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提一开始那些食物的事儿,遥奈还算顺利地帮少年抽完了血,然后一头钻进实验室的地下二层。
少年也跟了过去,但完全看不懂遥奈究竟在做的究竟是什么工作,即使这样,他也还是在努力地看着,希望能从中明白点什么出来。
当然,直到一个小时后昏昏欲睡的少年打起瞌睡来,他终究也没能搞清楚遥奈究竟在干嘛。
此后的将近一个星期,少年就每天持续着这样的生活:早上起床做饭,把自己喂饱;白天帮遥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跑腿、定时、刷试管什么的;晚上再做一顿饭,遥奈偶尔也会跟着吃一点——少年从没见过遥奈在食物入口之后有过任何表情,一开始还觉得是不是自己做的东西不合她的胃口,后来就开始安慰自己“说不定她就是一个在吃上没有任何追求的人”;而到了深夜,忙了一天的遥奈终于闲下来时,也会给少年粗浅地讲一些研究的内容,和基础的科学知识。
那些深奥得过了头的理论他还是一头雾水,但他终归还是听懂了遥奈研究的目的:通过他的血样,研发出能够抑制自爆病的药物。
刚听懂这个目的的少年当然是大喜过望,但遥奈却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自爆病随时都有可能发作,假如少年在药物研发完成之前发病的话,那自己依旧还是束手无策。而药物的研发时间谁也说不准,可能半个月就有结果,也可能要花上许多年的时间。而从现在的进度看来,果然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不,是高很多。
少年听懂了遥奈的话,却并没怎么显得灰心丧气。遥奈一开始不禁觉得诧异,甚至考虑到“难道他已经把生命置之度外,只要能帮到世界上其他的自爆病人就已经满足了”这样的可能性。
不过后来,遥奈在深夜看到偷偷哭泣的少年时才明白过来,少年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所以没把失望表现在脸上而已。
没什么远大理想的别扭的少年,只不过是不想让亲密的人受伤……连这一点也和他的叔叔类似。
遥奈看着少年蜷缩成一团的背影,不禁生出一股怜爱之心。
……然而,自己所说的那段现在回想起来甚至略显残忍的话,字字都是事实。如果说些不负责任的谎话,让他燃起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希望,那自己才真的是狠狠地践踏了少年的善意。
想到这里的遥奈轻轻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哭泣的少年。
而一个星期之后,遥奈神情复杂地找到少年,给他带来的消息既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甚至可以说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离开发出抑制自爆病的药物还有很远的距离,但研究中产出的某种副产品却带来了惊人的副作用。
少年显然对这个“副作用极大的副产品”缺乏兴趣,但还是耐着性子跟着遥奈打开了地下二层锁死的铁门,来到了由地铁站改造成的“地下实验室”的第三层,也是大灾变之前地铁实际经过的楼层。
没有经过遥奈的清理,各种穴居的变种生物在这里自由生长。
有点讽刺的是,和上面两层的东西一样,这里的变异生物,少年除了变种老鼠之外,也没有一种叫得出名字的——虽然大灾变之后,早就没有悠闲的动物学家来给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起名分类了。
“给你,这是我加工过的弩箭。”
少年看着除了箭杆隐隐发红之外没有什么异样的弩箭,迟疑地把它塞进了已经腾空了的箭匣里。
“嗯……瞄准那边那只变异老鼠射一箭试试。”
少年半信半疑地完成装填,对着几米外一只正朝自己探头探脑的变种老鼠勾动了扳机。
几秒钟后,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少年一下子吐了出来。
变异老鼠和发病的自爆病人一模一样,在狭窄的地铁铁轨上爆炸,血肉四散飞溅,血腥味儿也很快传到了少年的鼻子里。
虽然日后这副光景对他来说应该会变得司空见惯,但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不管是谁都不可能面不改色的吧。
周围的魑魅魍魉们闻到了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纷纷蠢动起来。
遥奈提着少年的领子把他藏到身后,一发高爆榴弹射了出去,终结了地下三层的混乱。
回到了地下二层的少年心有余悸地看着遥奈。
“所以,你说的副产品就是……这个?”
“差不多。把经过处理的你的血液装进中空的弩箭里,把弩箭的前端改造成遭受撞击就会释放内容物的结构。这样,只要弩箭能够擦破一点皮,就能直接导致生物感染自爆病,并且立即发作。”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想,你以后至少可以靠这个在废土上给自己……壮壮胆。”
“自爆不会导致其他人也感染的吗?”
“按照我的估算,不会。”
少年战战兢兢地接过剩下的一捆弩箭。
“剩下的事,就是教你怎么做这个东西了。说起来,血液的制备方法不难,倒是机械结构上比较麻烦……”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少年的生活重心从打下手变成了学习——不光要学习如何制作自爆弩箭,还要学习数不胜数的基本常识。对于遥奈而言,就算没有在T大独自生活几十年的经历,这些东西也会在中学课堂上被老师一遍又一遍的强调灌输进脑子里;而对少年来说,所有的东西都是陌生的,如果没有遥奈的看护和指导,他有九条命也不够在实验室里丢的。
虽然他早就有作为聚居点医生独挑大梁的经验,但一个人和实验器材打交道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件新奇且富有挑战性的工作。比如说,他从来就没搞明白过,为什么玻璃试管的底那么脆弱,随便用试管刷戳一戳就会掉下去;为什么两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试剂混到一起就会引发小型爆炸,搞得自己灰头土脸;又是为什么,当他想把洁厕剂和消毒液混在一起刷厕所时被遥奈一下子拎了起来,双脚离地——虽然遥奈后来给他恶补了一阵子基础化学,但少年印象最深的,仍旧是被遥奈一把抓起来时的震惊。
看起来弱不禁风、比自己还要年幼的这个神秘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最终,一个星期过去,遥奈也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教会了少年如何制作自爆弩箭的同时,也把最基础的初高中级别自然科学知识硬灌到了少年的脑子里。
少年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遥奈在两人相遇短短的半个月后,就提出了辞行。
少年当然是满心的不愿意,但看着遥奈坚决的神情,他也知道,和这个神秘人的相遇与分离,都不在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之内。
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出了一切可能的尝试,试图把这个扎着淡紫色双麻花辫的少女(虽然很多时候少年恍惚觉得这个人比自己的年龄大得多)留在自己身边。
就算那是做不到的,至少也要搞清楚,为什么她是如此的来去匆匆。
“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吗?”
两人几乎已经围绕着这个话题说了一个小时,少年也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
但面前的遥奈要么微笑,要么沉默,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所以说,你真的不能在这边多待一阵子吗?就一个月也好?”
遥奈的笑容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模糊:
“真的不行。我确实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有不得不离开的原因,但现在不能和你说。一旦被你知道了,对我和你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我向你保证,只要抑制自爆病的药物被研发出来,我立刻就来找你。只要你那时还活着,我就……”
少年不去管遥奈的保证,反而说出了听起来有点危险的内容:
“难道……你其实是个暗中活动的恶人?比如说……大灾变其实是你引发的?”
遥奈把这当成一个不成功的玩笑,刚要回答,少年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如果——你真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就算我身上的自爆病的元凶不是别人而是你,那……那我也想跟着你。”
遥奈惊愕地看着少年的脸。
少年低着头,试图把表情藏在阴影里——但做不到。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双脚,不去注意遥奈的表情。
他其实比遥奈高得多。
“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叔叔几年前也不在了。聚居点里的人确实有一些还不那么坏,但……只知道欺负我的人比能给我好脸色看的人多得多。假如跟着你就能让那些人尝尝——”
遥奈的手举了起来,带着劲风,停在了少年的脸颊旁边。
“看着我的眼睛。”
遥奈低声对少年说。
少年费力地抬起头,隔着两层眼镜,看向遥奈橄榄色的瞳孔。
“你刚才的话,是真心的吗?”
少年沉默不语。
遥奈和少年对视了片刻,又把扬起来的手放了下去。
“我只是觉得……不想离开你身边。”
少年此刻的样子,真的像是遥奈的晚辈,正在道歉认错一样。
“刚才我说的话,理由是编的,但是……我的想法没有变。”
“……怎么说?”
“假如你真的是个能毁灭世界的人,我也愿意跟着你毁灭这个世界。不是因为我想对谁报仇,我只是觉得,能和你有一样的目标,然后为之奋斗,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就算最后连我自己也要跟着这个世界一起毁灭,我也心甘情愿。”
少年说完,抽了抽鼻子,然后有点尴尬地笑了一声。
看得出来,他自己说完这段话也很不好意思,但无论如何,这次的话,他是直视着遥奈的眼睛说完的。
遥奈轻轻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爱怜,喃喃自语道:“我原以为调查队的那帮人就够中二的了,没想到你才是这个年代真正的中二病啊。”
这句话从内容上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但从结果上来说,相当不妙。
少年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大概半年之后,自己也会在同样的话题上以同样的方式说漏嘴),没有去管“中二病”一类不解释个半个小时根本就听不懂的词汇,反而直切重点:“调查队?调查队是什么人,你的同伴吗?”
遥奈还没反应到问题的严重性,随口答道:“才不是同伴呢,是敌人啊。”
“原来如此!你是被调查队发现了,所以要转移阵地吗?之所以不告诉我,也是因为怕我知道了调查队的事情之后被灭口对不对?你放心,我的嘴很严的,就算你把调查队的事情全都跟我说了,我也不会走漏风声,更谈不上危险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来找我就是,我保证能顺利完成任务……”
遥奈目瞪口呆地看着自顾自兴奋起来的少年。
虽然谈不上后悔,但自己身上要是再多一个回溯时间的功能,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