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杜丽讲到这里,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我一直以来都活在妈妈的控制下。高中分文理,我喜欢文科,妈妈却要我学了理科;大学我想去北上广,妈妈又说女孩子离家太远不安全,志愿填的全是附近的学校;后来找工作,也早早被规划好了。有些人还羡慕我,觉得我这样活得很轻松,可是这让我觉得我自己的人生不是我的,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学习生活都是这样了,结果恋爱也要被控制。我本以为,楚江涛是我自己看中的男朋友,我以为他可以带我走出困境,没想到还是我把一切想得太天真了。”

杜丽还是把楚江涛介绍给了妈妈,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没有吃完,妈妈突然说要去厕所,回来时面带愁容地说:“丽丽啊,妈妈好像肚子有点不舒服,你陪妈妈回家吧。”

“阿姨,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楚江涛起身,却被妈妈劝着坐了下来。

“没事儿,阿姨的身体就不劳你操心了,我叫丽丽陪我回去就行了。钱阿姨刚刚去结了啊。”妈妈说着,一把拉起杜丽,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强势,“走,丽丽,跟妈回家。”

杜丽和楚江涛的事情遭到了妈妈的强烈反对。

“丽丽,妈妈跟你讲,他的条件配不上你的。他家三个孩子,上面有个两个姐姐,这说明他父母重男轻女。而且他家农村户口,父母都是农民,以后养老还得靠你们。这么急着结婚,还不是指望着你早点给他们添个孙子!丽丽,你现在还小,工作也才做一年,妈妈觉得你还是安心工作吧!”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这个男孩妈妈觉得不行!你啊,尽早给我分手。”妈妈板着脸训斥道。

妈妈反对的事情,杜丽没有告诉楚江涛。她只是对楚江涛说,妈妈那天确实不舒服,你不要想太多啊。可是楚江涛的神情让她知道,恋人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一年半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摸清对方的脾性,也足以让一个人一眼看透自己的伴侣。只是两人心照不宣,谁都不愿意说罢了。

杜丽和楚江涛就这样又交往了一阵子。期间,杜丽也见过了楚江涛的父母。楚江涛的父母是一对精明的老人,话里话外充满着对杜丽的试探,试探她的家底,试探她的过去。这一次会面同样令杜丽感到不舒服,可是楚江涛自始至终都只是坐在一边笑着给父母夹菜,没有说过一句话。

偏偏人一旦落入了一种思维,就很难跳出来。那时候的杜丽一心认为,楚江涛是自己选择的男朋友,自己就要坚持到底。这是她对妈妈的反抗,也是她要为自己的人生做主的强烈愿望。可是两个人的年龄越来越大,眼看周围的同龄人纷纷办了好事,楚江涛的父母开始催促,杜丽的妈妈却死活不松口。而楚江涛对杜丽的态度也一天天冷了下来,直到今天上午,被杜丽发现他背着自己出去相亲。

杜丽不想做妈妈眼中那个离开她就一事无成的“宝宝”,可是没想到自己还是看走了眼。

严冬望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孩,轻轻叹了口气。

“阿姨也是第一次做妈妈,她只是没有掌握好爱你的剂量。”他宽慰道,“其实你结束这段恋情未必是坏事。”

“我在这里见过太多太多失恋的人,他们带着过去放不下的恋情走进来,然后从这里离开迎接新生。我想,人总是在前进的,所有的过去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结束一段恋情并不能代表什么:既不能代表你离开妈妈就一事无成,也不能代表你往后还会遇人不淑。”严冬笑着,从冰箱里翻出午餐肉罐头,掰碎了喂给胖胖。胖胖喵了一声,望着杜丽。

杜丽望着胖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爸爸还在的时候,我们偷偷养过一只暹罗,后来被妈妈送人了。妈妈说我有哮喘,不能碰这些小动物。后来和楚江涛在一起,我也说过想养一只猫,可是他只是笑笑。现在想想,我都快要三十的人了,却连养只猫这样的小事都没法自己决定,实在有些可笑。我可以抱着胖胖拍一张吗?”

严冬摸了摸小猫软软的脑袋:“拍完记得把它送回家。兰世谋!”

“在。”兰世谋起身,走到杜丽的跟前,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里的摄影,下面交给我吧。”

兰世谋带着杜丽去找安迪商量妆造,黄依唯也回到了大厅,坐上吧台,撸了一会儿胖胖。它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就像晴朗的天空一样,黄依唯忍不住摸出随身带着的胶片机给胖胖拍了一张,严冬一边洗咖啡杯,一边笑着问道:“你也喜欢猫?”

黄依唯专注地看着取景器,扣下快门,胶卷转动的声音响起。她点了点头:“嗯,毛绒绒的都很喜欢。不过比起猫更喜欢狗,但是我没有时间遛狗。”

“我妈妈比较爱干净,不喜欢养这些。”严冬说起这个,不由想起了母亲李晓枫。他的家庭并不完美,母亲和父亲几年前离了婚。李晓枫是个模特,离婚的时候已经过了黄金年龄,但母亲依然让严冬感到骄傲。她没有放弃自己的模特生涯,反而在公司混得风生水起,这间影棚,也是在母亲的支持下,严冬才能成功地开下去。母子俩现在住在一套不大的小公寓里,都是早出晚归的工作,平日即便同住屋檐下也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其实严冬打心里倒是有些羡慕杜丽这样的人,那些在旁人厌烦的父母挂心唠叨,至少……都是因为爱。

黄依唯说:“我爸妈以前也不想我养小动物,后来我大四实习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自己去买了一只。”她打开手机相册,翻出抹茶的照片,笑的时候露出了可爱的小兔牙,炫耀给严冬看:“你看,是只道奇兔,可乖了,它叫抹茶。”

严冬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照片,眼角的笑意浓了。原来那个他默默关注了许多年的小摄影黄多多,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严冬把洗净的咖啡杯挂在杯架上,凑过去看黄依唯的屏幕。他好像第一次和黄依唯靠得这么近,女孩身上有淡淡的花香,不知道是香水还是洗发露。严冬的心漏跳了一拍,但黄依唯却像是根本没意识到此时两个人的距离有些暧昧,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这张是它过生日的时候,给它摆了个干草蛋糕。”

其实这些严冬都看过,他甚至知道这只兔子是黄依唯在买了一杯抹茶星冰乐之后从宠物店橱窗路过时一眼看中的。他知道这个女孩曾经那么耀眼地发光过——在遥远的、那个名叫北京的城市。但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回到木市,她的微博好像刻意回避了人生的这一页,昨天的那条微博,是她从大学以来第一次提起艺美巷,提起自己的故乡。

其实昨天知道黄依唯就是那个“黄多多”之后,严冬有想过和黄依唯打个招呼。可是默默关注了她那么多年,严冬知道这个女孩的内心有一股傲气,她不愿意让安迪关注自己,或许也是因为骄傲如她还放不下那座城市吧。她一直都在微博上营造一种自己还生活在北京的假象,即便是昨天的微博,也有不少人在问她是不是出去旅游了。

包括黄依唯对自己的父亲是黄啸川这件事的态度。

杜丽的妆很快画好了,她抱着胖胖进了影棚。安迪瞧着吧台这里有些暧昧的氛围,冲严冬比了个大拇指,悄悄消失在前厅。黄依唯望着杜丽离去的身影,突然叹了一口气:“其实我还挺能理解她想要独立的心情的。”

“看你微信,不是一个人住的吗?”严冬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引以为傲的伪装总是有些拙劣,他越是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在乎,那种关切越是无可掩饰地流露出来。换做是个敏感的人,多少都能看出严冬的一些心思,偏偏黄依唯在感情上天生迟钝,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独立不独立和是不是独居没有太大的联系吧。”黄依唯苦笑着,有些泄气似的趴在了吧台上,“我就是很能理解那种,不希望父母觉得自己离开他们就一事无成的心情啦。”

“因为叔叔是摄影协会的会长?”

“嗯。”黄依唯嘟起了嘴,望着玻璃吧台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我从小得到的最多的评价,你猜是什么?”

“唔……聪明?会拍照?”

“是‘黄啸川的女儿’。”黄依唯苦笑道,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啊,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作为一个摄影师被人认识,而不是‘黄啸川的女儿’。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超过他。抛开摄影不谈,他是一个好爸爸。可是在摄影上,他让我感到自卑,感到无地自容。”

“我也有叛逆的时候,我也曾经无比强烈地想要证明自己,即便是没有爸爸的帮助,我也一样能闯出自己的一方天地。”

说到这里,黄依唯摇了摇头。

“黄多多”的微博上,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家庭。她好像一直都在记录,而从不曾出现在镜头前。她说过,她喜欢北京这座城市——喜欢她的孤独,喜欢她的庄严,爱她的浪漫也爱她的残酷。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一直留在那个遥远的都市,可她又为什么要回到故乡?

黄依唯自然是看不出严冬眼中的思绪的,她也不知道这些事该如何去说,也不知道严冬愿不愿意做她的树洞。这些事情在她的心里积压了太久、太久了。

一眼看穿了黄依唯眼中的犹豫,严冬轻声开口道:“反正现在也没客人在这里,想和我聊聊自己的事情也无妨。你也知道,我一直是个合格的树洞。”

“哈哈哈,那算什么啦。”黄依唯笑了,“我可不想当你是树洞。工作上我们是上下级,工作外我们姑且算是朋友,我没有把别人当垃圾桶的习惯。”

倒也挺有黄依唯的风格的。严冬心里苦笑:“也不能这么讲,有很多事情压在自己心里终究是不好的,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的想法,我们影棚也该关门大吉了。你就当我是好奇你这个人吧。”

“我有什么好好奇的。”

“比如,你在北京上了那么多年的学,又为什么会回到木市。”严冬笑吟吟地望着黄依唯,让黄依唯恍惚间觉得这个男人把自己看透了。

黄依唯知道,这件事是她心中的一个坎,她翻不过去,可总有一天要翻过去。严冬从杯架上取下玻璃茶杯,他知道黄依唯这丫头不喜欢咖啡。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我之前在北京的时候也想开一家影棚来着。”黄依唯抬头望着严冬,眼中的羡慕溢于言表,“我啊,从小到大没什么爱好,也就摄影一直玩着。我一直想做一个出色的商业摄影,就像陈漫那样。可是我大学学的是新闻摄影。当然这不妨碍我去拍别的,我大学期间一直在四处接私活,攒了四年的钱,和朋友一起在昌平盘了个小铺子,打算改成影棚。我把我大学四年的积蓄全部投了进去。”

“这件事情我爸爸一直是反对的。他觉得我开影棚不会有出路,我在京津冀摄影圈混出的那一点名堂也不足以为我提供足够的人脉和资源。我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我真的……很想证明给爸爸看,我自己沿着自己规划的人生也可以过得很精彩。”

黄依唯深深叹了一口气,抿了抿唇,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讲到这里,严冬也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其实创业就是这样的,黄依唯仅仅凭借着一己之力想要开成一个影棚根本不可能。哪怕是现在的失恋影棚,也是在严冬和兰世谋的经营下,依靠着母亲李晓枫和兰世谋老师任波在圈子里的人脉才一点点站稳脚跟的,黄依唯一个人在北京……太难了。

黄依唯的眼里浮现出不甘:“我的合作伙伴走了,在最紧要的关头,就在我离梦想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对我说自己的父母年纪大了,创业风险太大,他思来想去还是要回老家。他留下我和还没装修完的棚子,撤走了他投进去的钱,就这样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而我呢,大学期间攒下的存款全部投了进去,我身无分文,还欠了几万块,只能退了租的房子借宿在大学同学家里。没有他的那一笔钱,我根本不可能把这个影棚支撑到它开张。正好在那段时间,我的姥爷去世了,我从北京回家奔丧。爸爸说,别回去了,回去了你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第二天,他就把我安排去他所在的报社工作了。”

“我从北京回来以后,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爸爸。我知道,他说得都对,可是我怎么服气怎么甘心!他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人生的失败者。”

严冬摆弄着桌上的榨汁机,从冰箱里取出了柠檬、柳橙、薄荷和苏打水。他把柳橙放进榨汁机,开口说到:“创业辛苦这一点,我能明白。我们这个影棚能开到今天,其实也不容易。你作为一个大学毕业、刚步入社会的人,能有勇气创业,我很佩服。但这个风险是必然的,你不是人生的失败者,你只是承受了可能的风险而已。”

他把柳橙汁倒出来,加入冰块:“我很喜欢喝柳橙汁,有人说它又酸又苦,但是它有种属于自己的清香。我眼中的人生也是这样的。”说到这里,严冬笑了。

“其实我坦白跟你说,我之所以能把这个影棚开下来,是因为我根本不差钱。”严冬熟练地在杯中加入柠檬片和苏打,加了一小口朗姆,插上薄荷叶,“我的父亲是金市一个家族集团的CEO,我的母亲和他离婚之后,分到了一大笔家产;加上我自己手上还有股份,我们母子俩可以去做其他的投资,这间影棚就算是没有营业额,我们母子俩也能把你们几个养活。”

“……这么……牛掰的吗?”黄依唯接过严冬递来的饮料,老板不差钱这一点,她多少意识到了。要不然谁会在本身顾客面就窄、影棚门可罗雀的情况下,这么奢侈地招两个摄影!而且天天好吃好喝供着!

“木市本身和北京又不是一个消费层次,在这里开一个影棚的投入可赶不上你在北京开一个影棚。”严冬的眼中倒映这黄依唯的身形,他微笑着注视这个女孩,“而且,我除了有钱,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有钱就已经够让人羡慕了!

“我父亲是个对亲情很淡漠的人,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一点关心。他给我的,只有钱。”说到这里,严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惆怅,“我很羡慕你们,真的很羡慕。就算有摩擦,家还是家,亲人也永远是亲人。”

黄依唯低头喝着严冬做的柳橙莫吉托,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原以为严冬这样的人,注定是人生赢家,应该是拥有全世界的。或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注定要有些遗憾吧。

就在这时,严冬看见有个身影出现在影棚的门口。

“叮咚——”门铃响了,那个人走进了影棚的大门。

“你好,失恋影棚!”严冬换上了招牌笑容。

于此同时,黄依唯转过头,看向了来着,两人四目相对。黄依唯望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中年男人,嘴巴缓缓地张成了“O”型。

她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响:“……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