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和乔剑豪正在以命相搏。

青紫的镰刀上下翻飞,漆黑的怪剑左支右绌。

而我却在房车里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要是再拖一会儿,丹砂就要被困在乔剑豪家,永远也出不来了。

我手心里全是汗。

所幸,丹砂的攻势越来越猛,乔剑豪的防守破绽百出,只要再一下,再一下……

一声模糊不清的裂帛声响起,丹砂一刀把乔剑豪斩成了两段。她擦了把汗,举目四望,似乎在找房车的位置,却没找到。

我在这里!

不知为何,声音发不出来。

我在这里——

一片死寂。

我慌忙想用手摸自己的喉咙,可是连手也抬不起来。不是没有力气,浑身都是惶急带来的紧张感,可我就是动不了。

丹砂找了半天,没看到我,摇了摇头,准备离开乔剑豪家的院子。

她朝着大门缓缓走去。

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身后被砍成了两截的尸体一点一点地幻化成两个完整的、一模一样的乔剑豪,从地上爬了起来。左边那个拿着漆黑色的怪剑,右边那个拿着烧得红热的铁条。两人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狞笑,无声无息地接近了丹砂——

快跑——

车厢内鸦雀无声,只有灰尘在下午晦暗不明的空气中自顾自飘荡。

我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两柄剑一左一右,同时刺穿了丹砂的身体。丹砂的惨叫声从极为遥远的地底某处传来。

下一个瞬间,吐出一大口鲜血的丹砂终于和我眼神相接——

我大叫一声,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来。

是梦魇啊。

窗外的月亮已经开始西沉。

起身的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口,腿上传来一阵剧痛。好在头已经不太痛了,只是还有些昏昏沉沉……

……?

冰箱门大敞着,亮光从里面透出来,照亮了站在冰箱前面的人影。

助手回来了?夜枭?寒鸦?乔剑豪的追兵?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凭着有些模糊的记忆认出,站在那里的不是任何一个我叫得上名字的人,而是晚上那个盛气凌人的矮子。

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你来干什么?!”

矮子恼怒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咂了咂嘴,扭头消失在车门外的黑夜里。

车门被他撬开了?

我用手臂强撑起身体,扶着房车的内壁下了床。腿虽然还是痛,但和被人夜闯房车的惊怒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我开了灯环顾四周,几乎所有能打开的东西都被开了个遍:冰箱门是开着的,食品储藏箱是开着的,通往二楼的小门也是开着的,放在驾驶室旁边的手弩也被挪动了位置,连浴帘都被拉开了……最后,房车的车门也是开着的。幸好来人只是翻东西,却并没有偷,至少在我能看到的范围内是这样。

一股带着咸腥味的冷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吹得我睡意全无。

我关上车门——虽然知道大概无济于事,还是把车门从里面锁上了——然后用手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床上。

好一个盐碱村,好一个抵抗组织。

寒鸦就和这种人为伍?还要和他们一起推翻乔剑豪?他们把乔剑豪推翻之后打算怎么办?把这个看起来是个头头的矮子扶上新任治安官的位置,然后放任他夜闯民宅、翻箱倒柜?

一开始的惊慌消退下去,相比傍晚时没有那么强烈、却更加冰冷坚硬的愤怒慢慢在心里扩散开来。

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四点多了。

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八点钟的报时声准时响起,敲车门的哐哐声跟着响了起来。

自从到清泉镇之后,凡是有人敲我车门,从来就没有好事——我一边忿忿地想着,一边冲着车门喊道:“自己进来!”

“平榛医生起来了吗?帮忙开一下车门——”

是寒鸦的声音。

我表情扭曲地下了床,挪到驾驶室旁,替寒鸦把门打开。

寒鸦一进来就对我鞠了一躬:“平榛医生,对不起!”

我一边艰难地挪动一边问他:“你有什么事对不起我?”

寒鸦一愣:“当然是……让平榛医生受了伤,还和丹砂小姐失散的事啊。”

我在床头靠好,用自己能想象的带着最大恶意的表情看着他:“你对今天凌晨的事不想发表任何评论?”

寒鸦更懵了:“什么事?”

“你的人撬开房车门,偷闯进来的事!”

寒鸦有点慌了神:“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人撬开车门……”

“行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反正我落到你们手里,绝对不可能勾结乔剑豪了。现在连房车也挡不住你们,要杀要剐你们请便——满意了吧?”

寒鸦手足无措,只能答道:“平榛医生,你说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如果情况属实,我肯定把那个人揪出来……”

“就凭你?”我脑海中闪过那个矮子对夜枭的态度。

“什么就凭我?虽然我不能说是……”

“废话少说,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男的,又矮又壮,扎着黑色头巾,满脸刀疤和横肉,看起来像一帮人的头头。别说你不认识。”

寒鸦的表情慢慢从不明所以变成满面愁容。

我看着他一脸的愁苦,火气不知不觉间开始慢慢消退。

“所以那人到底是谁啊?”我稍微缓和了一点自己的语气。

“这事说来话长……我现在就去找他。如果他确实撬锁进来了,我一定让他来给你道歉。”

说完,寒鸦急匆匆地出了车门。

我看着寒鸦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同情。

也就十几分钟的工夫,寒鸦回来了,脸色难看得甚至让人有点不忍直视。

“怎么样?”我火气消了一大半,带着揶揄问他。

“……对不起。”

寒鸦的下巴一直戳到自己胸前。

“他不来?”

“……”

回想昨晚那个人对夜枭颐指气使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大概能想象得出,就算是寒鸦,恐怕也没法真正意义上地“命令”那个矮子。

“所以那个人叫什么,到底是干嘛的?他是盐碱村的首领?”

寒鸦窘迫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盐碱村的人……他老家在另一个聚居点,那个聚居点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恍然大悟:“他的聚居点被乔剑豪给挤垮了?那他是住在盐碱村的难民的头领了?”

“没错。那些从消失了的聚居点里逃出来的幸存者现在都听他的。”

“那盐碱村原住民呢?由着他这么飞扬跋扈?”

寒鸦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总之,现在抵抗组织是三方合作的关系,我、夜枭……包括你,是一方,盐碱村的居民是一方,其他聚居点的难民是一方。”

这种强行把我当成自己人的分类法听得我很不爽,但此刻我也没心情跟他辩驳:“行了,说正事吧。除了道歉,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寒鸦欲言又止,嗫嚅了半天,只有嘴唇在动,一直说不出话来。

“什么呀?”

“我……我想找你……借药。”

“借药?治谁?”我心里大概有数,但还是问他,“盐碱村的人?”

寒鸦点头。

“对不起,不借。”

这个回答应该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再去找那个人商量一下,争取让他给你道个歉……还有这个,你的早饭。一天三顿饭,我或者夜枭,肯定会有一个人给你送过来的。”

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寒鸦垂头丧气地走出房车。

大半天没吃东西的我也终于饿了。打开餐盒盒盖一看,里面只有一团黏糊糊的淀粉质的什么东西,和两条干瘪的烤鱼。

算了,总比压缩饼干兑水强吧。

车外突然喧哗起来。

我放下手里的半条烤鱼,冲外面望去,发现已经有五六个人在房车外面站着了,领头的还是那个半夜撬锁的矮子。

我一时想不到他们到底有什么理由跑到这里大吵大闹,只好把放到了床头的手弩拿到了手里。

人越聚越多,吵闹声越来越大。隐约能听见有不少人嚷着诸如“人命关天”、“见死不救”、“铁石心肠”一类的词语。

看来寒鸦刚刚就是为了这帮人嘴里的“人命”借药来的。那么现在这阵势,是这些人知道我不肯借药,所以找我来闹了?他们是觉得我来了盐碱村就要无条件为他们服务?还是觉得自己人多势众,只要叫上两声我就会胆战心惊,乖乖把他们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人群喊了一阵,发觉我这边没有动静,先是乱了一会儿,接着,在几秒钟的安静之后,他们换了一套口号:

“交出药来!”“为富不仁!”“乔剑豪的走狗!”

最后,能听见几个横暴的声音从人群的激愤声中脱颖而出:“把药全交出来,否则砸了你的破车!”

原来如此啊。

先把我有什么东西探查清楚,再纠集众人来向我施压,最后在人群里安插几个推波助澜的煽动者。这样一来,他们既不用背上抢劫的恶名,又能把我车里的东西瓜分一空,还能占住人命关天、反抗乔剑豪、替死去的亲人报仇之类的大义名分。我要是不答应,他们还能给我戴上见死不救的帽子,有充足的理由把我的财产上缴充“公”。

我仔细分辨了一下,除了一开始那几个人,剩下的面孔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昨晚并没见过——所以说,不光是难民们,连这个盐碱村原来的居民都盯上我车里的药了吗。还是说,那个矮子向他们许诺,只要一起来逼我就范,就能分一杯羹呢?

外面的声浪渐渐从整齐变得混乱,但声势不减反增,还有不少人跟着那几个要抢药砸车的人喊了起来。沸腾的声浪几乎要把房车掀翻过去。

我一只手握着手弩,另一只手专心对付烤鱼。

这些人在车外喊他们的,我才不管。不过要是谁想把门锁撬开,一拥而上……

我攥着手弩把手的指节微微发白。

“怎么回事?!”

是寒鸦的声音。

我把鱼骨头扔进垃圾桶,眯着眼观赏车窗外的闹剧。

“寒鸦医生,你带来的这个小子有那么多药,竟然一毛不拔,连拿出来救人都不肯,我们今天就替你收拾了他!”

是那个矮子的声音。

“胡闹!平榛的药虽然多,可也都是他自己的,就算是借给我们也是不小的人情。你们在却这里喊砸车分药,当自己是什么,掠夺者吗?!”

矮子并没有被寒鸦的怒斥压倒,反而一扭身凑到了寒鸦身边:“寒鸦医生,我不知道你和这小子什么关系,但我劝你别偏袒他。这个人来路不明,又有自爆病,我们冒着危险让他在盐碱村里避难才是天大的人情,他却连几瓶药都不愿意给,哪有这么狼心狗肺的人啊?!”

说罢,没等寒鸦还口,他手一挥,身后的一撮人高喊起来:“砸车!”“分药!”

不少原本没喊过这两句的人也跟着叫了起来。寒鸦看起来正努力对外围的人解释,不过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些人里也有几个面露惭色、或者闭口不言的,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

人群见寒鸦的气势被矮子压了过去,更加狂热起来。有几个人已经打算绕过寒鸦,冲车门而来了。

我把饭盒放在一边,腰间插着一把手弩,手里拿着一把,一瘸一拐地摸到房车门边。要是真有人想强闯进来,别人我不敢保证,让冲锋在前的两个人化作一地血污的能力,区区在下还是有的。

人群越来越靠近寒鸦。

我吞了一口口水。

“大家安静,听我说——”

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是夜枭。话音里的轻浮没变,但更具有穿透力的,则是某种明显、但引而不发的威胁。

吵闹的人群一时之间真的鸦雀无声。

矮子回头一看,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夜枭?你算哪根葱,赶紧给我——”

夜枭没接他的话,对着人群高声说道:“盐碱村的各位,大家都被乔剑豪害苦了,没错吧?”

人群之中有个声音叫道:“明知故问!”

“那我想问问大家,乔剑豪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害人的?”

大概和乔剑豪的仇恨太深,以至于平时根本就不会去细想了吧,连领头的矮子在内,竟然没有一个人答话。

夜枭等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乔剑豪害人,靠的就是抢劫!本来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非要拿到自己手里不可!乔剑豪贿赂商队,哄抬物价,这是暗抢;收买掠夺者,烧杀抢掠,这是明抢!大家不都是被乔剑豪抢得活不下去,才聚在这里决定推翻他的吗?”

不少人交头接耳起来。

矮子喝道:“夜枭,你别在这指桑骂槐,我们可不是要抢劫,我们是被逼的!房车里这小子一毛不拔,见死不救,你还敢包庇他?”

夜枭冷笑起来:“别人来这儿,的确是想治病救人,可你和你手下这帮人想干什么,自己不清楚么?砸车分药不就是你带头喊起来的吗?你们这群人,一开始还不是走投无路才流落到这儿;盐碱村收留你们,给你们活干,供你们吃穿,要过一点回报吗?现在你倒是把自己当村民了,你也不照照镜子,你配吗?”

矮子的脸皮一下子涨得又青又紫。

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几个人已经准备离开人群,但大多数人还站在原地,表情犹豫不决。

矮子见势不妙,气势汹汹地领着几个手下推开面前的人,往夜枭的方向走去。

寒鸦担心地冲夜枭叫道:“夜枭,别和他们起冲突,你……”

矮子刚穿过人群,冰冷的金属碰撞音突然响起。

夜枭举着一把手枪,子弹上膛,正对面前的矮子。

人群彻底骚动起来。

寒鸦大惊失色:“夜枭,你把我的手枪……”

夜枭不理寒鸦,接着说道:“这把枪本来是用来打乔剑豪的,但要是非有人想往枪口上撞,那我也只能成全他!”

矮子一见枪口,气势立刻减了三分,不再敢上前,只是还在嘴硬:“夜枭,你私藏手枪,还敢拿来打自己人?”

夜枭往前上了一步:“你不用挑拨离间,今天的事情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因你而起!这把枪要打,打的也是你,谁跟你这种趁火打劫的混蛋是自己人了?!”

矮子还要说话,夜枭高声说道:“大家放心,我和寒鸦老师必定借到药来救人!至于鬼门这个小人,谁想跟着他鬼混,我奉陪到底!”

人群哄然散去。最后,只有一开始跟着鬼门到房车前面的那几个人还站在他身边,不过表情都很难看。

叫鬼门的矮子见大势已去,不知是不死心还是觉得没面子,把腿抬了起来,但又不敢向前迈步,最后还是缩了回去,只能梗着脖子叫唤:“夜枭,你别得意,拿着把假枪招摇撞骗,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把你和寒鸦——”

砰。

枪口冲着天空,冒出阵阵白烟。

接着,夜枭把枪平举在身前对准鬼门,低声怒道:“滚。你再敢提寒鸦老师的名字,下一枪就是冲你开的。”

鬼门呆在原地,嘴唇哆嗦了半天,只吐出一个“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