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在一片漆黑的隧道里开车,宫原在维护身上的枪械,而朱砂闲得无聊,正在数我们经过了多少个地铁站台。

铁轨的宽度比房车的轮距宽一些,开直线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拐弯时只要足够小心,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岔子。

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只有房车车灯的光笔直朝前延伸,却照不到任何有实体的东西,仿佛这段路程永远也没有尽头。

“十二……”

朱砂已经有点数困了,站起身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准备去房车后边找张床躺下。

看着身边一闪而过、半开着的站台门,我也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按照宫原的说法,地铁越靠近城市,车站就越密集,我们可以据此判断还有多少路程要走。

现在朱砂已经数到了十二,而车站的密度完全没有增加的迹象。

有多长时间没有拐弯了?

说不定,前面已经是笔直的直路,连一个弯都没有了。

那我只要一直按这个速度往前开不就行了。

这可不成,谁知道前面什么地方又会有弯路……

谁知道呢……

好困……

“停车!!”

耳畔突然传来宫原的喊声。

我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多亏身体条件反射般地把刹车踩了下去。

“怎么了?前面有弯?”

强烈的惯性之下,我的头先是猛地朝前一伸,然后重重撞在靠背上。

不过车还是好好地停了下来,并未碰上什么东西。

宫原长出了一口气:“你睡着了?”

“差不多吧。”

“你告诉我一声,我们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啊。”

“已经困得想不起来了……”

宫原弹了我脑袋一下:“算了,多亏你反应及时,应该是没撞上。”

撞上?

我这才有工夫观察路况——

啊,已经没有路况可言了。

因为路没有了。

距离车头大概一米不到的地方,碎石和废材堆成了一个斜坡,斜坡一路向上延伸,直到把隧道整个堵死。

“好险好险。”我心有余悸地擦了把脑门上冒出来的冷汗。

“老大,车为什么停了……”

从车厢后面传来助手的声音,她似乎还没睡醒。

“还能为什么,前面没路了呗。”

“那……怎么办啊……”

“我也不知道。”

我看向宫原。

“只能回到地上了。”

“宫原姐,你要不要试试用榴弹……”

宫原又弹了我一下:“除非我们仨脑子都坏掉了。前面本来就有塌方,在这儿炸一发榴弹,怕不是要把我们连车带人埋在里边。”

我耸了耸肩。

房车停下的地方距离地铁站台并不远。我们跳下车,在黑暗中走了几步路,眼尖的朱砂很快就看到了出口。

“老大, 门是关着的,怎么办?”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宫原已经抬起了左臂,对准了站台门。

从她小臂背面,一截看起来似枪非枪、长短大概也就一个手掌的方形管子缓缓升了起来。

发觉到我和朱砂都在看她,宫原无奈地说道:“你们俩转身,不要看。站台门是反光的,万一伤到眼睛就坏了。”

虽然完全没搞懂站台门反光和伤眼睛有什么关系,我们俩还是乖乖地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莫名其妙的滋滋声。

“好了。”

我和朱砂闻言又转了回来,眼前的站台门已经变成了一缕青烟……我猜的。

总之门是凭空消失了,至于有没有烟,隧道里面黑灯瞎火,我反正看不清。

“刚才用的激光?”

“没错。我没在反光物体上用过这个,不知道会不会有反射,保险起见,就不给你们看了。”

朱砂问道:“激光是什么光?”

朱砂看我,但这事我也不甚了了,只能请宫原出马,给朱砂解释了一通。

不过,解释到最后,不光朱砂没明白,连自诩略知一二的我也听得晕头转向,彻底失去了信心的宫原只好专心对付房车,像吸铁石一样把房车弄到了站台上,然后又强行无视台阶,顺着楼梯,一路把房车拉上了地面。

车站外面几乎是一片荒原。太阳还未升起,只有让人心生寒意的明亮月光倾泻在残垣断壁上。

“现在咱们往哪边走?”我问宫原。

“稍等,我看下这个车站的名字……”

我也随着宫原的视线看去,但车站外面本该写着站名的地方,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一阵夜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夏天已经过去,夜晚的气温也越来越低。

“这样,你们俩先上车去,我去下面找找有没有剩下的指示牌之类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带着朱砂,快步走回房车里。

也许是最近的作息太过规律,尽管车里冷得像个冰窖,我还是觉得昏昏欲睡——按说寒冷应该让人清醒才对,现在车里的温度却只让我越来越困,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根本停不下来。

“老大,你睡会儿吧,我还不困,一会儿我再叫你。”

之前都是我叫她的,变成现在这样,我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睡魔实在太有压倒性,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眼皮刚阖上,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东南走?”

“……实验室或者大学什么的。”

“……也行。”

“……问问。”

助手在和人聊天?

“老大。”

聊天干嘛把我拉进去,我还困着呢。

“老大!”

……不是闲聊?

“老大,起来啦!”

我无计可施,只能移开挡在脸上的手臂:“怎么了——噫!”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房车上一下子多了三个人,除了助手,我一个都不认识。

“您就是平榛医生?这么晚了还打扰您,不好意思。”

三个人里看起来领头的那个对我如是说道。

清醒过来的我迅速判断车上的情况:他们人比我们多,却没有直接动手,加十分;领头的人还挺客气,加五分;这些人似乎和助手聊得还行,加五分……

看这些 人的穿着,应该是拾荒人,一切分数清零,再减五。

我还没当上“流浪医生”的时候,吃十次亏,有八次是拜拾荒人所赐。这些人倒不像掠夺者那么直白,见物就抢、见人就杀,但是,只要和他们稍微相处一阵子就知道,拾荒人的危险性一点都不比掠夺者低。他们的武装水平多半不如掠夺者,因此热衷于诈骗和内斗,最擅长的阴谋诡计是过河拆桥。

不光如此,由于拾荒人大多实力不足,拾荒人团体的物资几乎永远处于匮乏状态,几乎所有的拾荒人都极端吝啬。打个比方,有个人和拾荒人合作赚了一袋面饼,就算这人能分到个空袋子,那都是天大的运气。如果他还想在空袋子之外要一块饼,那就等着之前有说有笑的拾荒人们翻脸不认人吧。

我搓了搓自己的脸,打量着眼前的人,谨慎地答道:“是,我是平榛,有什么事吗?”

和我搭话的拾荒人个子比我稍矮一点,光看脸判断不出年纪大小,说是三十也行,说是五十也行,眉间有一道挺宽的疤痕,塌鼻子,厚嘴唇,上唇一道浓重的小胡子,下巴倒是刮得干干净净。

这人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军大衣,腰间扎着看起来功能很丰富的腰带,上面乱七八糟地挂了好多东西。

“听您的助手说,您是医术高明的医生?”

“我可谈不上什么医生,最多也就是个学徒水平。”

“您谦虚。听您的助手说,您不光擅长各种疑难杂症,最近清泉镇的骚动里,您还救下了好几十条人命?”

这小丫头怎么一点戒心都没有,什么都跟陌生人说啊。

助手都说得一清二楚了,我也没法矢口否认:“别听助手瞎说,她就爱夸大其词。当时我碰巧在那里,就帮着跑前跑后,也没干什么特别的。”

“老大,我可没瞎说啊。乔剑豪——”

“乔剑豪怎么了?乔剑豪不是好好地管着他的清泉镇吗?他有什么变化吗?”

我只能用前言不搭后语的问句截断朱砂的话头。

不知道这些拾荒者和乔剑豪有没有什么过节或者交情之类的,不管是哪种,要是这帮人知道了我和乔剑豪之间那些糟心事,以此向我兴师问罪——然后借此机会讹我一笔——我可不大吃得消。要是闹到不用宫原的榴弹不能收场的地步,那也挺麻烦的。

朱砂显然被我问懵了:“乔……乔剑豪好像,没什么变化……”

“没变化你就先别说话了。”

我话音未落,领头的拾荒人抓住空档,见缝插针似的对我说道:“医生,甭管您医术到底有多高明,就算水平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高,也请您无论如何帮我们的一个兄弟看看。”

得,还是被他说出来了。

身边还有助手这么个心直口快的家伙,我连撒个谎脱身的余地怕是都没有了。

“我们其实还有事情,时间上恐怕……”

拾荒人头头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您是要去东南方的那座城市废墟对吧?”

朱砂……

“而且您和同伴现在也不怎么认识路对吧?”

你这也实在是……

“我们碰巧认识去那边的路。您要是愿意帮我们看看那个兄弟,我们愿意把这附近的地图和你们分享一下,或者直接派人带你们过去也行。”

太好套瓷了吧……

不过,如果这些拾荒人真打算信守诺言,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

“我先问一句,你们确实知道路,对吧?”

“用我的项上人头担保。我们有一个弟兄是去过那边的。”

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

“然后,我要是去给你们那个弟兄看病,结果没看出到底是什么病,或者诊断出病因却治不了,你们怎么打算?”

“那是他命不好,只要医生尽力,我们肯定不会食言。”

只要我尽力?这倒真是个好托词。

“我觉得我尽力了,你们不觉得,怎么办?我觉得我把人治好了,你们不觉得,怎么办?”

我干脆利索地把不信任感挑明。

眼前的拾荒人倒是很坦然:“医生说得痛快。这样,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医生,当作担保,如何?”

他从军大衣兜里掏出一个看起来很有分量的小盒子,放在台面上。

“用这个当担保,足够了吧?”

我打开盒盖,里面是几粒刺眼的金黄。

如果我对热兵器那点可怜的知识没出错,那么,这个人用来当作担保的,是7发9mm手枪弹。

放到清泉镇的黑市里,这些子弹大概可以换到一个月衣食无忧、悠哉游哉的生活。

我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你既然随身带着子弹,枪在哪里?”

拾荒人从怀里摸出一把手枪,同样拍在桌上:“这把枪里现在一发子弹都没有。如果医生觉得有必要,拿去就是。”

要说一伙拾荒人能带上两把枪,我是不信的。不过,就算他们只有这么一把枪——

我仍旧不知道怎么检查枪里有没有子弹。

多亏宫原适时从地铁站里回到了车上,这才替我解了围。

她在下面找了一圈,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变种老鼠倒是遇到几只。虽然完全构不成什么威胁,但还是耽误了一些时间。

宫原在一分钟之内把完整的手枪拆成了一堆零件,又在一分钟之内把枪拼了回去。

“是空枪,没动什么手脚。”

说罢,宫原把枪还给了眼睛瞪得溜圆的拾荒人首领。

以前和各路拾荒人的过节实在太多,我还是不大情愿:“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非得靠这些拾荒人不可吗?”

宫原摇了摇头:“就算我在下面翻垃圾翻到明天,也未必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眼前就有机会,为何不试一试呢?”

我转向拾荒人首领,他正把枪塞回怀里:“和你一起的就这两人?”

“我们本来是打算来这个地铁站淘金的,所以来的人不少。不过不用医生操心,他们自己回得去。”

我叹了口气,坐回驾驶位。

“指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