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我躺在床上发呆,前两天晚上帮了我忙的女人又出现在房车里。
我已经见怪不怪了,用手指了指床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想什么呢?复仇计划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一半脱口而出,一半故意而为地答道:“完全没考虑。”
女人也不惊讶:“既然你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肯定是有原因了。怎么,你看开了,仇不报了?”
“那倒还不至于。”
“我也觉得不至于。”
房车里只能听见海潮的声音。
“我说——”
“我听着呢。”女人应道。
“你知道KSG吗?”
虽然我知道这一问很唐突,甚至可能有危险,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这么多的事实、推论和猜想在脑子里发酵,如果再不找个人说一说,在自爆病发作之前,我的头就要先炸了。
女人笑得很暧昧:“那不是你冰箱里药品的制造商吗?”
我也不去纠结她是怎么知道的:“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这个KSG还存在吗?”
“存在不存在又能怎么样?他们又不会跑过来没收你的药。”
我笑了笑表示礼貌:“那我要是偏要问你呢?”
女人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我猜,对你来说,现在最合理的回答是,现状不足以推测其存在与否。”
这种说话方式,让人莫名其妙地怀念起雄黄来。
不知道助手死后,那家伙有没有找到新的宿主呢。
“算了,先不聊这个了,”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寒鸦这人你知道吧。”
“当然。”
“夜枭之前跟我说,乔剑豪往一个聚居点里投了毒,把那里的人杀得一个不剩,后来我和助手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嗯。”
“我之前还觉得夜枭可能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证据,但现在看来,他就是在骗我而已——当然,也没准是寒鸦把他给骗了。”
女人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兴趣:“‘现在看来’的意思是,你现在才终于能够确定,寒鸦在骗你了?”
“要不然呢?”
“然后,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就是想把你的结论告诉我?”
“不止要告诉你结论。”
我不由自主,把这一整天的见闻都说了出来。
盐碱村的突袭计划,我拄了小半天的拐杖,鬼门和他手下那些不靠谱的盯梢人,毫无自觉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容器,纸箱子外面印着的KSG,阿强和他未来的岳父,对着AZITHROMYCIN出神的寒鸦……
还有AZT-4。
我讲得很慢,女人听得很认真,直到半夜一点半的报时声响过,我才算把要说的东西说完。
说来惭愧,中间我还哭了几次,女人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递纸巾。
最后,她帮我总结了一下我这一天的经历:
“恭喜你,我承认你进步到智人水平了。”
眼圈还红着(虽然本来也是红的)的我哭笑不得,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能用纸巾去擤鼻子,把鼻子擤得和眼圈差不多红。
“你把这些告诉我,肯定也想问问我的看法吧?那我也来跟你说一说。”
万幸女人不再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
我点点头。
“首先,你的推测基本都合理,但其合理性是建立在‘所有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理性地行动’这一基础上的。假如这里面的某个关键人物是个脑子一发热就什么都不管了的大猩猩,那你的结论就没那么靠得住。”
“你说得没错,但我不觉得乔剑豪、寒鸦或者夜枭是感情用事的人。鬼门倒不一定,但他除了人品低劣之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这我倒没意见,但你还是记住比较好,迄今为止所有的结论,全都是你的推测。尽管这些结论看起来和证据紧紧咬合在一起,但也有可能,真相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就像你算出9等于4+5,不代表9就不等于1+8了一样。这一点你记好了,免得万一真变成这样之后受打击太大。”
我自嘲地笑了笑:“受打击的前提是,你能拦住我自杀。”
“那个先不管,我猜你现在也不想说这个。”
我不置可否。
“对你而言,现在最大的未解之谜是,KSG究竟还存不存在。”
“没错。”
“如果我是你,我觉得最大、当然也最无聊的可能性,就是寒鸦偶然发现了KSG在对抗大灾变时留下的一些遗产——也就是AZT-4——然后开始自行研究。”
“这是最大的可能性?”
“毕竟你并没有有力的证据来证明KSG仍存于世,而大灾变,”女人顿了顿,“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挺过去的灾难。”
我耸了耸肩。
“不过这只是在现有证据上做出的合理推测。假如,我是说假如,有更有力的旁证的话,‘大灾变毁掉了KSG’的可能性就要让位给‘KSG挺了过来’的可能性了。比如说,除了这个AZT-4,你还发现了其他与之相似、且能证明和KSG有关联的东西。”
我心里一紧。
“假如只有一个孤零零的AZT-4,那么‘它只是个巧合’的概率,起码在我看来,比一家药企挺过了大灾变的概率要大。但是,假如一下子出现了两个同样的巧合——你懂的吧?”
我——
我……本该懂的!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把他忘了呢——我怎么把雄黄忘了呢?!
雄黄把AZT-4认成同类,这就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
雄黄也是KSG的产物。
雄黄就是女人口中的“第二个巧合”!
女人发觉我神色有异,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事。”
“你可一点都不像没事。”
“……没事。”
我突然平静下来。
因为,我突然想到,KSG存在或者不存在,和我已经没多大关系了。
我现在该做的,是替助手报仇;而要报仇,就不可避免地要杀人,进而加害那些和报仇没多大牵连的人,和他们的孩子。
虽然可恶,但是无辜的孩子。
将无辜之人卷入我的复仇,那就是我即将犯下的罪。
有罪而不负责任,那是寒鸦才会干出来的事。
也只有负起责任来,我才能抬头挺胸地去地狱或天堂或随便什么地方,去陪助手。
我开始调查KSG,说白了也不过是因为KSG可能有什么治愈自爆病的方法,而现在,就算眼前的女人就是KSG的一员,并且她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治好了我的自爆病——
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用力甩了甩自己的头,用更加冰冷的语调对女人说:“还是来谈谈复仇计划的事情吧。”
“你确定自己没问题?”
“确定。”
“好,”女人恢复了雷厉风行的常态,“那就别浪费时间了,说说你的想法吧。”
“寒鸦已经确定要在后天凌晨——不对,已经是明天凌晨了,突袭清泉镇……”
“这只蠢猴子没有脑子吗?”女人似乎并不知道这个消息,惊讶地打断我。
“蠢猴子”是在说寒鸦?
“他说这是盐碱村的人定下来的,他劝不住。”
“比猴子还低能。”
我已经有点适应女人把灵长目动物挂在嘴边的说话方式了,也就没去费心问她寒鸦和猴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接着说我自己的:
“他答应把我和盐碱村的人一同送到他们的集合地点。毕竟目标是人口众多的清泉镇,我猜大多数人应该都会参加战斗。所以到时候,只要想办法摆脱留守的人,就可以开着房车去清泉镇……”
“你腿还是瘸的,开得了车吗?”
“我尽量吧。”
“你怎么尽量先不论,把车开到清泉镇之后呢?”
我摊手:“找到那帮人扎堆的地方,放氯气。没了。”
女人的话里带着点挑衅:“波及到复仇对象以外的人怎么办?”
“虽然罪不至死,但那只能算他们倒霉。”
女人接着发问:“如果你要找的人不在一起呢?”
我想了一会儿:“那就按照优先级顺序来。乔剑豪最高,然后是寒鸦和夜枭。其余的人我也管不了。”
女人合上眼睛思考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还行。乔剑豪在自己老巢里,肯定是最难找到的,先把他干掉,你这复仇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毒气不是枪炮,短时间内不会打草惊蛇。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我反问。
“你报了仇之后不是还要找什么猎人吗,还是说你改主意了,打算让清泉镇和盐碱村两边的人合伙把你弄死?”
我有点莫名其妙:“我开着自己的房车,他们根本拦不住我。”
“那是所有人都在一起的情况,你可以放出毒气就跑;假如你先解决了乔剑豪,等寒鸦和夜枭也被毒气放倒的时候,镇子里肯定已经有警觉了。而且寒鸦和夜枭一死,那个让人笑掉大牙的‘抵抗组织’就群龙无首,我赌清泉镇很快就能解决他们——到时候你要是被困在城里怎么办?”
我懒得想那么多,把两手摊开:“反正肯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用氯气开道?”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她为什么总是带着刺、只会问些让人不舒服的问题?
“我——不知道,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女人轻笑一声,不再跟我纠缠。
见我没了说话的意思,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灰色塑料包,放到鼻子底下嗅起来。
“在闻什么?”本来不想说话的我生起了好奇心。
“你猜。”
说老实话,不管是在废土上还是在聚居点里,把东西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吸气的行为,都和“成瘾”紧密相连。
话虽如此,让人成瘾的东西仍然有区别。
我突然想起以前遇到过的一个拾荒人。我看那人第一眼就觉得他准是个瘾君子,瘦骨嶙峋,一边像要把什么东西刻在脑子里一样嗅一块破布,一边控制不住地流泪——
实际上,除了他孩子留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一点血迹,那块破布上什么都没有。
我从回忆里挣脱出来。
“算了,不想猜。”
这个时候,不管猜什么、猜得对不对,都有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女人发觉我没有兴趣,干脆又掏出一个同样的塑料包扔给我:“那就不猜,你自己看。”
塑料不透明。我摸了摸包里的东西,是粉末状的什么。包的一面有几个小孔,但并没有粉末从里面漏出来。
不透明的包裹,包着正体不明的粉末?
我狐疑地把小小的塑料包放到眼前,稍微挤了一下。
还没等我扇闻,一股难以言说的馥郁香气就飘进了我的鼻子里。
很难辨别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香味。不是花果香,也不是食物的香气,更不是药味儿。非要形容的话,倒有点像可可味的压缩饼干,但里面又夹杂着一点咖啡的味道,还隐约有一丝坚果的气息。
我不由得把小包放到鼻子底下,像女人刚才做的一样,使劲嗅起来。
浓烈的气味钻进鼻子。还没等我好好感受,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就打了出来。
女人虽然忍俊不禁,但笑得还有点矜持:“搞懂是什么了吗?”
我摇头。
“这是磨碎的咖啡豆,阿拉比卡种,具体的品种名已经不知道了,只知道原产地是哥斯达黎加。”
我一头雾水。咖啡我知道,那是一种大灾变前的粉末状饮料,一般是甜的,偶尔也有苦的,总之冲水就可以喝,现在我冰箱里还存着助手做的咖啡味冰棍;哥斯达黎加我也隐约有点印象,那是个大灾变前的地名,具体什么样不知道,总之就是很远。
但……
“咖啡‘豆’是什么?”
女人撇了撇嘴:“你没喝过咖啡?”
“喝是喝过,可……咖啡和豆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以为咖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大概是涉及到她感兴趣的话题了吧,女人突然话痨起来,开始口若悬河地给我讲解有关咖啡的各种知识:什么咖啡樱桃,什么阿拉比卡和罗布斯塔,什么日晒法水洗法,什么浅中深烘、摩卡壶法压壶、意式美式……
她居高临下、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小时,末了还直斥我根本就没喝过真正的咖啡。她说我喝的那种叫“速溶咖啡”,是用质量最差的咖啡豆做的,大灾变前只用来喂动物园里的猴子,让它们兴奋起来,互相打架,好给逛动物园的人看。
我虽然出生在大灾变后,听了她这样的描述也高兴不起来:“你自己就一口都没喝过吗?”
“别说速溶咖啡了,真正的咖啡我也不喝。很久以前倒是喝过几次,不过那味道和工业废料差不多。”
我彻底摸不着头脑了:“那你随身带这么多咖啡粉干什么?”
“只有蠢货才喝咖啡,我只闻咖啡粉的香气。味道散尽之后,对我而言,咖啡的意义就已经圆满了。”
说罢,她又把自己手里的咖啡粉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还一脸的陶醉。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不得不承认,闻这个塑料包的气味,确实要比我以前喝咖啡的体验愉快得多——
“你是喝过了,我可没喝过什么‘真正的咖啡’。万一只是你舌头不好使呢。”
女人又笑了:“那你自己试试吧。咖啡粉当然是我出,不过你得有滤纸才行。”
仔细想想,我还真有。
我拖着瘸腿到处在房车里翻东西,终于凑齐了一套被她称为“手冲用具”的设备。在女人的指导下,我就用这些东西——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漏斗是我制氯气时用来倒洁厕剂的——冲出了一壶咖啡。
和咖啡粉略有不同、但同样好闻的气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我找出两个杯子,把咖啡倒在里面,思来想去,还是把其中一杯放到了女人面前:
“喝吧,就当是帮我处理废料了。要是剩下,明天寒鸦来了我可没法解释。”
女人苦笑着摇摇头,举起了面前的杯子,和我手里的杯碰在一起,说出一句合情合理的话。
“祝你复仇成功。”
车里有点温暖起来的气氛一扫而空。
咖啡的味道醇厚而复杂,但我只能感觉出,苦涩且微酸的液体顺着食道汩汩流进胃里。
女人一口气把咖啡喝干,然后擦了擦嘴。
“我该走了。”
“再见。”
“没别的想说的了?比如,你不好奇我叫什么?”
“我无所谓。”
女人走到车门口,又回头看向我,原本炽烈的双眼被夜色镀上一层柔光。
“咖啡粉的香气明明已经那么完美了,再用热量蹂躏一遍——美其名曰萃取——只会导致扭曲。我讨厌扭曲。
“但不管有多么讨厌,所有人都应该带着自己那份扭曲活下去。
“顺便,我叫灰雪。
“再见。”。
女人走后,我像刚制过氯气一样仔仔细细地把“手冲用具”刷干净,然后开窗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