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我借着夜晚的微光,看到了眼前怒气冲冲的人的脸,还有——
“你是疯了吗?清泉镇总共两千多人,你居然要在这用氯气?你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还有这几天,在我心中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几乎要忘掉了的两条淡紫色的麻花辫。
“你是,你是,你是!你是!!”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名字是多么重要的一样东西。
时隔几年,和于我差不多有救命之恩的人再次相遇,种种感情在胸中冲突激荡,我却硬是叫不出故人的名字!
眼前的女性看着我着急到几乎绝望的神情,脸上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
“我相信这不是你的本意,”她说着,把视线转向驾驶席上的灰雪,“用氯气杀人这种法子,是你教他的吧。”
我把目光转向灰雪。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和我一样惊讶,倒好象这人也救过她似的。
和我不同的是,几秒钟后,灰雪很快平静下来:“看来你们俩是有交情的了。”
“别打岔。”
“那好,我不打岔,你让他自己说吧。”
我也终于从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中挣脱出来。
“这主意是我自己想的。不用氯气,我根本不可能杀得了乔剑豪,也不可能为助手报仇了。”
眼前的女性瞪大了眼睛。
“报什么仇?你脑子进水了?!”
“你可能还不知道。自从和你分别后,我就一直和助手一起生活,但是她被乔剑豪给——”
“你这个助手,是叫朱砂的吧。”
我点了点头。
“谁告诉你助手死了?”
脑子进水如我,居然还没听出话外的意思:“寒鸦告诉我的。”
“那个寒鸦是个什么人,他说什么你都信?!”
“可是夜枭亲眼看见……”
车门处又传来有人上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头。
我把视线投向那边,然后,本来有些平复下去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急促得像一条正在向水面落下的脱钩的鱼。
从原本应该是车门的那个大洞里,又进来一个人。
个子不高不矮,头发刚到肩膀,左侧一绺头发用形状独特的发卡别着……
“老大!老大——”
像是要给我这几天的悲痛与愤怒画上休止符一样,助手抽泣着扑进了我的怀里。
这真的……不是梦?
我扶住伏在我身上哭泣的少女的双肩,让她和我四目相对。
“……朱砂?”
“是我,是朱砂!这几天我快担心死了,但是你没事比什么都好,老大,老大……”
我一点一点地挪动僵硬的双手,环住少女哭得不停耸动的背。
这是真的?朱砂没死?朱砂正在我怀里,为重逢喜极而泣?
不,这肯定是在做梦。助手死了,乔剑豪杀的,我要为助手报仇,所以……
一缕熟悉的香气钻进了我的鼻子。
虽然和扑鼻的尘土味相比,这缕香气太过微弱,但我还是想起来了。
唯一一瓶这个香味的洗发水,现在还摆在车厢后面的浴室里。
……是朱砂。
朱砂没有死,她回来了。
我拼命抑制住和朱砂一起哭个痛快的冲动,咬着自己的舌头,无言地用双手抱紧了哭个不停的少女。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失而复得是挺好的,但你们俩能不能在激动之余,稍微抽那么一丁点时间想想,下一步该干什么?”
灰雪刻薄的声音从助手背后传过来。
助手一怔,这才想起车里还有旁人,只得讪讪地起身,退到一旁。
我也才意识到,现在车厢里的人可以说是身陷重围,能不能出清泉镇还要打个问号。
“反正我是没仇可报了,趁着两伙人还在打,咱们赶紧走就是了。”
灰雪哼了一声,没表示反对。
我看向站着的两人,她们看起来也赞成这个提议。
“还有,虽然事到如今这话我有点说不出口,但是……”
灰雪小声说道:“什么说不出口,婆婆妈妈的。”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转向身旁那位我叫不上名字的女性:“但是……你叫什么名字?”
“神秘人”轻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
“听说你给自己起名叫平榛?”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是有这么回事。”
“现在还对你保密我的名字,就有点不公平了呢。”
令人怀念的说话方式。
“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宫原遥奈,以后你叫我遥奈就好。平榛,我们又见面了。”
“嗯……嗯!”
灰雪开着房车,沿着刚刚的路线,全速朝清泉镇大门方向驶去。
我忍不住问遥奈:“你们是怎么找到这的?”
遥奈一笑:“这事倒没那么复杂,不过……”
“啧。”
灰雪忽然咂嘴。
遥奈听见声音不对,也截断了自己的话头。
我问道:“怎么了?”
“猴子学会堵路了。”
大概就在我们遇到那个吐我唾沫的小贩的位置,地上蠕动着的人不见了,反倒多了匆忙垒起来的一排石头。
我们显然已经被冲突中的至少一方盯上了。
助手问道:“那现在怎么——”
助手的问题还没问完,灰雪就用行动回答了她。
她直接开车撞过去了。
要是放到平时,灰雪这么做,就算拼着被她呛回来,我也要心疼到骂人;但现在车门处只剩一个呼呼地往车厢里面灌风的大洞,我倒觉得她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妥。
所谓破罐破摔,罐子既然破了,摔起来就不光不会心疼,反而会觉得爽快了。
饱经风霜的房车剧烈地震动了几下,随后恢复了平稳的运行。
灰雪不禁赞赏地拍了拍方向盘:“你这车倒挺结实。”
“那是它运气好,幸亏以前开它的不是你。”
灰雪挑起眉头,话里带着明知故问的调侃:“我之前还觉得你是个光挨骂不还嘴的,怎么突然牙尖嘴利起来了?”
我一笑,回头看了助手一眼。助手也在看我,发觉视线碰上之后,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到了旁边。
说话间,清泉镇的出口已经近在咫尺。
仍旧是大门洞开、无人把守的状态。
“都扶稳了——”
就在灰雪的话刚说出口的下一个瞬间,清泉镇大门口突然出现一排人影,把出口堵得严严实实。灰雪却像没看到一样,毫无顾忌地踩下油门。
房车加速朝清泉镇外冲去。
门口的人发现车速不降反增后,倒也没惊慌失措,秩序井然地朝门两边退开。
“算他们识相——什么?!”
我顺着灰雪的视线看去,看到了让灰雪失声惊叫的东西。
在我们正前方、清泉镇大门外,地上多了几块在月光下反射着银光的钉板。假如灰雪不减速,按照现在这个趋势,只要我们还从清泉镇的大门口出去,房车就会避无可避地碾到尖钉上。
灰雪暴躁地砸了下方向盘——这是今晚最重的一次——然后开始减速。
车停稳后,一个熟悉到让我偏头痛发作的声音透过车门处的大洞传过来:
“平榛医生离开了清泉镇之后,还不忘回来探望我这糟老头子,可算是费心了。”
我不甘示弱,也冲车外面叫道:“乔先生不顾战况紧急,半夜三更来留我住下,才是费心了!”
话音未落,乔剑豪就出现在大洞外面。看到车门口一个大洞,他大概没什么心理准备,倒也吃了一惊:
“才走了这么几天,车就坏成这个样子,医生可够不小心的。”
这话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接。毕竟车门是遥奈轰下来的,跟乔剑豪真没什么关系。
“所以乔先生有何贵干?还想留我在你家再住一晚?”
现在我最怕的是被乔剑豪知道氯气的事情。不过,看他这个样子,他应该还不知道——至少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可怕。
乔剑豪脸上一片风轻云淡:“那倒是不敢了。平榛医生在我家住不到半天就伤了一条腿,我这边呢,死了个心腹不说,连房子都要被你助手拆了。医生以后要是还想住,得先交点东西当押金。”
我差点笑出来。虽然暂时不知道丹砂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不过似乎闹得很凶的样子。
“那乔先生还留我们做什么?怀疑我们是寒鸦的同党,要斩草除根?”我故意把话挑明。
乔剑豪也不恼:“我知道医生和寒鸦他们不是一伙的,被夜枭掳走也是迫不得已,并没有助纣为虐的意思。只不过呢,我想请医生做个见证,等今晚的事情了结了之后再走。”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见证?见证什么,乔剑豪奋勇杀敌的英姿?
说实话,他这邀请实在令人起疑,但一时之间,我却也想不出他有什么诈我的理由。往好里说,他可能是怕我不情愿,想骗我去给伤员治伤,不过这件事有我没我也差不了太多,毕竟外伤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往坏里说,他可能还在记我的仇,真打算对我下杀手,但那也用不着先礼后兵吧,趁我不注意痛下杀手岂不更加保险?再说,他要是真把我逼急了,我也不是没有跟他同归于尽的手段——
而且在发展到那一步之前,车里的这几个人都不会置之不理的。
助手不用说了;遥奈刚才那一巴掌势大力沉,作为阔别已久的故人赠礼来说,实在是重如泰山,而且我隐约还记得她带着榴弹发射器;灰雪虽然不动声色,可就凭她那些超乎我想象的高科技物件,说她没有战斗力简直就是开玩笑,更别提她可能是KSG的人了。
我环顾车内的三人。
遥奈平静地站在一边,显然没把眼前的情况当回事;助手虽然躲到了我身边,但经过了那次和乔剑豪的一战,眼里也并没有多少货真价实的恐惧,大概只是一时改不过来的习惯罢了;灰雪则坐在驾驶席上,满不在乎地喝起了早就凉透了的那杯咖啡。
搞不好,现在这五个人里,我才是最弱的那个。
乔剑豪也注意到了我车里的拥挤程度:“不是我这老头子多话,几日不见,已经连齐人之福都满足不了医生了?”
遥奈解嘲般地耸了耸肩;助手脸一红,“噫”地叫了一声(齐人之福这个词当初还是我教给她,用来应付乔剑豪的);灰雪的反应比较大,但也不过是把一口咖啡喷到了方向盘上。
又是拳砸又是水喷,看来我这方向盘今天合该遭此一劫。
总而言之,虽然听起来很没出息,但有这三个人在身边,我没什么好怕的。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医生能答应,真是再好不过。我来给你们指路——打扰了。”
说罢,乔剑豪笑了两声,走上车来。
——说起来,我前几天是不是在心里抱怨过“只要有人敲车门就准没好事”来着?
现在车门已经永远离开了我,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好像确实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