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剑豪倒也说到做到。他把房车引到了距离自己家不远的地方,灰雪刚把车停稳,他就目不斜视地下了车。
遥奈下了车,环顾四周,对乔剑豪说道:“这里什么都看不到,我们能给你见证什么?”
“诸位随我到一旁的高台上观战即可。”
灰雪刚从驾驶席上站起身,听到这话,冷笑起来:“这车的门已经被轰掉了,我们到高台上,你派个人来把车开走,或者拿点东西,甚至留下点什么,岂不都是易如反掌?”
乔剑豪一脸的为难:“这位小姐说得倒是有理。我虽然决无此意,可对你们来说,小心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我们走了?”
灰雪毫不客气地坐回了驾驶席上。
“您可真会开玩笑。”
乔剑豪的声音阴冷起来。
灰雪却不管他:“喂,你们上来吧,陪这老猴子玩过家家,我已经腻歪了。”
乔剑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掏出一把我没见过的怪剑来,横到大洞前面:“不好意思,要是各位执意要现在走人,我就只好再陪你们过上几招了。上次一战,虽说最后算是不分胜负,可丹砂姑娘也没把握赢我吧?”
朱砂低着头,好像在想事情一样停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乔剑豪打量了朱砂一下,然后把目光移到了遥奈身上:“这位姑娘,你说呢?”
遥奈完全不看乔剑豪:“乔先生无论如何都要我们留下来观战的话,恐怕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好吧。”
“很遗憾,整个清泉镇,除了这里以外,没有能俯瞰战场的地方了。”
“那么对不起,反正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乔剑豪环视四周,苦笑着摇了摇头,把剑收了回来。
“只要能解决车的问题,诸位还是愿意留下来的,对吧?”
没人理他,可也没人说不。
“那这么办如何?”
乔剑豪提出的解决方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实际做过之后,倒也行之有效。
他让灰雪把车开到高台前面,找了两根长长的麻绳,一根连着车和高台上的一根木桩,另一根则捆在一块石板上,乔剑豪用这块石板把车门的大洞堵得严严实实。
两根麻绳都绷得很紧,假如有人挪动了石板、或者动了房车,就会牵动麻绳,高台上的我们立刻就能知道。
等到乔剑豪和他的手下(这些人是从高台上下来的)把这些事情忙完了,灰雪突然又来了一句:
“要是你把车胎弄爆了怎么办?”
乔剑豪就算再有涵养,此刻也有点忍不下去了:“那你觉得该怎么做?”
“很简单,我们有四个人,只要从四个里面出一个,在下面守着就行了。”
此言一出,我、助手、乔剑豪,全都愣了。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案,居然谁也没想到。
遥奈倒是没什么表情:“那谁来看车?恐怕谁也不合适吧。”
灰雪反问:“怎么说?”
“我们四个,平榛和他助手肯定要在一起,而乔先生指名要平榛观战,所以他们俩肯定是不能看车的。剩下我和你,你觉得我们俩谁看车比较合适呢?”
灰雪毫不迟疑地答道:“当然是我了。”
“不见得吧。”
我这才想起车上还有氯气弹的事情。
让灰雪看车,遥奈肯定信不过她,毕竟遥奈已经听见灰雪是如何怂恿我施放氯气的了;让遥奈看车,灰雪多半也不会放心,她监制的氯气弹还在车里放着呢。
这两个人之间从一开始就飘荡着紧张的气氛。
灰雪抱着胸,挑衅地看着遥奈,而遥奈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显然没有上楼的意思。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还是灰雪先开了口:“直说吧,你要怎么办?”
遥奈平静地说道:“除了你看车之外的解决方案,我都接受。”
乔剑豪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用恰好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平榛医生,果然,要享常人不能享之福,也要受常人不能受之罪呀。”
听见这话,灰雪没绷住,笑了出来。
乔剑豪见灰雪笑了,接着说道:“算我倚老卖老,各位给我这糟老头子一个面子,一起上去可好?我年纪也不小了,扎别人轮胎这种事情,肯定是不会做的。我保证,从现在起,一直到各位回到车里,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碰到平榛医生的这辆车,也不会有人进去。平榛医生,你说呢?”
我闭着眼睛回想了一下存放氯气弹的位置,咬了咬牙:“我就信你一回。”
既然身为车主的我已经这么说了,灰雪也不好再坚持,只能跟着众人一起行动。遥奈大概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派人看车这种方案,因此也毫不犹豫地跟在乔剑豪后面上了楼。
高台上的阵势倒真的是吓了我一跳。高台正中间一把椅子,显然是乔剑豪的座位;台子左右和后面各有一排仪仗队似的人,手里也没拿武器,只是在原地笔直站着。椅子后面是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副清泉镇的地图,周围围着几个参谋样的人,看到乔剑豪上楼来,纷纷起身敬礼。
遥奈大概是没见过这种阵仗,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盼;灰雪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径自走到高台靠前的位置,席地坐了下来;朱砂倒是被高台上的气势镇住了,畏首畏尾地跟在遥奈后面。
我不客气地把拐杖放到一边,抓起地图旁边的一个望远镜,一瘸一拐地走到高台前面,朝下面望去。
一副地狱般的光景映入眼帘。
战场中心处,正是清泉镇中心的广场。
不知道在我们上来之前战局是什么样的,但此时此刻,我所能看见的,只有一场惨烈的巷战。
盐碱村,或者说抵抗组织一方,基本上被压制在广场南侧、靠近镇子入口一带,假如刚才我们进镇子的时候灰雪不拐弯,大概会直冲到他们阵中;清泉镇一方则占据着广场北侧的大半区域,在那边点上了几束火把,并且有着明显的人数优势——北边、尤其是广场边缘部分,密密麻麻都是人,而南边的身影则稀疏得多。
我把望远镜放到眼前,然后看到,广场上不光有人,还有尸体。从广场边缘到中心,站着的人越来越少,躺着的尸体越来越多——
砰,砰砰,砰。
是夜枭?他的手枪?
声音的来源不止一个。我随便看向其中一处,看到的却不是夜枭,而是一个我不熟识的盐碱村村民。这个村民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什么东西,从这根东西的一端,正冒出一股青色的烟雾,而离他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倒在地上蠕动着,发出惨烈的哀号,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流出。
我扫视了一遍,在我能看到的范围内,抵抗组织不说人手一把,其中至少百分之八十的人,手里都有类似的东西。
枪?
这怎么可能?
我回身问正坐在椅子上观战的乔剑豪:“抵抗组织的人居然有那么多枪?”
乔剑豪身边一个参谋样的人先跳了出来:“你说什么?你这个叛徒,竟敢把乱党叫成——”
乔剑豪把手一挥:“无妨。”
虽然不用猜也知道“叛徒”的高帽肯定是乔剑豪给我戴的,但此时我也没心情去刨根问底。我只想知道自己问题的答案而已。
我看着乔剑豪的脸,他还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平榛医生仔细看就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枪,只是些土制的火器罢了。”
灰雪不知是插嘴还是自言自语,小声说道:“寒鸦干的好事。”
“寒鸦?”
见我一脸迷惑,乔剑豪解释道:“没有寒鸦教他们,这帮乌合之众怎么可能会造火器?我之前还真有点小看他了。”
我摇摇头,转回去接着看战场上的情势。
抵抗组织的最终目的,应该是击毙或生擒乔剑豪。如果确实如此的话,他们现在就已经输了——就算仗着火器的优势,他们也根本无法冲破清泉镇守军的防线,更别提碰到乔剑豪的一根汗毛了。
但也正是因为火器,这些人如果不想着进攻、而转为防守,就成了对清泉镇守军而言极为棘手的敌人。大多数守军手里拿的都还是些冷兵器,远程武器最多也就是些不怎么像样的弓弩,威力和震慑力相比火器都小太多,武器使用的熟练程度上似乎也差一截。
见到久攻不下,守军一方的头目组织了一次冲锋——一群人高声喊着口号,最前面的几个人举着木头盾牌掩护着身后的人,朝广场南侧蜂拥而上。
然而这样的冲锋收效甚微。抵抗组织一方只要开火击倒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冲锋的势头立刻就会被遏阻;而等到抵抗组织第二轮齐射时,看着地上新添的血迹,听着耳边的惨叫,没了盾牌的保护,冲锋的人群开始作鸟兽散。
最后,这次徒劳的冲锋只不过在地上多添了一些蠕动的伤员和几具冰冷的尸体。
看到这里,我已经不知道,今夜的这场“战争”,最终会以怎样的形式收场了。
助手突然凑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搂住她,却发现她颤抖个不停。
我暗叫不好。助手是受过心理创伤的,再次面对这样的情景,她怕不是——
在我身旁那具身躯的颤抖突然停了,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和缓下来。
我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小声问道:“现在是丹砂?”
“猜对了。”
“朱砂她——”
丹砂压着声音,语气严肃得不像她:“虽然没危险,但昏过去了。”
“那就——”
“那就好?根本就不好!”
我低头任由丹砂指责。
“我们平时杀些丧尸、杀些掠夺者,这倒没什么关系,可像现在这种大规模的杀戮,和那天晚上的场景太像了!”
“你是说,她十岁生日那晚……”
“没错!”
“也就是说,只要让她想起、或者联想到那晚的事情,她就会失去意识?”
“你以为光是失去意识就完了?她昏倒之后,不光会忘掉现在看到的东西,就连她原本还有的记忆也会慢慢被侵蚀!现在虽然不要紧,可如果次数太多,或者运气太差、碰巧忘掉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还有这事?!”
“在这种节骨眼上骗你好玩吗?”
我无言以对。
“不过,也只有趁她昏过去了我才好说出来……她失去的记忆都保存在我这。”
“你记得她忘掉的所有东西?”
“没错。从朱砂记事起,她本来应该记住却没记住的东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
丹砂笑了,笑声里罕见地带着几分自嘲:“她忘掉的事情,我都记得;她其实很想回忆起那些事情,却又不知道,那些记忆其实就在我这里。”
“而你也不能把这些记忆告诉她,是吗?”
丹砂闭上眼睛:“我告诉她,就等于杀了她。”
“……杀了她?”
“现在她只不过看到了一点相似的场景,就会昏倒、就会忘掉些什么;我要是把一切都告诉她,你猜她的记忆还能剩下多少?我就像一个保险箱,她的创伤一被触碰,就会无意识地把新的记忆塞进来,而她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个保险箱的存在。假如她把一切都放了进来……”
“她就会……彻底失忆?”
“比那还糟。她会成为一个没有记忆的白痴,根本不足以维持一个人格。换句话说,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你的朱砂就再也不会回来,这具躯体里的人格,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从战场方向传来一声枪响,然后是一声惨叫;很快,地上又新添了一具尸首。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朱砂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我去那边呆着了。”
说罢,丹砂站起身来,朝高台后方、看不到战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