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过后,阿奇博尔德再一次离开了工位。这一次并不是到“修理厂”去,而是他获准休假一段时间,因为右臂的旧伤复发了。血渗透过衬衫和外套的袖子,滴落在吸墨纸上,而他只能当着顾客的面,露出半截干缩的胳臂,用手帕做了临时包扎。

乔找到他时,发现这位年轻的代笔员状态相当狼狈:半边外套披在肩上,卷起的袖口沾着血迹;由于左手提着手帕的两端,右臂平直地悬在半空;杂乱的胡须下嘴唇紧抿着,面庞上蒙着一层汗水。乔让旁边的同事拿来绷带和纱布,小心翼翼地取下覆盖伤口的手帕,重新包扎一遍。他转头望见一侧空荡荡的工位,预感阿维如果在这里,现在也轮不到他来处理阿奇博尔德的创口。阿维被部门负责人叫出去送信了,还没有回来,或许正在回来的路上。尽管阿奇博尔德脸色发青,鼻尖却有些变红了,然而他并不埋怨阿维的缺席。

现在阿奇博尔德右臂落下残疾的事人尽皆知了。“你这样可不行,阿奇,”乔对阿奇博尔德嘱咐道,“先把工作放下——等我到弗德奈斯那里去,看能不能给你申请休假。”阿奇博尔德以一种他无法形容的神情打量着他,揶揄地说:“但愿你别好心办坏事。”

很快乔就握着一张单子过来了,“你的假期已经批准了,先休息一星期,”乔愉快地将单子放到阿奇博尔德眼前,只是上面的签名引起了对方的怀疑,“弗德奈斯真的批准了,要受伤的是他,肯定也得休假。”

事实上,乔向弗德奈斯提及此事时,并没有说具体的姓名,只是说有人需要请假,弗德奈斯正在忙手上的工作,给了他请假批准,并要求以他自己的名义签发。乔没有那么守规矩,直接在批准人一栏填上另一个名字:米切尔·弗德奈斯,照搬了弗德奈斯的笔迹。

就这样,阿奇博尔德从公司离开,回家休息一周。这种法外开恩式的假期,倒是给他了一个能够寻访城市各个片区的机会。悉尼并不是只有阿尔西街和通讯公司,还有——他已经很久没有到除这两处之外的其他地方,三四个月以来只是在两地之间像钟摆那般来回。右臂的疼痛时而剧烈,时而平缓,但始终是持续性的,五个指头上的皮肤贴着内里的骨骼,既无法张开也无法收缩。他现在能用左手系衣扣和领带,交替使用刀叉和汤匙,给双脚套上短靴。这中间最重要的事左手却做不到——握笔写字。右手虽然衰弱,但最起码握起一支笔的力量还是有的,然而他现在右手完全不能动。

因此阿奇博尔德打消了写作的念头,沿着阿尔西街走到大路上。他的短靴敲叩着路面,声音比以往更加清晰。当他途径路旁朴素的屋舍时,总认为是在欧洲的某个宁静的小城镇,而不是悉尼——他尚未到达这座城市的中心,未能望见那些堂皇的官邸,仿佛是庞大的背脊浮现在他眼前。那些屋宇是喧啸着将人群吞吐的鲸鱼,呼出的气息聚集为城市上空的阴云,其中有许多无形的手计算着人的生活和命运……阿奇博尔德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街上,而是望见巨兽从阴冷的海水中被卷上岸,发出临终的喘息。

天空中飘下绵绵细雨,阿奇博尔德戴上帽子,向下拉了拉帽檐。他的目光像入秋的节候一般阴郁,只是紧盯着前方。广场附近有一处餐厅,他可以先去那里避雨。

阿奇博尔德推开玻璃门,径直走到远离窗户的空位前坐下。椅背后是放着报刊杂志的架子,他背过身,从其中抽出一份杂志——市面上流通的二流杂志,刊载着各种自称“社会新闻”的假消息和不入流的短篇小说,这大概是阿奇博尔德几乎不看杂志的理由。不过为了在下雨的时候打发时间,也只能将就。他翻开杂志,封面内侧有几个带油污的指印,有几页的右下角已经翻卷而起。这种杂志往往都具备着拙劣的措辞,譬如:“这位女士对格莱德尔小姐的恩赐表示出由衷的感激,因为老格莱德尔为她和她的儿子提供了体面的工作。”阿奇博尔德认为这与其是恩赐,还不如说是施舍——甚至连施舍都谈不上,而那份工作也并不体面。

桌子对面有人说话,带着温和的语调和颇为神秘的口音,使得阿奇博尔德从杂志的铅字中间抬起头,然而真正将他吸引过去的却是对方英俊的面孔,突出眉骨下的褐色眼睛向他投来狡黠的目光,让他不由得担忧自己的心思是否被看得一清二楚。虽然这双眼睛比他见过的都要漂亮,但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我很早就不再相信这些谎言。说来倒也奇怪,这个世界已经悲伤到无法居住了,却依然还有人为此辩护。”年轻人指了指文章的标题,压低嗓音说道,目光中的狡黠逐渐被升起的忧虑淹没。深沉的哀苦揭示了他原本的面目,“我是从内陆丛林那里来的,尽管我在那里生活得还算愉快,却并非世外桃源。然而在悉尼能感受到的只有失望——丛林人是我见识过的最慷慨的人们,然而到了城市就完全变成另一副模样。城市腐蚀了他们的美德,因为勇敢与无私对喧嚣的城市而言,一文不值。”

阿奇博尔德默默地听他说着,他很少抱怨自己的遭遇,更多是为在苦难中挣扎的人申诉。有些时候,阿奇博尔德能够从他激昂的语调、满怀悲悯的目光中知晓他的历史,尽管只是一种主观臆测。他的职责是号召,在稿纸上写下战斗的诗句,很快手稿就被排版印刷出来,成为报章上的铅字,经由报亭的生意而在人们中间扩散,最终化作他们口中一曲号召希望的歌,驱散经久积压的苦楚与绝望,让新的黎明与殷红的旗帜一同高高升起。他们将鲜血洒在金合欢上,为的是从此世上不再有束缚于人躯壳与精神上的锁链!在混乱的起义过后,他终于意识到反抗者并非都是为自由而战斗的英雄,其中许多人仅仅是为了私人的利益才加入其中,在狭隘理念的驱使下互相诋毁——正如弗格斯所言,现在斗争已经变成彼此间的内斗了。

“我也想过让工人们放下偏见,联合起来参与斗争。不过现在我只想指出一些很显眼的错误,而这也正是工会主义的弱点,或许明智的工会主义者会有所同感,”年轻诗人无奈地感慨道,“但现在我完全不指望了。”

“我认识一位工会主义者,他会认同您的观点。”阿奇博尔德犹疑地说。

诗人恢复了以往的沉默。他双手搭在桌上,被忧虑的深思湮没。阿奇博尔德将玻璃杯举到嘴唇前,又停了下来。坐在对面的诗人开口说道:“也许他是极少数人里的一个,不过您得相信我,大多数工人都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野兽!”

“听我说——不完全是这样……好,也许我没有经历过,因此还能说些什么呢?现在这种情况,并不等于将来没有人认同,并应用于……” 由于诗人带着惊愕打量着他,阿奇博尔德的话语阻塞在喉头,既无法继续说出也无法下咽。他举起包扎着绷带的右手,偏过头去,可这样诗人就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那只树杈般的手上。过了半分钟阿奇博尔德才回过头,迎着诗人而来的是一双深蓝色的大眼睛,不知从何处来的阳光将其照得明亮。诗人那直勾勾的眼神换成谁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我,阿奇博尔德想着,低下头继续盯着杂志的某一个版块。

诗人很少与人来往,至少在城市里是如此。阿奇博尔德不敢再开口说话,尽管诗人在缓释过后主动问他:“瓶子见底了。你要不要再喝一杯?我请客。”年轻的小伙子连忙说自己不需要,不过侍应生还是端上了一瓶啤酒。“你住在哪里?我下周把钱还过去。”阿奇博尔德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已经花得一干二净。

“这种事还是不用问了。”

“我不认识你,可我总得把钱还过去。”

“那你可以去《公报》办公室,或者找约翰·利盖伊·布里尔顿。”诗人最后说道,随后他与阿奇博尔德相继起身离开——直至此时他们也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当阿奇博尔德到家时,只望见一个细瘦的影子半坐着,盖着被子和几件衣物。昏暗的居室里椅子随意摆放着,他时不时会踢到某个隐蔽在晦暗中的椅子腿。影子边缘随窗外天光的游移,时隐时现。走近时他才认出那个影子是老安迪·罗伯逊,只有他一人在家——不论是他的妻子,还是拉塞尔、布里吉塔和“阿奇”,都在外面上班。老安迪留着一头蓬松的棕灰色短发,有意剃去发白的鬓角,浓密的胡须下有一副薄到几乎看不清的嘴唇。他几乎没有训斥过那三个想要离他而去的孩子,因为他极少开口说话,而那些少年仿佛深知并体谅他的苦衷,然而阿奇博尔德对他的境况一无所知。

背朝着窗子,老安迪整理几下衬衫和敞怀的背心,系上纽扣,从墙上取下外套。忽然他开始絮叨起来,口齿清晰,却只是一些拆开又重组的单词。这是一种只属于他的语言,他创造了这门语言,而这门语言也仅供他本人所用。老安迪忽然从晦涩的低语中抬起头来,朝着阿奇博尔德倚靠的五斗橱咳嗽了几声。阿奇博尔德刚想要若无其事地回到楼上,却被屋外吵闹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在门外不远处,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由于浆洗衣领的问题,跟一位洗衣妇发生了争执。“要不是你这边比洗衣房便宜,我可不会过来!结果就是你把我仅剩的一个领子给弄坏了!”他大概看见了阿奇博尔德靠近窗玻璃的那张脸,随后气急败坏地大喊道,“房子里那位是你丈夫吗?亏得你一个××敢有脸勾引他!”

阿奇博尔德猛地将窗户朝外一推,目光凶狠地瞪着那个年轻学生。老安迪站起身,将他拦下来,说道:“冷静点,阿彻,你记得房东说的吗?他说过,不要在这里管闲事……谁都怕意外。”

“我知道,可我做不到!”阿奇博尔德愤懑地回答。

听完这话,老安迪恢复了惯常的沉默。带着一种诗人般的忧郁,老人环视着周遭的昏暗,从阴影中试图捕捉家具反射微光的轮廓。年轻人的头发和胡须末梢沾染冷光,沿着台阶的扶手上升。

二楼的书桌上叠着几本书和新近的报刊,在这书报堆上方有一封乔的来信。阿奇博尔德拆开这封信前,设想自己被解雇的事实突然砸到他的脸上,毕竟他已经在休假之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然而乔比他更了解他心中的忧虑,因此信札的第一句话就是:“弗德奈斯没有对请假的事再追究,因此你不必总是忧心忡忡。”阿奇博尔德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随后将信纸夹进黑色粗布封面的笔记本。

随信寄来两本书,一本是诗集,另一本正是《约翰牛公司》——那本险些让弗格斯和戴斯蒙德决裂的奇书,作者观点虽然有失偏颇,但有他的道理。比起解决空泛的立场问题,他们更需要确切的行动。他们无疑已经自由了,然而他自己还受困于这份工作、这条街道、这座毫无公正可言的城市,想到这里,阿奇博尔德不禁低下头去,双手无力地搭在桌边。

实际上弗格斯和戴斯蒙德,还有那个他叫不出名字的诗人,只不过是他的本质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困在现在的生活里,这就是他们共同的本质。阿奇博尔德之所以总能在那些忍受痛苦的人脸上看见自己,原因大抵如此。尽管诗人说这个世界已经无法再居住下去,可生活还是在继续。

疼痛像是被缠绕的绷带无限地延长了。阿奇博尔德卷起袖口,试着将沾血的绷带揭开一小段。几乎是将皮肤连带着纱布一起撕扯下来,愈合的部分和流血的部分还混在一起。唉,乔那种处理伤口的方法,阿维看了都要叹气的!阿奇博尔德强忍剧痛将绷带全部拆去,却感觉更像是拆卸肌肉下整套的骨骼。疼痛,这条褪了皮的、被激怒的蛇,暴烈地在他的右臂游窜……阿奇博尔德在折磨下抬起头,望向墙上的镜子。

他脸上沾满了汗水,几绺头发贴在前额,与疼痛的斗争使他感到精疲力竭。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他突然发现自己眼角凝结的泪水,随即低下头去。无边的黑暗落在他的头顶,一种比死更加可怖的、耻辱的感觉深深地攫住了他。他凭什么要哭呢?尽管这个疮口总能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然而他总还是要活下去的,也仅仅只是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