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真是的，我败给你了。”
遥奈长叹一声，说道：“调查队确实是我的敌人没错，但我之所以要走，不是因为他们发现我了，只是这边的实验条件太差而已。我得回到设施更齐备的实验室去继续研究。这边还是太简陋了。”
“那就把我也一起带过去吧！”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太远了。”
“远有什么好怕的！”
“那我仔细告诉你。调查队的人虽然没有发现我，但那是因为我这半个月以来一直都躲在这里，没有出门。只要我在地上某处待上三两天，立刻就会有行色可疑、不知道是不是KSG的人——啊！”
“线人是吗？KSG？我记得叔叔给病人用过KSG的药，所以说KSG直到现在还存在着？”
遥奈这次是真的后悔了，她开始思考如何把这个名字糊弄过去。
“我的意思是说，虽然立刻就会有行色可疑的人凑上来，但我也没法确定他们是不是KSG的人，因为KSG现在存不存在还不确定呢。我也不知道调查队的人和KSG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只是猜测而已。”
换成还在上学的遥奈，对着别人扯了这么大一个谎，脸早就红了。不过这具身躯不会脸红，此时倒是很方便。
“总而言之，只要你和我一起行动，调查队的人就会一股脑地扑上来。我自保有余，但要保护你，实在是超出自己的能力了。”
遥奈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出口。由于大灾变期间密集核打击的原因，列岛上几乎找不到可以耕种的土地，甚至连安全的饮用水水源也极为稀少。她从离开T大到渡海前往大陆的途中，见到了不少由于饥渴难耐而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最终死相惨烈的人们。
“还有，你刚才对我说的那段话。”
“啊，那个，我想不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装糊涂啊！”
“哈——哈、哈……嗯。”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你还是那么想的吗？即使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即使整个大灾变的起因都在我身上，你也愿意把我的理想当成自己的，就算牺牲掉自己的生命也不后悔？”
少年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但是，也很生气。”
“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是吗？”
“不是。”
“那是因为……”
“因为你的话不是真心的。”
少年涨红了脸：“我没有在撒谎，我是真心觉得——”
“你不是真心的。”
遥奈看着少年血红色的眼睛，一口气说了下去。
“现在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因为一时的冲动，随随便便地把我当成了某种寄托而已。”
少年想反驳，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假如未来的某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真正的想法和我的理想背道而驰，那时你会怎么办？转而追求自己的理想吗？那么，你已经做过的事情又怎么算？假设我真的是策划了大灾变的黑幕好了。我现在让你去你出身的那个聚居点散播七日热，你去不去？”
少年小声嘟囔道：“去。”
“好，你会这么说，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堕落总是快乐的。”
少年听到这句话，不禁瞪大了眼睛。
“在一片混沌、看不清前路的地方，突然有恶魔的声音告诉你，不需要再迷茫下去了，你的使命就是破坏一切，把整个世界拖进无底的深渊……我承认，当你听信了这套说辞、开始破坏的时候，确实会感到快乐。找到了目标的快乐，复仇的快乐，破坏的快乐，施虐的快乐，堕落的快乐——最终，那会变成自我毁灭的快乐。”
“自我毁灭在实现之前，看起来总是很美好的。世界上有这么多的悲剧、这么多的不合理，我在其中增添一些，似乎也不算过分吧？把自己变成悲剧的一部分，也不算过分吧？大闹一场之后陷入彻底的虚无，听起来很不错吧？”
“但是，当你真正成为了悲剧的主角，你就会发现，悲剧之所以叫悲剧，不是没有理由的。悲剧的主角，一点也不快乐。恰恰相反，自我毁灭的悲剧的主角，从来没有不后悔的。”
少年呆呆地看着遥奈的脸，从未想过，眼前的这个人会如此切中要害，直指自己内心某处潜藏的想法。
半晌，他才嗫嚅道：“可我现在确实看不清前路，甚至连有没有前路都不知道了。”
“那就去找。虽然对你来说可能还是太残酷了，但无论如何，别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理想绑定在别人身上。等你真正打心底里想做什么事情了，那时，你才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如果那时你还能抬头挺胸地说出‘想为了和我一样的理想献身’……那就真的太好了。”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遥奈看着眼前的少年，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上前两步，把呆呆伫立着的少年抱在了怀里。
“虽然对你说教了那么多，但，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少年也下意识地抱住了遥奈。
好冷。冷得简直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正因为冰冷，自己才更要紧紧抱住眼前的女性。
把这，当作对她那一大串说教的、小小的反击好了。
遥奈松开双手，向后退了几步：“好了，不管是说教也好、告别也好，总之，这段时间多谢你了。”
“唔……那，好吧。你什么时候走？”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少年也明白，这半个月的时光终究还是要以一场不辞而别收尾。如果知道了这位神秘人的出发时间，难保自己会不会头脑一热就跟着她冲出去。
他猜测遥奈会在夜深人静的某个时间偷偷离开。因此，整个晚上，他无数次被外面一点轻微的响动惊醒，然后跑到实验室的另一头确认遥奈还在不在。
不过，每次他都能看见一张安静的睡颜。
这样折腾了一晚上的少年终于在黎明之前败在睡魔手下。
而遥奈在听见对面均匀的鼾声后，匆匆写了一张纸条压在显眼的地方，离开了实验室。
虽然纸条上写着“走投无路时再去一探究竟”，但遥奈也知道，一个人在废土上闯荡，走投无路才是大概率事件。少年多半会按照上面的指示，找到那间状况出奇良好的药品仓库，然后从车库里挑一辆状态最好的载具……至于那之后少年究竟会怎样，遥奈也猜不出来。
而至于少年会成为一个游走在聚居点之间的流浪医生，那就更加超出遥奈所能想象的范围了。
经过长长的地道，遥奈从与实验室直线距离两公里半的建筑物里踏出第一步时，她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适应刺眼的阳光，也不是感受还算和煦的风，更不是花时间感伤。
这倒不是说她不想这么做。只不过，一旦踏上地面，她最先要面对的，果然还是那支与一开始绝对不可同日而语的“调查队”。
这次遭遇貌似是从自己踏上大陆、和调查队遇到以来，他们最难缠的一次。
光束枪不再是打一枪一卡壳的残次品，次声波炸弹也好好设定了频率，即使有能被人耳感知到的部分，也是如同山崩海啸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过遥奈听得出来，虽然频率是低下去了，可原本的那段音源依旧是那个女孩子撒娇的声音……），至于“回路短路君”，那种只能近身使用的东西早就被淘汰了，现在的调查队手里，拿的是特殊设计过的长射程泰瑟枪——虽然命名品味一如既往地糟糕。调查队员们把手里的武器亲切地称为“回路短路大人”。
然而遥奈现在并没有战斗的心情，更没有战斗的理由。她身上带着少年的血样，一旦发生战斗、波及到这些极度珍贵、甚至可能永远都没法再次入手的样本，那时候就悔之晚矣——再想不惊动KSG而找到那个少年，就成了不切实际的空谈了。
因此，遥奈决定，今天的作战方针，是彻底的火力压制，然后迅速撤退。
稍微动用一下从来都没在调查队面前显示过的能力吧。
遥奈在深呼吸过后，紧闭双眼、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人数足有一个班的调查组成员们依托建筑物废墟的有利地形，严阵以待。短暂的交火过后，他们已经准备好实行不下十套预案中的一种了。只等眼前的人一动，他们将立刻采取最合适的一套，实施抓捕行动。
然后，他们看见了只有在总部看动画片打发时间时才映入过眼帘的景象。
遥奈的脚下喷出蓝色的火焰——她穿着的那双样式可爱的鞋子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飞到半空之中。
回过神来的调查组成员们似乎仍然备有对策。他们立刻反应过来，一部分开始手持轻武器朝天上射击，另一部分则开始组装什么东西。
大概……是类似防空武器的什么吧。他们连这个都想到了吗。
那么，对不住了，调查队诸君。猫捉老鼠的游戏，今天告一段落。如果是你们的话，肯定知道那个两百年前的古早动画吧？就是那个俗称“猫和老鼠”的？
高高兴兴、无伤大雅、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恢复原状的小打小闹，今天是最后一集了。
少女摘掉眼镜，插在胸前的口袋里。
紧接着，无数长长短短的轻重武器，从少女的身体各处延伸出来。从威力最弱的22LR口径步枪，到只有在军武宅的梦里才会出现的46cm口径舰炮，再到密密麻麻的巡航导弹，再到带着点未来风情、不过还是略显朴素的高能激光发射器——从少女周身蔓延出来的各式各样、遮天蔽日的武器，全部对准了地面上那些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像在亲眼见证女神降临一样一动不动的阿宅调查队成员们。
今天是最后一集？还是说，从今天早些时候开始，和睦地你追我赶、但从来不会出人命的合家欢动画片，就已经停播了呢？
从现实角度来说，果然应当把地上的这些人全部抹杀才比较合适吧？
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显露这样的姿态。对于KSG来说，一旦知晓这样的自己，下次自己再来到大陆上时，他们派出的恐怕就不是什么调查队，而是野战军了。
那么，就这样把火力毫无顾忌地倾泻到地面上吧。下面的人，不，活口，连一秒钟的痛苦都感受不到，就会化作一阵轻烟——
遥奈突然想到了前一天对少年的说教，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真是的，才过了短短一天，自己就要亲口品尝名为“堕落”的快感了吗？
果然还是——
下次再说吧。
枪械声响，炮火轰鸣，无数镇暴武器像骤雨一般，毫无慈悲地——不，和致命武器相比，已经太过慈悲了吧——直冲地面上的调查队员们而去。
而此时此刻，KSG特殊事业部地面作战指挥室里，特殊事业部除地面调查组以外的所有成员，也如同即将经受轰炸的泥塑木雕一般，全体呆坐在狭小阴暗的房间里，双目无神地紧盯着面前的屏幕。
做了一整夜“清醒梦”的遥奈用力抻了一个懒腰——当然，这也只不过是习惯使然，对现在的宫原遥奈来说，抻懒腰不会带来任何身体上的特殊感受——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雪后初晴啊。”
少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出狭小的401讨论间，迎接冷漠而炽烈地洒满整片死寂大地的阳光。
清晨的阳光照进整个T大图书馆。也只有这一刻，整个图书馆都如同从衰朽中复活一般，焕发出其他时间不可能有的辉煌光彩。
遥奈戴上毛线帽，围上围巾，穿好防水靴，推开了T大图书馆的大门。
一股带着冬日好闻气味的冷风直钻进来。不过，对于冰冷的少女来说，冷风也不过就是冬日温暖的问候罢了。
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看着这层洁白而柔软的絮状物，遥奈再次陷入回忆之中。
这次是更久远的回忆。
那是大灾变当时，自己印象最深的东西。
地面上积着的，厚厚的一层放射性尘埃。
少女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把不快的记忆赶出去。
不过，在彻底把这件事赶出脑海之前，她还是不由得喃喃自语起来：
“所以，我才不喜欢下雪天啊。”
少女在地面上留下一行有深有浅的脚印。
而在图书馆大门口，本来挂着校园导览牌的光秃秃的柱子上，被少女绑上的自制盖革计数器，发出如同咳嗽一般、含混不清而难以形容的吱嘎声响。
今天也是个辐射超标的好天气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