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看了我一会儿,快步离开了房车。
我主意已定,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躺倒在床上,睡了这么多天以来头一个好觉。
次日一早,寒鸦来给我送饭,还给我带了一副拐杖——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告诉我,乔剑豪要在后天举办“加冕仪式”,而盐碱村的多数人决定在仪式前一天半夜突袭清泉镇,这是众意,他也辖制不了,只能以此为前提尽量让计划成功。
我笑着问:“你来说这些,肯定不光是来找我通报情况的吧?”
寒鸦再次吞吞吐吐起来,最后才说出,他想找我借房车。他还说,盐碱村的大多数人都想要“征用”而不是借,是他力排众议才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假如是征用的话,房车在用完之后就不可能还给我了。
如果是前几天的我,听了这些不要脸的话,恐怕根本就忍不住,没准会指着寒鸦的鼻子骂他一顿,但今天的我爽快地答应了他,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
寒鸦如释重负地对我谢了又谢,临走时跟我说,拐杖他几天前就找盐碱村的木匠订做了,但今天才做好。他让我下车转转,活动活动身体,散散心。
不得不说,寒鸦的拐杖送得正是时候。
一方面,腿伤的状况好了一些,我也不想继续困守在车里任人宰割;另一方面,我也想在彻底成为罪人之前,最后再看一眼,即将毁在我手里的这个盐碱村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一下车就看到了鬼门。海滩在东边,而他正背对着海往房车的方向走;看到我从车上下来,他那双本来不怎么大的眼睛瞪得溜圆。
“平榛医生……能活动了?”
“嗯。这副拐杖是寒鸦给我订做的,今天才做好。”
看着我若无其事的样子,鬼门反倒有些动摇,敷衍了我两句就匆匆掉头,朝海滩方向走去。
我心情虽然平静,却也不想跟他多说废话,因此他一走,我就接着走我自己的路。
不过,鬼门走后,我能明显感觉到,身边开始有人监视我了。
最显眼的一次,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面生的人从我面前的一栋房子后面转出来,猫着腰跑到我侧面——本来我还没注意到,这人一跑过去,我发现鬼门正好就站在那里。那人一边跟鬼门说话一边往我的方向指指点点,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同时往我这边看,于是我举起一根拐杖冲他们打招呼。
鬼门愣了两秒,狠狠地拍在那个人的头顶上——要不是那个人一直猫着腰,鬼门还真未必能打到他的头顶。
我权当鬼门派来盯梢的人全是空气,漫无目的地在盐碱村里乱逛。
大概走了二十来分钟,整个盐碱村都被我转了一圈:海是难看的墨绿色,今天海滩边也并没有靠岸的渔船;类似议事厅的地方大门紧锁,里面不断传出争吵声(鬼门的探子注意到我在议事厅附近徘徊之后显得格外紧张);普通的民居倒是不怎么关门,仍然有不少人在进进出出,只是这些人看我都没有什么好眼色。
我还是有点纳闷的。按说这些人对我有意见,最多也就是因为我不把药给他们罢了,现在我至少有一半的药都充了盐碱村的公,他们对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直到一伙满街乱跑的小孩子差点撞到我,看到我的红眼睛之后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跑开之后,我才想起,自己还有自爆病人这个身份。
小孩子们跑到他们自认为的安全距离之后,一下子声威大振,开始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唱起自编的歌来,内容无非是骂我是瘸子、骂我是怪物、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之类的。
这种歌儿我很久以前听得多了,那时我还会抽一管鸡血假装是我自己的血来吓唬那些孩子,而现在这歌对我来说不过是耳边风。
孩子们发觉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顾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唱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骂骂咧咧地跑远了。
我叹了口气。
倒不是因为自己被骂,而是想通了一件之前没有想通的事情。
小孩子是无辜的。他们无辜,不是因为他们不犯罪,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犯了罪。即使你把他们的头按到他们犯下的罪行里,他们也只会觉得你才是那个恶人。
他们无辜,因为他们打心眼儿里相信自己是无辜的。
盐碱村虽小,房子建得却密,也因此在房子中间凭空生出许多弯弯曲曲的小路来。按照平时的习惯,我是不会往这些地方钻的,总觉得这些小路就和别人家的后院差不多,在里面乱穿未免有些不自在;但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尴尬,拄着拐杖,在这些小路里穿梭,经过特别狭窄的地方时,偶尔还不得不侧过身去。
鬼门的探子也不再跟着我了,毕竟我看起来只是个满大街乱晃的瘸子;再说,在那种极细的小路里,也根本不存在跟踪这回事。我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今天上午轮番盯梢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
最后盯我梢的人干脆叫住我,警告我不要惹事,然后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我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的事情,后来才猛然发觉,自己之所以想出来看看盐碱村是什么样,恐怕潜意识里还是在给自己找理由,让自己手下留情。
然而,找了这么半天,我没发现这里有任何值得我珍视的有价值的东西。
就和废土上几乎所有的聚居点一样,这里肮脏、凌乱、漫无目的,只充斥着生的欲望和死的恐惧。
我在小路里绕来绕去,又被栅栏挡住了去路,正打算掉头往回走,却发现自己左手边的一间房门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那是一张署着寒鸦名字的封条,下面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的签名,想必是盐碱村里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了——他们现在恐怕都在议事厅里吵架呢吧。
封条的日期恰好是一个半月之前。
我试着推了推门,门根本就没锁。而我还没用上力气,封条的一头突然软软地耷拉下来,一直拖到地上。仔细一看,封条背面没有胶,是用我吃过的那种淀粉质的糊状食品粘到门框上的。
我哑然失笑:乔剑豪对这儿的封锁还真是不遗余力。盐碱村连像样的胶水都找不出来,还打算搞突袭,也真难为了在议事厅里吵架的那帮人。
不过,既然封条都这么给我面子,那我不进去看看,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我一进房子,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是纸箱子的味道。看来这儿以前应该也是个仓库,但现在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纸箱子被放在房间深处的一角,剩下的只有在空中乱舞的灰尘,和从窗户斜射进来,除了照亮灰尘、让人觉得不干净之外,毫无用处的阳光——整体感觉甚至和居民全灭的那个聚居点废墟有点相似。
我和丹砂当时在屋子里用喷雾喷了那么长时间——
我咬住嘴唇,使劲摇了摇头。
现在最莫名其妙的问题是,寒鸦大动干戈地封上一座空房子干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这房子本来不是空的。都怪寒鸦的封条质量太差,里面的东西被旁边住着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走了。
那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寒鸦封这栋房子干什么?里面有什么值得他封的?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决定先去房间深处硕果仅存的纸箱子处看一看。
纸箱子可怜巴巴,缩在墙角,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我用拐杖把箱子扒拉到自己面前,发现里面倒不是空的:几个和我小臂差不多粗、手掌差不多长的东西横七竖八地躺在里面。
我费力地弯下腰,拣起一个放在手里端详,发现这东西其实是个容器,里面装着草绿色的液体。不过这容器的形状相当奇特,我从来没有见过。
中间透明的、和液体接触的部分是一个规整的圆柱,圆柱体两头被两片金属制的东西堵得死死的,而两片金属又和圆柱侧面的四根金属条焊在一起——换句话说,这东西根本打不开,也不知道能用来做什么。
好奇心大起的我把两根拐杖放到墙边,自己也倚着墙,使尽了浑身解数,想把这个容器弄开。但不管我怎么用力,容器都纹丝不动——话又说回来,这东西本来就被金属封死了,我能打开才是有鬼。
我跟容器搏斗了半天,最终只能投子认负,把容器扔回纸箱子里,结果还扔偏了。容器掉在地上,虽然没碎,但声音挺响的。
我这才想起自己现在算是非法入侵,要是被居民发现恐怕还有不少麻烦,于是别扭地坐到地上,打算把容器捡起来放回纸箱子里,赶紧溜走。
然后,我刚一坐下,就看到了纸箱子侧面的商标。
KSG。
我一把把地上的容器抓起来(腿上的伤口表示抗议),放在眼前端详,果然,在一头的金属片上,也印着KSG的商标。我之前抓着两边的金属片想把容器拉开,KSG的商标一直被我的手掌捂在里面,所以才没被我看见。
我把容器调转过来看另一边,这边没有商标,但贴着一个小标签,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AZT-4”。
AZT?
AZT是齐多夫定的缩写,齐多夫定是历史上第一种被批准的抗艾滋病药物。难道这里面装的就是这个?
我摇了摇头。这东西已经老掉牙了,没理由装在这种严防死守的容器里面;再说齐多夫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除非寒鸦是拿这玩意儿给自己治病的——但那他应该把这些玩意儿藏在自己身边才是,更不会和全村的头面人物联名来贴封条;而且,我也不是没在KSG的冷库里见过齐多夫定的胶囊和注射液,跟眼前这一罐草绿色的液体怎么说也搭不上关系。
我抓起其余的容器检查了一遍,每一个都有KSG的商标,每一个都贴着写有“AZT-4”的标签。标签上的字迹虽然潦草,但看得出,都是一个人用同一种颜色的笔写的,想必写上去的时间差得也不远,稍微激进一点推测的话,应该就是同一个人在短时间之内先后写上去的。
这个人是谁?AZT-4是什么?夜枭为什么把这些东西封了起来?
正当我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之时,空屋没有门、只有窗的那一侧突然响起一声怒吼:
“大白天的干什么呢!”
声音雄浑有力,带着中箭的野兽一般的震惊和狂怒。
我一激灵。不好,被发现了——
相距怒吼声响起之处不远,一男一女的惊叫声传了过来。
“爸,你听我解释,阿强他不是,我,那个……”
“解释个屁!马上就十一点了,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没想到居然和——还有你,你叫什么,阿强?!赶紧给我滚!!”
“爸,阿强对我是真心的!”
“叔叔,我……我是真心和小花好的,我、我向你保证,我以后一定对小花全心全意!”
“我信你个小兔崽子?!滚!!!”
“爸,你要是不让我和阿强好,我、我就……”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雄浑有力的男声转而消沉下去:“作孽啊……小子,你记住了,老子一家人现在就剩这么个女儿了,你要是敢有二心,我……我……”
“叔叔,你放一百个心!”
“爸,我就知道你能明白我的,你最好了!”
我长舒一口气。
虽然很抱歉,但家庭情感问题不在我担心的范围之内。
不过,阿强未来的岳父大人确实给我传达了一个非常不起眼、但极端重要的信息:
快到寒鸦给我送饭的时间了。
无论如何,我得在寒鸦发现我之前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