有希望了。”阿奇博尔德听后面色煞白,手探进箱子里捏着信封一角。

“弗格斯亲口告诉我,你们还有和解的可能。”阿奇博尔德镇静地说道,然而话语总是因为潜在的不安而梗塞在喉头。戴斯蒙德倒在长椅上,仿佛一艘搁浅的船只,旁人能够清晰地望见躯体下那嶙峋的船架。

“你有没有想过,戴斯蒙德……”阿奇博尔德控制自己的话语,以不至于失言,“你走的或许太远了,而且这条路又不可能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地走下来。也就是说,你既需要开路的工具,也需要能够及时劝导你的人。”

戴斯蒙德苦笑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个经验主义者。不过你没经历过我的日子,你要是我也做不出比这多好的决定。跟那些未来的议员在一起,我只觉得喘不过气。只要他们步入议会大厅,除了自己那一份地位和薪水,就什么都忘了。打仗?现在想想都觉得我那时该有多轻率才能想到战争!”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曾经我寻求人们的支持,然而什么都没得到,还差点丢掉自己!如果我知道这痛苦的结果,我宁可单打独斗。”戴斯蒙德叹息着,那个慷慨陈词的演说家已经从他身上远离,留下的是心灰意冷的年轻反抗者,一位被失望所俘虏、披上镣铐的将领。

弗格斯背身站在路灯下,突然开口:“你我根本做不到单打独斗,戴斯蒙德。”戴斯蒙德先是一怔,几乎要从长椅上跳起来,但阿奇博尔德异常有力的左手将他按了下去。他还得把弗格斯领到长椅上,然后就是把信件取出来……余下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了。戴斯蒙德毫不犹豫地拆开信封,信差愈发感到事情几乎没有把握。“我们的立场即使有细微的分歧,然而并没有根本的区别……现在我们仍有机会重新开始,”戴斯蒙德读着信上的文字,深深地思索着,“我也想过,我跟弗格斯真有什么值得决裂的理由吗?”

“所以说你们根本谈不上真正的分歧。立场不会妨碍友谊,而且相比而言,友谊往往走得更长远。到时候,让政治立场自己看看,它那离间人的能力是多么薄弱!”阿奇博尔德有些激动,用的是一种演讲的语气。戴斯蒙德没有回应,只是望着坐在长椅另一侧的弗格斯。弗格斯闭上双眼,一条发白的瘢痕从左边额角延伸到右边颧骨,显然刺杀者想要穿过他的头,却因为某种失误让弗格斯侥幸活了下来,尽管给他留下一双近于失明的眼睛。

几分钟后,戴斯蒙德若有所思地抬起手,划过前额。这个意义不明的手势使得阿奇博尔德陷入了惶惑,仿佛它指向一条不存在的伤痕。戴斯蒙德连忙解释道:“弗格斯已经迎接了他那必要的牺牲——也就是要想做正确的事,总要付出代价,它在我们的前额,在我们的心中都留下了荆棘划过的血痕。很快就是我了。”阿奇博尔德听着他紧张而庄重的语调,望见无形的荆棘冠同时落在他和弗格斯的头顶,黑色的尖刺刺入前额,鲜血沿着面庞流淌。

等到他们离开,阿奇博尔德才起身回到公司。同样的问题在之后几日里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什么是“正确的事”?天边柔软的云雾未曾给他解答,而且从室内向外望见的景观总是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昏暗,以至于室内的人总预感晴朗的天空将要下雨。正如远方将要袭来的风雨那般,有什么在他胸腔中暗自呐喊,使他难以安然度过这样的生活。

那或许正是意识到他自己生于苦厄的活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