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到了。”

灰雪面前,丝毫未动的咖啡还散发着热气。

此处离清泉镇大门已经不到一公里。

由于整个清泉镇只有这么一个出入口,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强行从这里闯进去。我在泡好咖啡之后才想到这个问题,灰雪却不怎么在意。在她看来,我这辆房车已经足够突破一般的防线了;再加上现在应该正是清泉镇最混乱的时间点,因此完全不必担心。

我却没法像她那么乐观,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自己手里的咖啡,很快就把满满一杯咖啡喝光了。

几次呼吸之间,熟悉的清泉镇大门离我们越来越近。

灰雪的车速丝毫不减,握紧方向盘的她,连同整辆房车,一并散发出难以阻挡的气势。

嗖。

房车畅通无阻地驶进清泉镇。

我和灰雪异口同声地“咦”了出来。

难道说乔剑豪真的对抵抗组织可能的突袭行动一点防备都没有,任由他们攻了进来?

灰雪踩下刹车,降低车速。清泉镇里的路虽然比其他聚居点好些,可也不是能飙车的地方。

风声渐歇,只有战场才会发出的杂乱声音慢慢渗入车厢。我试图仔细辨别,能听出打斗声,叫骂声,裹挟在其中的哭喊和呻吟声,还有……

枪声?!

我想起了夜枭用来威胁鬼门的那支手枪。

车窗外,除了几盏聊胜于无的街灯,各家各户都大门紧锁,但大多数窗户里都透出隐隐约约的烛光。显然,今夜的清泉镇注定不可能安眠。话又说回来,如果是一般的聚居点,此时应该已经整个乱成了一团。大概也只有清泉镇的居民,才会在混乱没有波及到自己时躲在家里、而不是逃到外面。

灰雪突然狠狠地打起方向盘——不是用手猛捶的那种打,而是让房车拐了个急弯,几乎漂移着钻进一条没有灯光的小巷子里。

“怎么——”

“前面已经有人影了!而且你也不想想,再往前开,不是一头扎进广场里了吗!”

我的手心里凭空多出一把汗来。自己只顾看侧面了,完全没注意前方的情况。

我亡羊补牢,腰间别着手弩和两枚氯气弹,摸到副驾驶席上:“车停哪?”

“看情况,找个地势好点的地方观察一下再说。如果寒鸦还有一丁点脑子,看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应该在乔剑豪家附近——”

灰雪又来了个急刹车,整个房车几乎跳了起来,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把车灯调亮,照出了挡在我们面前的东西。是一个躺在地上,正在呻吟的人。

灰雪打算绕过去,却被我拦住了。

“怎么,明明马上就要大开杀戒,现在反倒先来个救死扶伤?”

灰雪看样子倒不生气,只是带着几分嘲弄地看着我。

我只能用临时想的理由搪塞过去:“先把他弄上车来吧。趁着给他治伤的时候问问战况如何也好。”

灰雪仰头望天:“随你的便。至少看起来一时半会儿那边还打不完。”

我小声对灰雪道了声谢,拄着拐杖下了车。

借着车灯,我一眼就认出,躺在地上的是清泉镇广场上的一个小贩,平时卖的是汤面,但助手总能从他那儿买到隐藏菜单上的东西,有时是炒面,有时是面片汤什么的。

我想到助手,心里一酸,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虽然拄着拐根本就快不起来。

小贩听到脚步声,把头埋在地上,含混地道了声谢。

我问道:“伤到哪儿了?能站起来吗?”

奇怪的是,小贩听到我说话,突然把头抬了起来。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中间咳嗽了两声,最后嘟囔了一句什么。

我蹲下身去,把耳朵凑近小贩:“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呸。

小贩的嘴里发出某种我不常听见的声音。

然后,我感到脸上一下子粘上了什么湿湿黏黏的东西。

那东西粘到我脸上之后,正在慢慢往下流淌。

我用手一抹,闻到一股唾液的酸臭味儿。

小贩嘴里再次发出声音:“滚。”

“你?!”

小贩一字一句地说完了一整句话:“滚,不要脸的叛徒,离我远点。”

说完,他把头低下去,不再看我。

我浑身僵硬,蹲在原地、动弹不得。

灰雪见我不动,跳下车来跑到我身边:“这人怎么了——什么味道?”

我浑身颤抖着,慢慢把头转向灰雪。

“你脸上怎么这么——他吐你唾沫?!”

灰雪嫌恶地把我拉了起来,自己蹲了下去,冲小贩怒喝道:“你有病是吧?”

小贩不去看她。

灰雪狠狠把脚踩在小贩的手上:“你想死我不管,可他要救你的命,你怎么吐他?”

小贩发出一声呻吟,硬是不抬起头,咬着牙说道:“肯定是他,他把那群畜生放了进来,他们闯进我家里,抢劫不说,还打死了我大哥……我用他救命?”

我如梦初醒:“我?人不是我放的,跟我没关系!”

小贩冷笑起来:“呵……咳、咳,你和夜枭一起出的镇,你和他没有关系?快滚。”

灰雪看了我一眼,也冷笑出声:“好,我们这就滚。”

说着,她强硬地拉着我的手,上了房车。

“去洗洗脸,难闻死了。”

我木然地挪到水槽旁边,刚拧开水龙头,房车突然动了起来。

“你干什么?!”

“他既然不用你救,那我让他死快点,免得活受罪。”

“你这是要——”

“对,碾过去。”

“别!!”

灰雪像没听到我的悲鸣一样,开着房车缓缓朝前方驶去。我想扑过去夺下方向盘,却忘了自己为了洗脸把拐杖放到了一边,刚用一点力,半条腿就痛了起来,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别,别——

“别!!!”

小贩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响起,穿透挡风玻璃,直插我的鼓膜。

“你竟然?!”

灰雪扭过头看着倒在地上的我,快意地笑了出来:“我可没真碾过去。”

我没管她,艰难地撑起身,抓起拐杖,以我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下了车。

灰雪没说谎。

虽然车轮和小贩的手只有一点点距离,但两者中间毕竟隔着坚实的空气。

再看小贩,他似乎已经崩溃了,并未发现房车已经停下,还在大声但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

我仔细听去,愕然发现,他在求饶。

明白了这一点后,原本分不出字句的声音渐渐在脑海中被排列成话语:

“医生大爷,医生祖宗,您行行好,饶了我吧!我错了!别碾过来,我道歉,我刚才脑子坏了,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错了,别过来,我求求您了,救救我!”

一连串讨饶的话语从刚刚对我啐了一口唾沫的嘴巴里说出。

唾液的酸味转瞬间化为腐臭,钻进鼻子,几乎让我窒息。

灰雪像个幽灵一样再次出现在我身后:“听见了吗?对他来说,他的愤怒、他的尊严、他死了的大哥,和他自己的性命相比,一钱不值。”

我站起身来,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要救他么?我先告诉你,我刚才在车上看到了,他伤的是腿。只要今晚还有人来管他,他根本就死不了。”

我呆了几秒钟,转身往房车上走。

脸上的味道几乎把我熏得窒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脸洗干净。

直到灰雪关上车门,小贩的哀号声仍然没有停歇。

灰雪稍微倒了倒车,然后换挡,绕开了匍匐在地上、正像猴子一样尖叫着的那团生物。

我们彻底驶离那段路后,灰雪在小路中间转了一会儿,却没找到合适的位置,只能往镇子的另一边开。清泉镇的地势是四周高中间低,而我们所处的区域全是密密麻麻的平房,根本没有能停车观察的地方。

“你不观察情况了,打算直接开到乔剑豪家去?”我问。

“没错。”

“去自投罗网?”

灰雪白了我一眼:“你现在怕他的人包围你?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了?”

我胃里一阵抽搐。

灰雪刻意保持着和声音来源的距离,几乎画了个圆弧,从清泉镇南边绕到了北边。

我们现在停车的地方,大概处在清泉镇广场和乔剑豪家的连线上,北边隔一排房子就是乔剑豪家,南边则有喊杀声传来。切割声,碰撞声,人声,中间还夹着几声枪响,按说一把手枪绝无可能制造那么密集的枪声;但此刻的我,只能盯着几乎触手可及的乔剑豪家,无暇顾及那么多。

“动手吧。”灰雪说。

我机械地应了一声,把手伸到了驾驶席一侧的一个按钮前面。

这按钮并不是什么新装上房车的东西,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

所谓“动手”,就是按下这个按钮,启动车顶的弹射装置,里面以前装的是用来吸引丧尸的腐肉,现在则是六枚氯气弹。

只要我把手再往前挪几厘米,乔剑豪那栋并不怎么起眼的房子很快就会淹没在黄绿色的气体里。

今夜刮的是南风。我们停在乔剑豪家南边,不用担心自己的问题。

“怎么,下不去手了?”

不用灰雪问,我自己也注意到,已经过去半分钟了,我的左手一直停在按钮前面,迟迟按不下去。

“……”

“你担心乔剑豪没在自己家?”

虽然我明知道自己根本就没在想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在自己家,就在战场上。战场反正你一会儿也要过去的。”

“我——”

灰雪盯着我的手指看了几秒钟,在她的注视之下,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灰雪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忍心波及旁人。”

我只能以点头作答。

“可他们忍心。他们不光忍心,还会演戏,让你觉得不忍心。你忘了刚才那个人了?你觉得清泉镇里有多少人和他不一样?”

“但是氯气……”

“你自己知道。氯气不是为他们准备的,殃及他们是迫不得已,但决不是伤及无辜。你要为助手报仇,就不能不走这一步。”

……为助手报仇。

灰雪说得对。

为了替助手报仇,我连自己的命都已经不要了,现在要退步抽身,已经太晚了。

我闭上眼睛,自暴自弃地往按钮上按去。

轰!!!

氯气弹居然如此——

不对!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手马上就要按到按钮上;然而,和灰雪那辆飘在空中的车一样,我的指尖和按钮中间,毕竟也隔着薄薄的一层空气。

我并没按下按钮。

那爆炸声是从……

发觉到这个事实的下一个瞬间,我才意识到现状究竟如何:

房车的车门没了。

刚才的爆炸发生在车门处,在那儿炸出了一个大洞。

车门空洞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人影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这一下力道极重,我整个人几乎从副驾驶席被打到车窗上,整个脑袋嗡嗡乱响,眼前全是金星。

紧接着,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是,这个声音,用这种语气,说这样的话,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听过:

“你……你这个没脑子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