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工之后泥泞的疲倦,拖住阿奇博尔德的四肢开始下沉。他摸索到写字台的边缘,用左手吃力地支撑起身体。之前的事情在他头脑中徘徊不去,并且形象愈发鲜明。
阿维带他到院子里包扎伤口,而他平静地谈起这些事情,将目光从胳臂的伤口上挪开。当阿维用棉花擦拭伤口时,疼痛再一次刺激他,使他不得不在两句话中间做深呼吸。所幸洁白的绷带上没有扩大的血点,阿维叹了口气,将阿奇博尔德先前卷起的袖口放下。“我迟早有一天要失去这条手臂,连带着谋生的活计,”阿奇博尔德忧悒地看着阿维,“也许我还能用左手工作,可什么工厂都不需要我了。”
“我会和乔帮你安排到一个新的地方,你能在那儿做一些轻松的工作。你把事情想的乐观一些,阿奇大哥——我是说,你当然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总不能让我到港口附近乞讨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去的!”阿奇博尔德突然直起身,左手掌心朝外举在脸侧。阿维将他轻柔地拉到自己身旁,然而沉默在他们的口中沉积。在黯淡的树影下方,一道金属横梁将他们隔绝在长椅两侧。树枝、叶片和大理石的缝隙组成许多昏暗的眼睛,从角落里窥伺他们,准确地说,那些眼睛只盯着阿奇博尔德。
阿奇博尔德仓促地与阿维分别,心绪烦躁地回到工位。出于养伤的必要,他的右臂平直地摆在桌上,只用左手敲击打字机上的按键。能使用打字机是邮政部专员的特权,因此拉塞尔不止一次跟他软磨硬泡,让他动用人脉,好让自己加入邮政部——无一例外地被阿奇博尔德回绝了。为了触碰一下结构精巧的机器,而甘心受几十年的活罪,对于一个青年而言实在是太不值得,阿奇博尔德只能拿出这样的理由应付拉塞尔。即使在不同的职位,他们依然被阶级之盒封存起来,最初的长、宽和高已经决定了,因此只能在其中匆忙度日。
年轻诗人的形象重新回到阿奇博尔德的记忆中。他的诗歌在斗争的年月里,如此热烈地引燃起人们的灵魂。 “……我们必须唱一首反叛的歌,让反叛的合唱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不应该说错在我们,如果鲜血洒在金合欢上。”一些诗句的残片,忽然从阿奇博尔德的双唇间释放出来。事实上他还记得几首诗歌,但低声朗诵的只有这一首,只有其中这几句。曾经与之同时存在的社会布景消失了,像是河水被截断的支流。那些焦黑的船架,那些憔悴苍白的面容,上面被一层装饰的帷幕笼罩着,好让路过的人们对此视而不见。也许有一只手已经悬在这帷幕的上方,随时要将这块因长久使用而磨损的布揭去,而这一简单的动作却需要莫大的勇气,同时足以使他心生敬佩。
大厅中的落地钟已经响了七下,阿奇博尔德从外套口袋中摸出怀表扫了一眼,确实是七点整,比之前的下班时间早了足有一个小时。“你不要觉得奇怪,阿奇。前几天工会成员去和弗德奈斯谈判,顺带提了一些条件。他说,除了提先一个小时下班,其余的不能答应,毕竟董事会对他也提出了要求。难道这样就足够了吗?”乔斜倚着门框说道,一面点燃铺在烟斗里的烟草。
“我不指望他会妥协多久,毕竟他向来反复无常,”阿奇博尔德失望地耸耸肩膀,“今天答应一件事情,明天就对此矢口否认,仿佛在他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之前我伪造过他的签名,结果这件事就这么草率地过去了。大概有些事在他眼皮底下确实等于没发生过。”
“他只是暂时装聋作哑。到时候,他还是会从你这儿绕开,把新账旧账都算到我一人头上。”
“你可能弄错了,阿奇。弗德奈斯跟我算清账目倒更合情合理,除非我能给自己选一条退路。不过他切断人后路的方法多得很,”乔推开玻璃门向外走去,“这样,我们先下班,然后再接着谈。”
阿奇博尔德跟随他离开,望见公司四面的窗户在薄暮中耀眼地闪烁,像是砖石方形空洞中镶嵌的浅黄色锆石。街道,台阶,拂晓曾清晰地勾勒出它们的轮廓,黄昏轻易地将其全部抹消,在周围紫黑色的光轮中央,人们难以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乔带他借道去往伊洛纳的图书馆,两扇门上方悬着一盏铃兰形的小灯,散射出纤细如尘埃的光。说是临时经过,实际上阿奇博尔德在那里喝茶,翻看报纸,跟弗格斯等人闲谈,逗留到将近十二点才起身回到阿尔西街。临走时,他借了一本词典,以及两部法国小说的英译本,在借阅书籍的簿册上用红色铅笔做了标记。
钥匙旋转的声音从房间里响起,拉塞尔扶着门把手,焦急地盯着阿奇博尔德。两个年轻人蹑手蹑脚地踏上楼梯,回到二楼的房间。阿奇博尔德在扶手椅上坐下,在灯前摊开一本小说,泛黄的纸张在指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拉塞尔蹲在木栏杆旁边,竖起耳朵说道:“老头子已经睡了,咱们尽量小点声。”
二楼的卧房只有三堵墙,一面朝向走廊开敞着。房间里并排放着两张床,一张胡桃木书桌靠在对面墙壁,两把掉漆的扶手椅,一把将阿奇博尔德吃力地托起,另一把则立在窗边。拉塞尔的脸栽进枕头里,被褥胡乱地盖在细瘦的躯体上。
“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好像很少像现在这样焦躁,”拉塞尔忽然起身,漫不经心地说,“老头子跟我说过,他一开始把你当成了房东的儿子,就差管你叫‘阿彻少爷’了。他总觉得,你是能当一家之主的那种人,可靠而随和。可你现在桥牌也不打了,每天吃完晚饭,就一个人待在楼上房间里看书,听到吵闹就要犯头疼。”
“可我还是跟平常一样。拉塞尔,麻烦你把备用灯拿给我。”
“桌上那盏又点不着啦?我明明昨天才去找房东换的……”
圆筒灯罩里微弱的火光正在颤抖,借着一点阴暗中的微光,阿奇博尔德看见抄写在第一行的诗文:“他们不应该说错在我们,如果鲜血洒在金合欢上。”仿佛能够铭刻在他记忆的石板上的只有这两句。可他确实应该写几句自己的诗,因此他用虚弱的指头捏住铅笔,在这一页上试着写下几行短句。
拉塞尔已经将备用灯拿到书桌上。他透过明亮的光线望见纸张上的字句,由于写下这些词句的人,将身体绝大部分的力量都用于稳定右手上,因此字迹端正却又笨拙。阿奇博尔德试图不留痕迹地将这页纸遮盖起来,然而对方的目光似乎一直跟随着灯影下移动的、闪烁着淡黄色光泽的空白。
“我所见证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只是可悲的流浪;我的眼泪在干旱中翻涌,言语则在喧闹中沉默。”
带着铅笔痕迹的薄纸在他们心中有着异乎寻常的重量。拉塞尔将撕下的那一页摩挲着(阿奇博尔德认为行文过分草率,本来准备扔进废纸篓,或者丢进燃烧的炉子),脸上现出沉浸在梦想中的神情,仿佛他真的等到阿奇博尔德成名的那一天,而后者再也不必受“所经历的一切”所累。“总感觉你即使成名了,笔下的文章也很少提到快乐的瞬间。可能你就是我父亲口中的有着‘悲悯精神’的人,”拉塞尔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不断经历痛苦的人有很多,但像你这样的并不多见。”
此言大体不虚,阿奇博尔德必须承认,尽管拉塞尔起初对他说了些让他不大愉快的话。他从二十一年的生活中搜寻记忆的条目,在对应的篇章中,不断经历痛苦的人总是占据了主要地位,甚至他自己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只是他从未察觉。阿奇博尔德看见他们如何就着浓烈的酒精,像咽下一截截生锈的刀片般咽下自己的苦楚,他们从来缄默不言,从来不记录日常生活。即使他一句诉苦的话都不说,然而他情愿或不情愿说出口的,全都在那条千疮百孔的手臂上,包裹在外面的黑色和白色袖管,不过是为死而不僵的肢体套上裹尸布而已。
沉默被打破了,可拉塞尔接下来的话多少让阿奇博尔德感到意外:
“阿维告诉我,痛苦还是从四面八方向你扑过来。”
阿奇博尔德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他倒是不希望别人关心他,但毕竟他一直站在弗德奈斯这个百眼巨人的阴影底下,而且影子不断延伸,似乎没有穷尽。现在已经是凌晨,可他还没有任何睡意。拉塞尔回到床上继续睡觉,阿奇博尔德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坐到天明。但中间有一两次,他将椅子移到窗户侧旁,望向窗外的屋顶逐渐清晰的轮廓。深夜时分下了一场小雨,因此黑色的屋顶反射出天空的光泽,从这里看到的初秋时分的天空,就像画框里的彩色石版画那样鲜明。
此后的几周,阿奇博尔德每天刚下班就赶往家里,为的是多抽出一些时间看书和写作。拉塞尔承诺当他的第一个读者,并告诉他如果能得到允许,可以将诗歌给博闻强记的布里吉塔看看,她是天生的文学批评家,可惜缺少教育。“那样我的诗歌——如果这几行随手写下的短句也能算进诗歌范畴的话,恐怕她应该不会放在眼里,”阿奇博尔德摆了摆手说,“等我写到大概十篇上下的时候,我直接给《公报》编辑部投稿,那里有最尖锐的批评家和最明智的编辑,虽然希望渺茫,但不妨一试。”
“要是他们接受了你的诗歌,就会有很多人知道你在这方面的才干了。”
阿奇博尔德羞惭难当,没有仔细听拉塞尔的话音,就拿起椅子在墙角坐下。他和布里吉塔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缺乏教育,除此之外他还有天赋和才能的绝对匮乏,他在通讯公司谨慎地完成工作,然而完全得不到上级的认可,这难道不是实例吗?写作的时候,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消耗从绸纸书套的字典里寻找单词上,动笔的时间反而是少的。阿奇博尔德很坚信自己不可能有什么文学上的追求,即使是作家起码的工作,可能都没有准备充分。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不够,而且永远都不够。他将这种苦闷也写进诗篇。
“你是怎么记住最后几句的,拉塞尔?对,就是描写诗人在第一次写作时的担忧的那几句,连我这个作者都彻底忘了。”
“你可能高估我的记性了,阿彻,因为我把这篇抄在书扉页的空白上了,”拉塞尔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继续说下去,“顺便让你看看我练的花体字。”
“那是我从图书馆借的书!”阿奇博尔德突然高喊道,起身寻找那本被写了字的书,“不是你想把它涂得五颜六色的,你就能这样对待它……更何况馆长还是我的朋友,那几行字留在上面,我可没办法跟她交待。”
“等等,你给我半天时间,我把这首抄在我的笔记本上,把扉页上的字擦掉还给你。”
阿奇博尔德仍清楚地记得那首诗歌的原稿,已经被他在某天做早餐的时候,用火钳夹进了炉膛的火焰。他尽可能不去看被照得透亮的字句,即使它最终没有完全被烧作灰烬。最终,他从许多首诗歌的废墟中,发掘出相对满意的九块碎片准备发表,而这距离第一次尝试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
于是在四月中旬的某个清晨,阿奇博尔德提先半小时起身,前往皮特街上的《公报》编辑部。大厦向四面的道路和天空开敞着,与站在街道另一边的他彼此相望,而由于左手攥得太紧,笔记本的封面和封底已经印下了发黑的汗渍。年轻诗人的背影异常高大,像一块方尖碑隔在他和那位相貌敦厚的男人(应该是编辑)之间,阿奇博尔德略微卷曲的发顶也只是刚刚高过他的下颌。
“我是这里的编辑,儒勒·弗朗索瓦·阿奇博尔德。该怎么称呼您,先生?”在阿奇博尔德不动声色地将诗稿放在桌上后,编辑从诗人面前绕过,去握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只从水里取出来的铁钳。
“阿奇博尔德·克罗夫特尔,”阿奇博尔德低声说,缓缓地将手松开,“对不起……您的手刚才是不是被我弄伤了?”
“没有的事!您不必担心。来,我把你介绍给他认识认识,”编辑颇为热情地将他带到诗人面前,“劳森,这位是阿奇博尔德·克罗夫特尔先生。”阿奇博尔德仰头望见那双褐色眼睛正俯视着他,而这是一双捕蛇犬般机敏而温和的眼睛。然而那种直勾勾的眼神,还是让他从头到脚都不自在。虽然劳森的耳朵有点聋,但绝对没有恶意,编辑后来单独告诉他。
“对了,我得还给您酒钱……这事都要过去两个月了,我才想起来。”阿奇博尔德咬着嘴唇上的胡须,结结巴巴地对劳森说。年轻的诗人向他微笑,试图用目光劝慰他不必再顾虑这件事——其实阿奇博尔德早在和劳森会面的四天后,将那笔钱还清了。布里尔顿那天在公司托人寄信,阿奇博尔德就顺手将钱给他,一个便士都不少,嘱咐他转交给劳森。毕竟你这一阵子都在埋头写作,忘记这点小事在情理之中,作为编辑的阿奇博尔德如此宽解作为信使的阿奇博尔德。
此后是煎熬的等待,却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生活有着明显的不同。阿奇博尔德将用于打草稿的便签折叠,放进上衣的口袋里,正如他仔细地收起若隐若现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