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之后,只剩寒鸦和夜枭站在房车外面。

“平榛医生,我们上车可以吗?”夜枭代替还有点发懵的寒鸦问道。

我厌烦地打开车门。

“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打断寒鸦的话:“你的下一句话是,既然你们都帮我把闹事的人赶走了,借几瓶药也算情理之中,是不是?”

寒鸦窘得更厉害了。

“要拿什么就拿吧。”

听我这么说,寒鸦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冲我鞠了一躬,朝冰箱方向走去。

我在他背后接着说道:“毕竟演了这么大一出戏,就算是付给你们的票钱了。”

寒鸦僵在原地。

夜枭恼怒地瞥了我一眼。

寒鸦还想解释:“不……我绝对不是……”

唉。

“不用解释。反正我现在落到你们手里,还瘸了一条腿,你们要是想要我的命,那真是再简单不过。”

寒鸦转了过来:“平榛医生,我很抱歉,但是……”

我挥了挥手:“别解释了。我的药不白送,但是这回我也不跟你换东西,只要你以后别让我和那个矮子……是叫鬼门的吧?”

寒鸦点点头。

“以后别再让我和他碰面了。我看到他就烦。”

寒鸦面露难色,又是夜枭替他答道:“一言为定。”

我闭上眼表示默许。

夜枭我越来越搞不懂了,但迄今为止,寒鸦我姑且还能稍微相信一下。

两人走后,我去检查了一下冰箱。和我想得差不多,寒鸦还算客气,并没拿多少东西。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起码得到我这条瘸腿好得差不多,能把车开走才行吧。

乔剑豪把我软禁起来,夜枭就把我救出去;我一跑出乔剑豪的房子,他的人就“误射”中了我的腿,然后夜枭就带我逃出了乔剑豪家,把我弄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两边看起来都很克制,甚至“为我着想”,实际上,我不过就是双方眼中的一枚有价值的棋子,他们争我争得不亦乐乎。

拾荒人卑鄙无耻,掠夺者杀人如麻,但谁都知道,不这么做,他们根本活不下去。

而乔剑豪呢?不去做什么国王,不是一样当他的治安官兼影子镇长吗?寒鸦觉得乔剑豪是“罪魁祸首”,可和他站在一边的这些人,不是也有许多和乔剑豪坏得势均力敌吗?为了“报仇”,就可以把那个男孩丢下车去,就可以把助手扔在乔剑豪家不管她的死活,就可以把我当成物件一样困在这里,还有一帮觊觎这一车药品的家伙虎视眈眈。

哼,清泉镇,清泉镇,这一汪清泉下面,不知道有多少腐臭的暗流蠢蠢欲动。

我回到床上,打算接着睡一会儿。

等我的腿一好,我就开着车去找助手。找到之后,我们两个人就再也不踏足这片勾心斗角的鬼地方。

再醒来时,天已经半黑了,哐哐的敲车门声伴着乌鸦的嘶叫,搅得人心烦意乱。

“进。门没锁。”我迷迷糊糊地冲着车外喊道。

又是寒鸦。这次只有他一人,还带着一盒看起来像食物的东西,那大概就是我的晚饭了。

“送饭可真是辛苦你了。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请回吧。”

寒鸦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台子上,可是既不说话,也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怎么,药不够了?这用得可有点太快了吧。”

“不是……不是药的事。”

“那还能有什么事?那个鬼门非得要见我一面不可?”

寒鸦无视我的打岔,低着头说道:“夜枭今天下午得到的消息,他还自己亲自去了现场,确认了消息属实……”

看着他这吞吞吐吐、好像在探望命不久矣的危重病人一样的态度,我不禁着急起来:“什么消息?你先把内容告诉我一下啊?”

“你听了之后,千万别伤心过度。”

我烦躁地打断他:“有话就快说!”

“今天……夜枭听到有人报告说,清泉镇外围的一处树林里出现……尸体,那里是乔剑豪处决……地方。……是女性,穿着……的衣服,面容被……,已经认不出来了,但是……体型和……的印象相符,所以基本上可以确认是……没错。你千万……伤心?平榛医生?平榛?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只觉得自己的整个头颅嗡嗡作响,寒鸦的声音时断时续,连不成有逻辑的话语。

伤心过度?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消息,怎么就会伤心过度?

不,他是叫我不要伤心过度。那就是说,这消息是一件他觉得让我伤心的事。什么事?事到如今,什么事还能让我伤心?

清泉镇外围的树林里出现尸体,那是乔剑豪处决别人的地方。哦,这样啊。这算什么新闻吗?乔剑豪杀人还少吗?我有什么好伤心的?

是女性?是女性又怎么了,人类有一半是女的,乔剑豪也没有什么不杀女人的规矩,我为什么要伤心?伤心乔剑豪心狠手辣、不是好人吗?

穿着衣服?那不是好事吗,起码死得还算体面。面容已经认不出来了?如果认出是谁来了,这人的亲朋好友没准还会哭上一哭。没人哭难道不是好事吗,我伤什么心?

体型和印象相符?什么体型和印象相符?和谁的印象相符?夜枭?夜枭认识的女人多了,不知道是哪个女人因为他受了牵连,所以被乔剑豪杀了吧。要是这样,那确实挺惨的,但为什么要来劝我?就算有人伤心,那也是夜枭,你倒是去劝夜枭啊?

不知不觉,有人晃起我的肩膀来。

“别……别!别晃!”

我喘着粗气,如同身处梦中一般,格开寒鸦的手臂。

“平榛,你振作一点!”

“我振作?我怎么了?我什么事都没有。你来劝我什么?什么别伤心?不是夜枭伤心吗?”

“平榛!”

“别闹,别闹。让我睡一会儿。你太吵了,让我清净一会儿。”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有个女的死了,乔剑豪杀的,好像跟夜枭有什么关系……你出去吧,你出去。别在这儿闹我了。”

“平榛!!!”

“你喊什么啊!”

“助手,你的助手,丹砂,死了!”

助手死了?

助手怎么会……死的不是夜枭的女人吗,助手什么时候……

直到这时,刚刚寒鸦说的一大段话,才真正被我听清楚。

“今天中午,夜枭听到有人报告说,清泉镇外围的一处树林里出现一具无名尸体,那里是乔剑豪处决犯人的地方。死者是女性,穿着丹砂的衣服,面容被捣烂,已经认不出来了,但是尸体的体型和夜枭对丹砂的印象相符,所以基本上可以确认是丹砂没错。”

“助手,死了?”

寒鸦沉重地点了点头。

哦,原来是助手。

助手死了。

我闭上双眼。

说起来,每次和亲近的人告别,我都会觉得很难受。就算知道还会再见面,也还是难受。

这个“亲近的人”,在我的小时候,也就是叔叔了。

叔叔有一大箱子书。那里面大多数都是些看起来很难懂的教材,我小时候去翻的时候,从来都是看得一头雾水,虽然基本上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完全搞不懂内容是什么。教材之外,还有些看起来不像书,只是些装订起来的小册子的东西,有的是手写的,有的是打印的。叔叔说那些是“手稿”和“论文”。

直到叔叔死前,箱子里的东西我基本都能读一读了,只有“论文”读不下去,感觉根本就不是用我认识的语言写成的。

所以,叔叔不在的时候,我会瞄准剩下的东西,也就是叔叔口中的“闲书”。也只有闲书,我读得飞快,一拿起就放不下来。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本书叫做“漫长的告别”,里面有一句话,我一直没忘。

每说一次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

后来,叔叔死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在不受控制地重复这句话。

每说一次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

我不想死,更不要叔叔死,因此,自从看过那本书、知道这句话之后,我从来不和他说再见。

现在,他真的死了。

我该说些什么?我该怎么办?我该笑吗?我该哭吗?我该愤怒吗?我该接受吗?我该说再见吗,即使我明知道这两个字是谎言,说过再见之后,就再也不可能相见,我还是要把再见二字说出口吗?

我不知道。

但是,叔叔死了。总是疲惫地微笑着的叔叔,偶尔会冲我大发脾气的叔叔,会摸着我的头不知不觉落下泪来的叔叔,死了。

就像现在一样。

经常迷糊着的助手,偶尔也很可靠的助手,没什么自信、有点粘人的助手,和我朝夕相伴的助手。

死了。

助手死了。

寒鸦一直没再说话。

我仿佛在想着一切能想起来的东西,又仿佛什么都没在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终于,我睁开眼睛。

出乎我自己的预料,并没有眼泪流出来。

见我睁开双眼,寒鸦试探着冲我搭话:“平榛医生?”

再次出乎我自己的预料,我顺利地说出了话,声音甚至和平时都没什么区别:“怎么了?”

“你……还好吗?”

“不知道。”

“你先把饭吃了吧。”

“不饿。”

“丹砂的死我也很遗憾,但是平榛医生务必以自己的身体优先。害死她的是乔剑豪,总有一天我们要把这笔帐跟他算清。”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我脑子里又是嗡的一声,险些吐出来。

“这样,我实在放心不下,今天就在房车里住上一晚,平榛医生介意吗?”

“随便。”

说完,我平静地躺回床上,注视着车窗外,耳朵里只有依稀可辨的海潮声。

腿上的伤口似乎又疼了起来。

但是一点都不疼。

只要我不让自己觉得疼,我就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