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四点三十分。小小的公寓里,几个还未拆封的大纸箱显露着初来乍到迹象。公寓不大,四十平,落地窗朝东,靠窗放着一张床,刚刚铺好,床头坐着公寓的主人和她怀里睡得正香的灰白色道奇兔。往南行进依次是小小的厨房,厕所和公寓的门。从落地窗向外望去刚好能看见半斜的太阳将楼房的阴影打在对面大厦的立面上。黄依唯脚尖勾起拖鞋,把怀里软软的小宠物轻轻放回窝里,趿拉着拖鞋打开了灯,明亮的光线充满了房间。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失业的第四天。
黄依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狠狠地倒向床上,“彭”地一声,压在摊了一床的报纸上。她直直望着天花板,回想起前几天的事情,如释重负。
那个该死的倭瓜脸——这是黄依唯给《木市前沿》报社里带自己的那个摄影编辑组长起的外号,因为这个男人的脸型特别奇妙,有着窄窄的、突出的额头和短小的下巴以及脸颊两侧强健的咬肌,让整张脸呈现一个圆角的梯形,而比起奇特脸型更为不幸的是,他有着部分年过三十五岁的男人应该担忧的脱发问题,头发犹如天使光环惨淡地围绕头顶,鼻头圆圆鼻梁塌塌,以至于他滑稽的金丝眼镜只能搁在鼻尖上,上边框和小小的细长的眼睛融为一体,淡淡的眉毛飘在上方就像一抹浮云。黄依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像《植物大战僵尸》里面的倭瓜。
其实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黄依唯还算是尊敬倭瓜脸的。他是编辑组长,从事这个行业的时间并不比她的父亲——也是摄影版主编黄啸川——要短上多少。尽管黄依唯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她依旧很用心地去拍。倭瓜脸对她也客客气气,时不时嘘寒问暖,顺便旁敲侧击地问问黄啸川的情况。黄依唯多少明白倭瓜脸的心思,和领导的女儿打好关系,就是和领导打好关系,她心里有些排斥,却自以为还是给了倭瓜脸的面子。如果一切都按照这样走下去,或许黄依唯慢慢也就认命了,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把一辈子都投入到新闻摄影中,一点点做到摄影组长、副主编、主编……可是偏偏黄依唯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让她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也忍不了别人对她的非议。
黄依唯辞职的时候黄啸川在国外出差,那天黄依唯出去拍了半天的市旅游节活动,活动早早结束了,她在预订时间之前回到报社,正兴冲冲准备地把照片拿给倭瓜脸看,才走到水房,却听见里面传来倭瓜脸的声音。
“我反正是不太喜欢这个人的,你不觉得她实在是傲得很吗?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黄依唯愣了一下,和她一组的张姐的声音随后传来:“是啊,虽说她拍的照片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我看什么传媒大学毕业,这水平也没比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好多少,有她爸在你也不好意思说。还是王老师您拍得东西更有感觉。”
倭瓜脸接着说:“你说说前些天那张旅游节开幕式的照片,我就搞不懂为什么老胡要把她的那张放在头版——你不觉得构图都有问题吗?”
“哎呀,再怎么说黄主编也是上司,你想讨好,这胡副主编也想讨好嘛。”张姐附和道,“她一个小丫头才拍几年照片啊,能跟王老师您比吗,没必要和这种黄毛丫头置气。”
“你别说,”倭瓜脸被张姐一吹捧,竟然有些飘飘然了,“我是觉得我那组照片拍得挺好的,再怎么说我也是省摄协的人,怎么会比她拍得差。”
“我看啊,她要真有本事,也不会从北京回我们这种二线小城市发展了。还不是因为自己不行,只能回来靠爹。”张姐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水房,正好看见黄依唯沉着脸站在水房门口。倭瓜脸也跟着出来了,看见黄依唯的脸色,脸上划过一抹尴尬:“小黄,回来这么早啊。”
黄依唯咬着牙,恨恨地说了一句:“早上的片子在电脑里,要是拍得不好就全部删掉吧。王叔,您要真对我有意见,您指着鼻子骂我都行,背后说人坏话,我黄依唯这辈子最看不起!”转头冲进副主编办公室,当天就辞了职。
胡副主编和黄啸川多年同事,同黄依唯也熟悉,他在办公室劝了黄依唯整整一个下午,还把在文字版工作的黄依唯的母亲吴敏慧也找来,可这个世界上除了黄啸川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拗得动黄依唯的性子。这份工作本就不是她喜欢的,若不是黄啸川一意孤行给她安排好了,她才不会来报社工作。现在又受了组长这一番气,狠话也脱口放了出去,再要她回头,面子上抹不开,心里的疙瘩也结下了。
吴敏慧打电话给黄啸川,黄啸川人在国外,气得干瞪眼,却不能奈黄依唯何。黄依唯顺势提出了一个人住的要求,吴敏慧一直顺着女儿的心思,便帮她找了一家单身公寓,第二天就从家里搬了出来。
独立的第一步已经达成。黄依唯下一步需要的就是赶快找到像样的工作,养活自己。
有点饿了,黄依唯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满床的报纸,不由感叹:这里面竟然没有一条招聘广告是招摄影师的。木市是一座旅游城市,不少影楼的工作都是在景区里给游客拍古装照,要做这个,黄依唯觉得实在掉面子。再怎么说她也是首都某一流传媒大学新闻摄影系本科毕业生,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去景区给人拍古装照,要让她老师知道肯定气吐血。婚纱摄影的影楼倒是有一个,前天去问过,人家也不缺摄影师。剩下可以赚钱的就是一些散活,给大学生拍拍cosplay正片啦,漫展官摄啦,婚礼跟拍啦——黄依唯在这方面倒是有一些人脉,但她总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做的。
黄依唯这时候就想到,如果不是好朋友的背叛,她或许现在还在北京,已经开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影棚。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小玩笑吧,她瘪了瘪嘴,脚尖勾起拖鞋套在脚上,起身去厨房。黄依唯一边准备一边念叨,好久没有吃部队火锅了,可惜现在只能一个人吃。记得大学的时候宿舍六个人背着舍管阿姨偷偷煮过,舍长是个特别会做饭的妹子,煮的部队火锅特别香。结果那天煮完火锅宿舍就跳闸了,六个人被赶来的阿姨收了小锅,罚扫了一个月澡堂厕所。后来黄依唯也做过很多次部队火锅,食材比那时候丰富很多,却总觉得没有大学时候的那一次香。前些天辞职以后在宿舍群里问起大家近况,才知道竟然只有自己毕业后的工作和摄影有关。很会做饭的舍长考了会计专业的研究生,另外四个舍友也做了普通白领、普通白领、外专业研究生和亲戚公司的挂名经理。把娃娃菜洗干净,番茄对半切开,舍长以前很喜欢吃蟹肉棒,还有老三喜欢的午餐肉,老四最爱鸡胸肉,香菇、金针菇全都下锅,还有搬家那天妈妈放进冰箱的广式香肠。黄依唯想起舍长以前是全班成绩最好的,拍的照片画面干净又有重点,她本以为这样的人最后一定会变成一个出色的摄影记者……
一直趴在窝里的兔子醒了过来,蹭到黄依唯脚边,黄依唯一边忙活一边自言自语道:“抹茶,我真羡慕你,不用为自己的未来发愁。”
拆开火锅面的包装,盖在诸多食材上,撒上芝士。黄依唯不由得迷茫了起来。舍友们都说自己现在过得挺好,劝黄依唯不要死脑筋,走别的路或许更加轻松。可黄依唯从第一天摸到相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一辈子喜欢这个小玩意。她真的不想放弃摄影。父亲说黄依唯太不懂事,她是不是做错了?也许她应该忍气吞声,然后像父母那样,在这个二线城市的小小报社,守着一款逐渐被各种新媒体排挤到无处容身的新闻报纸,一直干到退休?黄依唯打开冰箱,决定再煎一个鸡蛋。鸡蛋是母亲买来的,为了防止坏掉,母亲在里面垫了几张报纸,黄依唯拿鸡蛋的时候突然在报纸缝里瞥到了两个熟悉的字眼:影棚。
黄依唯放下了鸡蛋,展开了那张报纸。这是一则很小很小的招聘广告,放在报纸的中缝里,诸多相亲广告下面。小小的铅字有些不起眼,但清晰地写着这样几行字:失恋影棚,为失恋的自己拍一张告别过去的“遗照”。现诚招摄影师,邮箱:XXXX,薪资面议。
黄依唯关掉了火锅的火,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翻到报纸页眉,是十天前的报纸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招不招人了。她把报纸重新翻回那个小小的中缝,打开了电脑。
横竖是一试。她想。
黄依唯素来是个行动派,不得不说,这个“失恋影棚”勾起了她不小的兴趣,她打开邮箱,将自己的简历和作品集发送了过去。她心下合计,无论这个影棚还招不招人,试一试总是没损失的。可是没想到邮件刚发出去不到两分钟,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黄依唯接通了电话:“您好?”
“您好,请问是黄依唯女士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干净的男声。
“是我。”黄依唯用肩膀夹住手机,阖上电脑,起身走到了煤气灶前。
“这里是失恋影棚,我们刚刚收到了您的简历,请问是有意向来我们这边做全职摄影是吗?”
回复还挺快。黄依唯挑了挑眉:“是的。”
“好的。”电话那头的男声听起来有些愉悦,语气也轻松了很多,“那您觉得什么时候方便来面试?明天可以吗?”
“可以。”黄依唯一口答应了下来。
“OK~我们的地址是艺美巷366弄7号院,上午九点开门,你方便什么时候来?”
“那我九点左右过去吧。”黄依唯心下合计着面试还是尽早解决比较好,也不知道这个影棚是什么样。
“好的,那明天见。”电话那头好像有其他人在说些什么,很快就挂掉了。黄依唯放下手机,点然了煤气灶。
将鸡蛋打进平底锅,蛋白滋滋地冒着泡,边缘卷起漂亮的鸡蛋液的浪花,逐渐呈现出焦糖的颜色,勾勒出食物的边缘。黄依唯喜欢流黄的,筷子戳破薄薄的蛋白,金黄色的蛋黄流出来的感觉棒极了。黄依唯把部队火锅架到小餐桌上,盖上煎鸡蛋,取来放在窗台的相机,拍了一张。恰巧对面的大楼将落日昏黄的光线反射进屋内,为整个画面填充了温暖的色彩。黄依唯把照片传到手机里,登上那个名叫“不会摄影的黄多多”的微博,发送消息:一人食,部队火锅,以及摄影。附上刚拍的照片。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芝士很香,放了番茄的汤也很香,但是没有大学宿舍的那一顿好吃,她害怕有一天摄影也会这样。
但至少,失恋影棚听起来不是个无趣的地方。黄依唯心里想。自己在短时间内依旧会与摄影为伴,一如过往的22年那样。黄依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独,父亲不理解她,大学时候的舍友们也不理解,到头来只有抹茶一直陪着她——当然,一只兔子也不会理解人的喜怒哀乐。黄依唯在大学毕业、回到木市以后才发现,这里和北京最大的区别在于北京很多人都相信梦想,而木市的人只相信生活。没有风花雪月,没有钟鼓琴瑟,一切都是最朴实最稳健的,木市的人们脚踏实地地经营着自己的日子,只有黄依唯还在云端的乌托邦。黄依唯把餐具放进水池,麻利地洗刷干净,再看向窗外时,夕阳已经完全淹没在木市的楼房之后。黄依唯拿起桌上的相机,了无兴趣地拨了拨参数,从电脑里挑了几张照片,下楼印了简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