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剑豪家的院子里乱成一团。

紧闭的大门前,夜枭正挨个检查地上躺着的清泉镇警察们,看哪个要醒了就补上几拳,好让他们多晕一会儿;

他身前,是小腿中箭、躺倒在地,想站起来而不得的我;

和我相距数十步远,丹砂和乔剑豪一个操镰刀,一个持我认不出来的怪异兵刃——姑且算是把剑吧——正打得难解难分;

他们俩身后,是满地的鲜血,和射错了人的弓弩手的死尸。

丹砂的镰刀体积很大,挥舞起来却比乔剑豪的兵器灵巧。我甚至看不太清镰刀的轨迹,只能看到青紫色的残影不断在乔剑豪身前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弧,爆出一道又一道火星;乔剑豪的剑虽然看起来不大也不重,却出奇地势大力沉,挥出一剑,往往能把丹砂逼得立刻后退好几步。尽管如此,虽然乔剑豪每次进攻都能逼退丹砂,丹砂的速度却快得多,乔剑豪来不及上前,就被丹砂抢回到面前,再次开始泼水一般的猛攻。

密密麻麻如爆豆一般的撞击声听得人心烦意乱,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

我只得闭上眼睛。

兵器碰撞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难道……

我睁眼往门廊的方向望去,稍微放下了心。乔剑豪只是和丹砂拉开了几步距离。两人看起来都没受伤。

“怎么,打不动了?”

丹砂血红色的瞳孔里反射出来的,不知道是炽烈的怒火还是沸腾的欢欣……抑或两者皆有?

“丹砂姑娘是要搏命呢,还是要切磋?”

“哈?”

丹砂显然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下子被乔剑豪问住了。

“如果是切磋,丹砂姑娘年纪轻轻,能和我乔剑豪对攻到这个时候,已经算你赢了。”

丹砂听出了乔剑豪话外的含义,脸上的肌肉带着憎恶扭曲起来:

“你没出全力?”

“岂敢。”

乔剑豪嘴上说着岂敢,手上却把指着丹砂的剑收了回去,把无刃的那一边扛到了肩上:

“要比试,随时可以再来。不过姑娘要是想搏命,恕老夫不奉陪。”

“你找死!!”

丹砂激怒之下,右手拖着身后的镰刀,朝着乔剑豪左侧的空当直扑过去。

正在此时。

甚至以丹砂的速度,都还没能欺到乔剑豪身前的时候。

乔剑豪的剑猛然离开肩膀,在自己身前划出一道漆黑的半圆。

丹砂早有防备,身体一扭,躲开了剑锋,继续朝着乔剑豪的侧面突进——

接着,就像突然被看不见的重拳击中一般,丹砂的身体横着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门廊的扶手上。

“咳、咳……你这,根本就,不是剑嘛。”

两手撑在身后的丹砂盯着乔剑豪顺势伸到自己胸前,却凝滞不动、迟迟没有落下的剑尖,以扭曲的表情笑道。

“如果是搏命,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乔剑豪的表情里带着一丝自得。

“嘿嘿……你有加了料的剑,就当我没有秘密武器吗?”

乔剑豪倏然变色,手上猛地加劲,悬在丹砂胸前几厘米处的剑尖略微偏转,疾刺而下。

与乔剑豪发力同时,丹砂也动了,用乔剑豪看来根本无法理解的方式动了。

丹砂的身体在电光石火之间,向左平移了整整一个身位——只有我知道,此时她身下一定布满了用来移动的细小触手——而乔剑豪的怪剑擦着丹砂的衣服,深深钉在了门廊的木质地板里。

丹砂一跃而起,不给乔剑豪任何反应时间,拖着镰刀猛冲过去。乔剑豪还没来得及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镰刀的刀刃已经罩住了他的腰间,马上就要把他拦腰斩断。

但乔剑豪没动。他只是握着怪剑的剑柄,站在原地不动。

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吓呆了,还是胸有成竹。

下一个瞬间,以那柄半截埋在地板里的怪剑为圆心,丹砂再次飞了出去。不过这次的丹砂早有准备,她借着冲击力,伸手攀住门廊的柱子,轻轻巧巧地翻到了顶棚上面。

我连腿上中了一箭都快忘了,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的激斗。

丹砂突然掀起顶棚的一块木板,镰刀随之脱手,尖啸着朝着乔剑豪的头顶直飞过去。乔剑豪闪身避开,伸出刚从地板里拔出来的剑去挡,却没碰到。镰刀在碰到剑刃之前,先一步调转方向,飞回了丹砂手里——镰刀上大概连着一根细到我看不见的触手吧。

拿到镰刀的丹砂飞快地窜到一边。比她的动作稍晚,乔剑豪把剑尖指向木板被掀起来的残缺处,又是一道看不见的冲击波放了出去,把旁边的木板也震飞了几块。

所以他这柄怪剑里面藏了个冲击波发生器吗。

乔剑豪——不,大灾变之前的人是有多无聊,才会搞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啊。

眨眼间的工夫,丹砂跳下棚顶,冲进门廊,又和乔剑豪斗成一团。丹砂还是沿用原来的战术,疯狂朝乔剑豪发起突击;而乔剑豪不知是不是有所顾忌,本来就不多的攻势更加稀疏。即使是防守也没法像开始时那么随心所欲,开始显出些微的疲态来。

躲过乔剑豪有点难缠的一剑之后,丹砂连着抢攻了十几下,然后侧身躲过乔剑豪的一道甚至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反击,主动向后撤了几步。

她用镰刀指住乔剑豪的身躯,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聊:“老头,再打下去你怕是要累倒了吧?”

乔剑豪冷冷一笑,并不作答。

“我等你养好了再来找你打架,你现在给我开门,把老大放了。”

“那可不行。”

“那就接着打?”

“哼。”

丹砂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乔剑豪,像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一样,重新扑了上去。

乔剑豪虽然左支右绌,气势上勉强还能和丹砂打个四六开,只不过反击是一点也没有了。他几乎把一切精力都放在了防守上——即使这样,还是显得气力不足,被来势汹汹的丹砂步步紧逼,时不时往后退,而他身后,门廊所剩的长度已经不多。

虽然我从头到尾都看得眼花缭乱,不过,在眼睛稍微适应了之后,大概能看出,丹砂在抢攻的时候完全没借助触手,只是像上满了发条一般左右挥动镰刀,不停地把刀刃往乔剑豪身上招呼;乔剑豪则是能不动就不动,能拖着挡就决不把剑举起来,倒好像几个冲击波放出去之后,整把剑重了一倍,他已经快拿不动了似的。

丹砂的攻势丝毫不减,乔剑豪眼看着就要退无可退——

这次,轮到丹砂用镰刀刀尖对准了乔剑豪的脖子。

“放人,要么就死。”

丹砂的脸上还带着刚刚战斗时的狂热, 说话声却出奇冰冷。

乔剑豪闭目不言。

丹砂镰刀的刀剑凑近了乔剑豪的喉结:“让人开门也好,自己去开也好,老大出了院门,我就把镰刀……”

一阵轰隆隆的乱响盖过了说话声。丹砂和乔剑豪的视线双双从我头顶穿过。

我费力地把头扭向门口。

原来夜枭趁着那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不知道是找到了开关还是怎样,居然启动了大门。

厚重严实的门扉缓缓朝两侧打开。

“快走!”

夜枭一边朝我身边冲,一边朝着丹砂招呼。

丹砂刚想翻过栅栏,乔剑豪的剑突然碎裂开来——不,是怪剑本身似乎竖着裂成了三份,两侧厚重的部分脱离剑身掉到地上,只剩中间又细又短的一条。

剑的重量似乎一下子减轻了不少,乔剑豪手上带着与刚刚的窘态完全不匹配的劲风,持剑朝丹砂直刺过来。

“啧!”

丹砂侧身避开锋芒,虽然无心恋战,但不得不分神化解乔剑豪的攻势,没法一下子脱身。

被夜枭扛在背上的我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只能冲着门廊的方向嘶声喊道:“撤啊!”

“死老头……还挺有两下子的,你们先走!”

夜枭已经开始朝着门口跑去。

我趴在夜枭肩上分明看到,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丹砂根本不敢用镰刀跟乔剑豪手里的东西相碰,只能来回躲闪,却不出镰刀格挡。而丹砂只要一躲开,乔剑豪就又能欺上一步,从另外的角度再攻一招,把丹砂逼得离门廊出口更远。

我眯起眼睛用尽全力去看,这才发现,乔剑豪手里拿的东西几乎已经谈不上是剑,虽然比之前轻便了许多,但既不狭长也不锋利,甚至连尖都没有。然而,不知这截烧火棍里面藏了什么东西,整个剑身烧得红热,而且完全没有消退的意思。

如果丹砂拿的是一般的兵器倒也不怕,可她那把镰刀根本就是不是什么兵器,而是雄黄和自己的小指啊!

夜枭马上就要跑出院门,而丹砂依旧被困在门廊里出不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在夜枭身上挣扎,想让他放我下来,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乔剑豪似乎已经放弃了把我和夜枭留下的可能性,转头一心一意地对付丹砂。丹砂依旧没法格挡,只能趁乔剑豪偶尔露出破绽时突出奇兵,逼得乔剑豪回剑去救,才能缓一口气。

“夜枭,停下!放我下来!!”

然而,我的叫喊声似乎没有传到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夜枭像没听见一样扛着我往门外跑,乔剑豪专心致志要把丹砂逼到死角,而丹砂的脸上写着的不是惶恐,也不是烦躁,反而是……纯粹的兴奋。

有那么一个时刻,我和丹砂眼神相对——

接着,出了院门的夜枭拐了个弯,丹砂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的眼前只剩下冰冷的金属大门。

唯有丹砂兴奋到发抖的声音从高耸的围墙中间传了出来:

“这死老头剑术不行,怪剑倒有不少,老大你先走,我再玩一会儿!!!”

房车应该是丹砂开过来的,就停在乔剑豪家院外不远处,车门开着。夜枭扛着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房车。

“车钥匙给我。”夜枭把我放在车身后边的床上,干脆地向我伸出手。

虽然丹砂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可我依旧没法放下心。丹砂跟乔剑豪单打独斗是没问题,可要是一时决不出胜负,那些清泉镇警察醒了怎么办?甚至都用不着等那些警察,乔剑豪手里的那根红热的铁条如果温度一直不退,她要怎么抵挡?

想到这里的我,甚至有些仇恨起眼前这个不由分说地把我搬离助手身边的人来。

深呼吸了几口,我努力平复心情,把车钥匙递给夜枭。

夜枭拿到车钥匙,没有立刻往驾驶室去,反而注意到了躺在我旁边床上昏睡不醒、还在打着吊瓶的男孩。

“他是谁?”夜枭的声音里,透着某种似曾相识、公事公办一样的无机感。

“一个无家可归的病人,一直昏睡不醒。”

“不好意思。”

我还在纳闷他跟谁道歉,却看到他利索地把男孩手背上的针拔了出来,然后像刚刚扛起我一样扛起了那个男孩。

“你要干什么?!”

“碍事。我把他放到车外。”

我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阻止的话,就眼睁睁地看着夜枭动作敏捷地扛着男孩下了车。等他再上来时,肩上已经空无一物。

“你……?!”

夜枭淡漠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任务是保证你的存活,其余不能成为战力的人都只是累赘而已。”

话音未落,他潇洒地转过身,朝驾驶席走去。

我又惊又怒,看着夜枭那带着几分矫揉造作的落寞感的背影,一时间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

夜枭稍微熟悉了一下房车的操作和手感,随即朝着出镇的方向绝尘而去。

我急忙叫住他:“你是要直接出镇吗?丹砂怎么办?”

夜枭连头也不回,只是以惯用的轻浮语气回复道:“我已经说过了,任务仅仅是保证你的存活而已。”

他声音里的那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轻浮感,此刻听起来格外惹人动怒,仿佛对他来说,除了“任务”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像他的那些风流韵事一样无关紧要。

我强忍着怒气问道:“谁给你的任务?寒鸦?”

沉默。

过了几分钟,让人狂怒的轻浮声音再次响起:“平榛医生,你最好先处理一下腿上的伤口,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即使是真心实意的关心都显得刺耳,更别说这种谁都会说的客套话了。

我咬着牙问他:“我躺在床上动不了,什么也拿不到,你让我怎么处理?”

沉默。

我抓起放在床边的手弩,对准了驾驶席的方向。

夜枭肯定已经从后视镜里看到我了,但他还是一言不发。

在我下定决心扣下扳机的前一刻,夜枭开到了清泉镇大门口。守卫既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直接放行,又不像要抓人,只是冲着驾驶室招呼了几声,似乎想让驾驶员下车。

夜枭一脚油门踩下,房车加速从守卫身边擦了过去。

我颓然放下手弩。

夜枭开出了好一段距离,到了一个只能远远望见清泉镇围墙的山洞前面,才把车停了下来。

他这时才开了口,依旧带着令人作呕的轻浮语调:“我给您把东西拿过来,伤口您自己先清理一下。如果需要打下手,不用拘束,直接喊我。”

说着,他把满满一托盘用来处理外伤的药品和用具放到了床头。

我带着恨意看着他把托盘放下、又转身回了驾驶席;而在整个过程中,他和我的眼神交汇,连一次都没有,像是对我的怒火完全不在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想理我一样。

“您有需要,或者处理好了,请随时出声告诉我。”

直到此时我才感到,激烈的疼痛,伴着憎恶、怨恨,还有几分恐惧,从小腿沿着脊椎,一路蔓延进我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