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啸川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影棚，目光扫过布衣沙发，扫过挂在墙上的作品，扫过吧台和吧台后面的严冬，视线定格在黄依唯的身上。
他已经一个半月没见过自己的女儿了。黄依唯不是个恋家的小孩，她上大学的时候和家里人的联络就很少，都是黄啸川和吴敏慧两口子主动打电话过去，可黄依唯忙得脚不点地，要么在自习，要么在外面拍照，要么在修照片。视频里黄啸川见过最多的，是女儿对着电脑一边修图一边和他们扯一些鸡毛蒜皮的模样。上一次去黄依唯的公寓门口堵她，她丢下一句“自己已经找到工作了”就溜之大吉，再往后，微信上问她工作的地方是什么也总是被岔开话题，公寓门口也堵不到人了。黄啸川根本不知道黄依唯现在过得怎么样，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他是黄依唯的爸爸，别人家的女儿都和爸爸关系可好了，怎么他家这个天天闹独立？
一个半月没见的黄依唯好像胖了一点，脸上比以前有肉了，好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她今天穿着一身工装，抹着彩色的指甲油，五颜六色的指甲让黄啸川微微皱了皱眉。他进门时，小丫头正坐在吧台上喝饮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这里的顾客呢！
黄依唯没有想到推门进来的人居然会是黄啸川，嘴巴张得可以装下整个鸡蛋。
“……爸……”她艰难地排布着面部的肌肉，却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这令人尴尬的时刻，“你咋来了啊。”
“来看看你工作的地方。”黄啸川上下打量着黄依唯，随后目光越过她，落在了严冬身上。黄啸川客气地笑了，冲严冬点了点头：“你好。”
严冬这时也在打量着黄啸川。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头上也没有什么白发，看着约摸四十五六的样子。黄依唯最像他的地方是高高的鼻梁和白皙的皮肤，还有眼中如出一辙的狮子一样的神色：只不过黄啸川更多的是锋芒，黄依唯更多的是桀骜。而父女俩就连穿着都这么相似：黄依唯今天穿了一条工装裤，一件长袖打底衫，外面套了一件格子衬衫；黄啸川今天也是一条工装裤，穿一件格子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摄影背心。他看起来刚刚拍完照片，还挎着相机包，头上戴的印着“木市前沿”logo的鸭舌帽在进门时习惯性地脱下拿在手上。
这个男人在木市的摄影界无人不晓。严冬先前也做过模特，虽然黄啸川本人从来不接触商业摄影，但他们这些模特依然能从自己合作的摄影口中听见这个人的名字。他是木市前沿的招牌，获过的奖项数不胜数，甚至一度被全国性刊物评为年度摄影师。所有看过他照片的人都会惊叹，因为他能把新闻片拍出“故事”，他能完美地抓住镜头中每个人物的神态，在他的镜头之下，一个眼神，就能敲击你的心。
而现在，这位摄影界的风云人物就站在这家小小的影棚里。
“黄叔叔好。”严冬客气地招待，无视了黄依唯脸上的不快，“您要和黄依唯聊一会儿吗？我给您倒茶，你们可以在那边沙发上……”
“不用了。”黄依唯黑着脸打断了严冬的话，急切地想要让黄啸川离开这里。父亲的到来让她感到不自在，好像自己正在被监视。黄依唯竖起了浑身的刺，戒备地望着黄啸川：“爸，我还没下班呢。”
“我看你刚刚还在喝饮料，也不忙的样子。”黄啸川倒也不恼，点着墙上的作品，“这上面有你拍的吗？”
黄依唯死死盯着黄啸川的表情，像是戒备的猫，浑身都绷紧了：“我马上就忙了！你今天也要上班的吧，自己的工作不忙，你来管我干嘛！”
“黄依唯，你适可而止啊。”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耐烦，黄啸川微微皱了皱眉头，“我问了你那么多遍你工作的事情，你总是在那边和我打太极。要不是我那天拍照刚好遇见你们老板娘，她跟我说她们家影棚最近新招了个摄影和我女儿名字一模一样，我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晓得你在这里工作呢！”
老板娘……那可是真真意义上的老板他娘了。黄依唯有些幽怨地抬眼望了一眼严冬。严冬的母亲李晓枫以前做模特，这黄依唯也知道，这位老板娘曾经在影棚露过一面，是上个月月底来点账本的。那时候黄依唯正好在拍摄，两人匆匆一面也没搭上话，哪知道居然是老爹认识的人！
注意到黄啸川一直在打量墙上的作品，黄依唯只觉得浑身发毛。她一把拉过黄啸川的手，半拖半拽地拉到院子里，脸上已经有了怒气：“爸！”
“哎，我这不是正好顺路就来看一眼你现在工作的地方，你怎么还跟我急眼了。”黄啸川有些恼火，他这个女儿确实是个有主见的，可不懂事的地方太多，让他这个当老爹的也很头痛。无论是固执己见地要去北京读书，还是一腔孤勇地要创业，再到后来大胆辞职，一口气搬出家……黄啸川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他明明把最好的都给了黄依唯，为什么她就是不听自己的劝，非要一遍一遍去撞那个南墙？
“你有什么事你私底下找我行不行，非要追到这里来吗！”黄依唯幽怨地望着黄啸川，“你这样子，马上我同事该笑话我长不大了！我的工作我自己心里有数！”
“不是你这丫头……”黄啸川刚想骂一句，手机响了，是胡副主编打来的。
“喂，老黄啊，你那边结束了没，我这边片子已经导出来了，你看是你来挑还是我挑好给你啊？咱尽早把这个排版发出去吧……”
“行，行，我马上回报社。片子你挑好给我吧。”黄啸川点点头，挂掉电话，拍了拍黄依唯的肩。
“得，不烦你了。我先回去选片子了，晚上微信找你。”
黄依唯站在庭院里目送着父亲离开，小声嘀咕道：“最好晚上也别来找我。”
黄啸川走后，黄依唯一直闷闷不乐的。严冬也很奇怪，他觉得黄依唯并不像是那种不顾及父母的人，为什么面对黄啸川的反应会那么强烈？他突然想起黄依唯之前说，从北京回来以后不知道怎么面对爸爸。
这个小丫头，她表现出来的种种反常，也许只是一种逃避吧。
黄依唯的反常就连安迪也看出来了，下班前收工的时候，兰世谋照例早早地走了，留下严冬三人。影棚里很安静，只有严冬洗杯子的声音。
就在这时，黄依唯的微信响了，是黄啸川发来的消息。
“宝宝，关于你的工作，爸爸很认真地跟你说，我觉得影棚不适合你。你大学就是新闻摄影专业，在这方面你有很强的专业知识；但商业摄影不一样，它的布光、构图也很有讲究，而你在这方面做得不算好，你又是何必呢？人要学会扬长避短，你在报社工作会更能发挥你的长处。而且你的技术也没有那么硬气，回报社来可以更好地锻炼你。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从目前整个行业来看，最赚钱的还是婚纱摄影，木市的婚纱摄影基本被那几家大影楼垄断了，你们这样的小影棚最后就只会像今天我看到那样，门可罗雀，摄影师无所事事地坐在吧台上喝果汁。你们这么开下去，这个影棚根本养不活你，干两天，马上又倒闭了，你还得重新找工作。你自己也筹备过影棚，你知道这个东西它的投资有多大，我劝你早点回归正途，不要重蹈覆辙。
“第三点，爸爸问你，摄影的意义是什么？我希望你能够多拍一些有意义的作品，而不是那些大头人像。你不要只看着眼前的一些小钱。凭着摄影想养活自己其实不难，可是人除了立身之外还要立言，你应该拍一些能够流传下去的东西，把你的眼光放长远，放到整个人类历史的视野上，这样你就体会新闻摄影的大格局。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摄影应该做得是纪实，是记录人类社会的变迁，是记录未来可能成为历史的宝贵的现在。你现在拍再多的大头人像，赚到的只是你活着的时候几文铜板；真正有意义的，是再过三五百年，人们还能从你的镜头之下看到我们当今社会的风貌。这我也和你说过很多遍了。”
望着微信里大段大段的文字，黄依唯皱起了眉头。她强忍着心中的不甘，刚想打些什么，黄啸川很快发来一句：“你这周内把那边辞掉，我给你安排去木市晚报的工作。晚报的主编我熟，你这次别任性了。”
一股无名火腾地从黄依唯的脚底一直烧到天灵盖。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抓着手机的手还是不停地颤抖。她咬着牙，愤恨地打一下一行字：
“我的路我自己走！”
她关上手机的屏幕，望向窗外晦暗的天空。秋天已经过半，天黑得越来越早，南方的秋风没有北京的那么嚣张，她在想，此时此刻，香山的枫叶红了，奥森的银杏也黄了，艺美巷的这些常绿树却四季如一。安迪走到她旁边，一起望着外面的天空，开口道：“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会下雨。”
严冬把清洗过的咖啡机擦干，摘下围裙，关上灯：“今晚，一起吃还是各回各家？”
“陪我去喝酒吧。”微信的声音还在响，黄依唯却充耳不闻，严冬看见这个女孩的眼里好像泛起了泪花。摄影对于黄依唯来说太重要太重要了，她和同龄的女孩比起来，因为摄影多了很多精彩，也因为摄影少了很多颜色。她没有谈过恋爱，她也没有好好逛过一次街，甚至没有好好参加过一次集体活动——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她永远是那个给别人拍照的人。运动会时，她是端着相机站在跑道边的人；合唱比赛，她是端着相机站在舞台下的人；甚至连大学军训，她都被导员安排进了宣传连。相机是黄依唯的骄傲，有时却也是枷锁。端起相机，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放下相机，又好像一无是处。可是偏偏在摄影上，黄啸川总是有那么强的控制欲，而黄依唯的眼中，控制了她摄影的自由，就是控制了她的人生。
黄依唯也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是否悲哀。
“我很想陪你。”安迪抱歉道，“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但是今晚我爷爷过寿，我答应我爸妈一下班就过去的。”
“你去忙吧，我陪她。”严冬说。
走出庭院，晚风吹得人有些烦躁，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也叽叽喳喳得静不下来。黄依唯沉默的样子令严冬感到陌生，习惯了她棱角分明、没心没肺的模样，想不到她也会脆弱，也会这样受伤。
“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会在意这样的小事。”黄依唯问道。
严冬摇了摇头：“没有。我想，你既然在意，那对你来说一定是大事。”
“谢谢。”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谢的。严冬心里苦笑。两个人沿着艺美巷慢慢地走着，黄依唯不说话，严冬也就默默跟在她身边。两个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一直走出艺美巷。严冬也不知道黄依唯要去哪喝酒，她走过了无数家酒吧，最后进了一家便利店，买了两瓶梅子酒，两碗杯面，又点了两大份关东煮。
“这……”
黄依唯在便利店靠窗的长条桌上把杯面、关东煮和梅子酒摆开。便利店的长条桌很窄，没有凳子，都是供那些加班的上班族吃一顿“快餐”用的。黄依唯熟练地泡好杯面，开口：“我在北京，创业失败的那会儿，每天都是在便利店吃杯面。我每天就站在那家便利店的窗口，一边吃着杯面一边望着窗外的北京，我在想，这座城市这么大，有这么多人，这么多梦想，为什么容不下一个我呢？我那个时候每天接好几个单子，还债，然后四处找新的合伙人。可是出来才知道，人情有时候也挺淡薄的。以前在圈子里，我还是大学生，大家因为我拍得好都愿意和我玩；后来创业失败，大家都劝我放弃，我圈子里的几个朋友，我大学的同学，也有几个突然就对我冷淡了起来。我呢，确实没有什么人脉，我的老师我的前辈他们都在报社，在新闻机构，可是我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
“人没钱的日子真的太难过了。”黄依唯拧开酒瓶，咕嘟灌了一大口。
“你家应该不缺钱吧。”严冬站在黄依唯旁边，和她一起望着窗外。他五六岁的时候去过一次北京，那座城市并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刻下痕迹。那时候的黄依唯，透过便利店的窗户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座城？
黄依唯闷闷地用竹签戳着关东煮里的丸子：“我欠下的钱，我不想我爸替我还。”
“现在呢？”
“……还清了。之前在北京一心想着要把这个影棚开下去，后来才发现这根本是个无底洞，无奈只能把盘好的铺子又转手卖出去，加上自己接的私活，回家的时候已经还得差不多了。”黄依唯揭开杯面的盖子，方便面的香味扑面而来。熟悉的味道勾着黄依唯的思绪一直飘到那个遥远的都市，飘向她夭折的梦想。她每每想起的时候还是不甘心。
“你说，为什么那么大个北京，却容不下我呢？我是不是不应该放弃，我应该坚持下去？”她捧着杯面望着窗外的行人。夜色笼罩下的木市绝不如北京繁华，没有拥堵的车流，也没有那么多行迹匆匆的异乡客。可是她身处故乡却没有归乡的安心，或许是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或许是因为久居他乡，他乡也变成了故乡。
“你会来我们影棚，也是因为想开影棚？”严冬问道。
黄依唯大口吃着杯面，点了点头。
“我从北京回来以后在我爸他们报社工作，结果同事说我走后门，没本事，靠爸爸，假清高。我这个脾气哪愿意受这委屈，更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份工作，辞了，也就辞了吧。再加上我和爸爸在摄影上有很多的不合，我不想在他手下做事。”黄依唯说，“他是个好爸爸，我承认，他对我的好我都能看见。他也是个优秀的摄影师，没有人敢说他拍得不好。但如果把他变成应该会摄影的爸爸，事情又不那么回事了，他是他的摄影王国的独裁者，而我不愿意臣服。”
“我家庭很开明，无论是喜欢动漫也好，做手工和画画、cosplay，他们都会让我玩，也会陪我玩。我爸一直实行鼓励教育，从小到大，学习上不管我考试多差，他都会对我说：宝宝，你真棒，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夸我做东西好看，会夸我作文写得精彩，会夸我做饭好吃——可独独在摄影上，他一句都没有夸过我。他对我拍的照片永远都不满意。可是我根本不能认同他对摄影的那些看法，我觉得摄影不应该是那个样子！我自己拍得轻松快乐，我就很开心了，我中学时代甚至没想过要拿摄影来做工作。说来可笑，我原本想学的专业是工业设计。”说着，黄依唯又灌了一大口酒。梅子酒有点辣嗓子，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所以今天叔叔来的时候，你很不开心？”严冬轻声问道。
“是。”黄依唯想起微信上的那些话，眼眶红了，“我讨厌他和我聊摄影时候的样子，我讨厌他对我的作品指指点点。我大学的时候在班上一直是名列前茅的那一波，我自认为相比同龄人我已经很优秀了，可是为什么这些他从来都看不到？他只会问，哪张是你拍的，你这张照片有问题。我……我最讨厌这样的爸爸了！”
严冬从口袋里取出餐巾纸递给黄依唯：“在我面前想哭就哭吧，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他明白了一点：或许黄依唯一直想要的，只是在摄影上爸爸的一句肯定，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