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出于礼貌,一半出于试探,我跟拾荒人头领聊了聊,知道了这些人的基本情况:
这个团体自称“蜘蛛网”,现在的成员总数是十五人。
“蜘蛛网”在大灾变发生之后不久成立,据说在那之后一直以拾荒为生,直到今天。“蜘蛛网”的现任首领,也就是一路上陪我说了好多话的这位,名叫“黑棍”。
这名字实在有些奇怪,我跟黑棍聊了半天,才搞懂这名字的来历:
第一任首领规定,她的每个继任者,不论男女,都应该叫“黑寡妇”;后来某一代头领是个彪形大汉,碰巧还有些文化,觉得“黑寡妇”这种名字实在有失威严,于是把规定改成了“如果头领是男的,可以改名叫‘黑鳏夫’”;可此人的手下们觉得“鳏夫”拗口得要死,就擅自把“鳏夫”换成了简单易懂的“光棍”,于是代代相传的首领名就变成了“黑寡妇”或者“黑光棍”。再后来,又因为某一代头领是个有妇之夫,“光棍”在他夫人的强烈抗议下去掉了“光”字,这才定型成了“黑棍”。
黑棍给我讲这些名字和来历时眉飞色舞,相当健谈;不过,一涉及到实际问题,比如蜘蛛网的人员组成,或者整个团体现在的状况,他立刻就警惕起来,什么都不肯多说。就连病人的情况,都是在我摆了一通医生架子、用病人的安危威胁了他一通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的。
这也不奇怪。以我对拾荒人的了解,他们最重要的技能决不是“拾荒”本身,而是除此之外的某些东西。一队拾荒者,如果只会捡垃圾、修理坏掉的武器和用具、从废旧物品上拆卸有价值的部件,不出一个月就会在废土上全军覆没。
真正能在废土上吃得开的拾荒人团体,有的武器装备水平高,擅长强买强卖,整个团体一不注意就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掠夺者;有的虽然实力不足,却知道挑软柿子捏,经常把一些势单力孤的聚居点拿捏在手心,靠吸别人的血活着;最常见的团体,则是围绕着最有商业头脑的那个成员旋转的,里面大部分人专精拾荒,少部分人负责护卫,而团队的核心嘴皮子最利索,脑子转得最快。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生意,有时候甚至能用难以置信的低廉价格从专门的商队手里把生意抢下来——没了这个商业人才,整个拾荒人团队都要停转,过不了多久,要么散伙,要么就要起内讧。
最后,无论一个拾荒人团体的优势到底是什么,保持己方优势的隐秘性,让知情人越少越好,也是一条难以动摇的生存法则。
话又说回来,和上述那些拾荒人团体相比,“蜘蛛网”反倒是废土上比较罕见的那种——他们的核心,是一个热衷于鼓捣大灾变前物件的人。
“蜘蛛网”的结构和以商业为核心的拾荒人团队比较类似,大部分人都要拾荒,黑棍和少部分人是打手,负责行使武力,而整个团队中唯一一个对大灾变前的技术感兴趣的家伙,则帮助他们发掘了不少大灾变前的技术遗存,让“蜘蛛网”掌握了一些平常拾荒人团伙不具备的优势。
而黑棍之所以这么固执地要我去给人看病,正是因为,病倒的人,恰好就是那个负责搞技术的。
蜘蛛网的驻地在地铁站出口东边的一口井边。枯井周围并没有建筑物,蜘蛛网只是简单地用木栅栏把那里围了起来,看起来,如果不是重要成员病倒,他们本不打算多呆。
黑棍在车上已经告诉过我,病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那口枯井重新涌出了可以喝的清水。这事听起来有点可疑,但蜘蛛网的所有人都喝了那里的水,病人喝得不比别人多也不比别人少,距离喝水到他不舒服也经过了一段时间,因此病因大概不是水。
到达目的地后,黑棍和另外两人先下了车。我刚要跟着他们从房车后门出去,突然被宫原拉住了。
又睡了一路的助手刚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跟在我后面,结果撞到了我身上。
“宫原姐,他们有什么陷阱吗?”
宫原摇摇头:“陷阱倒是没有,不过,我已经对病因有十足把握了。”
“你还会隔空诊病的?”
“不是跟你开玩笑。你和朱砂先呆在车里别动,我去把黑棍他们也叫上来——当然,前提是他们能信我。”
于是,我和朱砂不明就里地坐在房车里,看着同样一头雾水的蜘蛛网成员们被宫原劝到了房车周围。
黑棍看到我和朱砂都坐在车里,走上车来,满脸狐疑地问道:“医生到底是谁?你还是她?”
我只能摊手:“虽然是我,但她可比我厉害得多了。听她的没错。”
黑棍耸了耸肩,走下房车。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宫原回来了。她背上背着个看起来病怏怏的人,敲了敲房车的后门。
“宫原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病因到底是什么?”我打开房车门,问道。
“你先自己判断吧,我觉得还是很好诊断的。当然,救人最重要,如果你觉得有哪里不明白或者搞不懂,立刻来问我。”
宫原把背上的人放到房车后边的床上,自己下车去和蜘蛛网的人说话去了。
我先给病人抽了一管血,让朱砂去给病人验血象,然后用手在病人的面前晃了晃:“能看见我吗?”
看起来有气无力的病人轻轻动了动头。似乎是上下方向。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林……林叶。”
“现在是什么感觉?”
“头疼……”
我戴上手套,摸了摸林叶的额头。无需体温计就可以确定的温热。烧不是太高,但不能排除七日热的可能性。
“还有呢?”
我一边问林叶,一边从柜子里摸出两个口罩,一个给自己戴,一个让血球仪旁边的助手也戴上,心里暗暗埋怨宫原不该这么草率。
“前几天……在拉肚子,今天,好……好了一点。”
拉肚子?这也是七日热的一个不太典型的症状。
“拉肚子拉了几天?”
“三……三四天吧。”
“从你开始不舒服到现在,总共多长时间?”
“也是,三四天。”
“除了头,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左腿。”
腿疼?这倒不在七日热的症状范围内。
“大腿还是小腿?”
“全都……”
我叹了口气,拿出剪刀:“我要把你的裤腿剪下来,可以吗?”
“嗯。”
我本以为剪下裤腿后会看到相当惨烈的景象,却没想到,林叶的左腿只是红得很厉害,别说我之前考虑的坏死,甚至连水泡或者溃疡一类的皮损都没有。唯一引人注目的,只有大腿中段的一小块圆形黑斑,仿佛那里被什么东西烧焦了一样。黑斑周围有正常颜色的皮肤将其与红斑隔开。
“接下来可能会有点痛。如果痛就告诉我。”
我找准据黑斑较远的一处皮肤,轻轻用食指按下去。
没等我问“痛吗”,林叶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七日热基本可以排除了。林叶的体温并不特别高,体温越低就越不可能是七日热。再说,七日热也没法解释剧烈的腿痛。
过敏?如果过敏这么严重,他早就死于窒息了。
烧烫伤?烫的显然是腿,为什么他最早报出的症状却是头痛?而且烫伤如果严重到这种程度,一般来说,创面决不会这么波澜不惊。
罕见的细菌从伤口感染,引发了败血症?倒是有这个可能,也能解释他的全身症状,但问题是林叶腿上只有那块黑斑可以勉强说是伤口,但我仔细观察的结果是,那里并没有开放性损伤……难道是直接注射进去的?暗杀?有点扯。
炭疽?这个倒是有几分像,但炭疽的黑炭样部分事实上是痂,这人的皮肤却并没有破损;而且和直觉相反,炭疽的水肿一般没有那么痛,和他刚才的反应并不是很符合。
只能先继续收集别的信息了。
“不好意思,衣服也要解开了。”
林叶嘟囔了一句,总之没有表示拒绝。
我解开林叶外衣的扣子、又剪开里面的套头衫,林叶的胸膛露了出来——这里红得不甚明显,也没有烧焦样的黑斑。
不仅如此,我的余光扫过林叶的手,他的手上也有类似的异常红色;只是,无论手上还是胸口,红肿的程度都完全不能和左腿相比。
除此之外的部分,皮肤颜色都还算正常。
我只能一边检查他的皮肤颜色一边接着问:“最近食欲怎么样?”
“不……不好。什么都、吃不下。”
“视力如何?看东西有问题吗?”
“前几天……头晕,最近,好多了。”
再加一个头晕。
说到头……
林叶头顶上套着一个毛线帽子。
“我要把你的帽子摘下来,行吗?”
一直相当合作的林叶罕见地表现出抗拒态度。
“头……没问题,就不用检查了吧?”
这……只能说是欲盖弥彰啊。
“对不起,头顶的检查也是必要的。”
林叶不情愿地闭上眼睛。
我把他的帽子摘了下来。
然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寸草不生的光头。
“这个——是你一直以来的发型?”
我隐隐觉得有了头绪。
果然,不出所料,林叶痛苦地摇了摇头。
“所以脱发是这几天的事?和你头疼、腿疼差不多同时?”
“……是。”
我对林叶的询问进行到这里,被朱砂打断了:
“老大,这人的血象好奇怪!”
我起身走到血球仪旁边,眯起眼睛,看着血球仪屏幕上显示着的一长串数字。
淋巴细胞计数……
210。
正常值至少应当高于1500。
我拉着朱砂下了车,直接找到宫原。
“诊断出来了?”
“应该是放射病。如果我没猜错,你刚才是去处理放射源了?”
宫原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没错。”
“放射源是?”
“钴-60。一般用作γ放射源,因为不是中子辐射,所以不用担心患者本身也产生放射性。”
“钴-60?你是不是跟我说过,半衰期是……”
“大约五年。而从大灾变到现在,已经好几十年了。那块放射源的活度绝对不是经过了几十年后该有的水平。”
“是KSG干的好事?!”
“未必,只是按照现状推测,他们的嫌疑最大。不过他们倒也未必是故意的。我在回来的路上问过林叶,他是在一座人迹罕至的废墟里、从一架报废了的机器里,把那块放射源拆下来的。大概是KSG看到机器报废,就随便把带着放射源的机器整个扔掉了……要是我们猜得没错,KSG已经把外界当成了垃圾场,完全不考虑对别人的影响。”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能估计出林叶大概接受了多少辐射吗?”
“腿上最严重,大约70Gy。”
“他疯了吗?!这么大的剂量,我们又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截肢了啊!”
“你太乐观了。林叶经常用手把玩那块放射源,还有好几次把那东西放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甚至在我找到他的时候,那块东西还放在他的枕头下面。”
和刚刚看到的红肿程度大致相符。
我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
“按照林叶的描述,他全身都不同程度地吸收了那块钴-60放出的γ射线。至于整体受辐射的程度……经过你的问诊,你掌握了多少信息?林叶有没有拉肚子,开始拉肚子是什么时候?淋巴细胞计数是多少?”
我如实相告。
宫原听完,低下了头。
“按照症状反推,他的全身性放射病,大概处在极重度骨髓型到肠型中间。”
急性放射病的分级,从轻到重分别是骨髓型、肠型、脑型,其中骨髓型又分为轻度、中度、重度、极重度。
为什么肠型和脑型没有分度?
因为,肠型和脑型放射病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即使按照大灾变前最高水准的医疗水平,处在极重度骨髓型和肠型放射病中间的林叶,他活下来的希望,仍旧微乎其微。
叔叔给我留下的许多教材上都对放射病语焉不详,只有一本年纪没准比我从未谋面的爷爷都大、看起来至少有一百年历史的旧书上写得很详细,还配了不少患者的图片。
我第一次看那些图片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打心眼儿里冒出来的恐惧。
就算按照废土上的标准,那样惨烈而痛苦的死法,也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的心理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