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上次黑棍的态度,我本打算先在拾荒人内部打听一下,但无论是谁都一口咬定蜘蛛网只吃素食,无论是谁听到“不该吃的东西”这几个字,都会在一瞬间缄口不言。
只有那个在车上和助手搭话的小孩子似乎想说什么,却立刻就被别人捂住嘴带走了。
看着那个小孩子的背影,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不对来。
他好像问过朱砂什么问题来着,那个问题好像和黑棍的什么话对不上——
想起来了。
他曾经问过朱砂“怎么能让自己不吃肉”,这显然和“蜘蛛网一直吃素”矛盾。
但只凭这么点矛盾,我什么也推不出来。
经过一长串徒劳无功的对话,当天晚上,黑棍又站到了我面前。
“医生,林叶的事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你,但是,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些,不要再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了?”
“不是我想问,而是情况已经很紧急了。首领自己数数,蜘蛛网总共多少人,现在又倒了多少人?”
“我当然清楚。”
“清楚还能这么若无其事?你到底关不关心自己的人?”
“我当然关心金鲤他们,但医生问的东西,和他们的病根本就没有关系!怎么能说我‘若无其事’?”
“没关系?我直说了吧,所谓‘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我可是从你们自己人嘴里听说的!”
黑棍瞪大了眼:“谁?哪个狗杂种竟敢——”
“首领不用猜到底是谁说的,谁都有可能,而且谁也不会承认。再说,这件事上,该高兴的是首领你,我才是该着急的那个!告诉我这话的人只说患者吃了东西,却死活不肯跟我说他吃的到底是什么,结果,金鲤他们的病因还是确定不了,我还是束手无策!”
“真的?”
“什么真的?”
“对你告密的人,真的只说到这一层?”
你的手下已经被这种怪病放倒三个了,而你居然只关心什么狗屁的告密?!
我强忍着骂人的冲动回答道:“只说到这么多,要不然我也不用来找大首领问个明白了。”
“算那个狗杂种识相。”
“我再说一次,我对你们的秘密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想知道,所谓不该吃的东西,到底和这三个人的怪病有没有关系!”
黑棍咬牙切齿、然而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可以理解为,就算出现更多患者,就算金鲤他们几天之后因病死掉,首领都不会告诉我他们到底吃了什么吗?”
黑棍紧紧咬着牙,仿佛自己的头有千斤重似的,慢慢点了点头。
“要是首领自己也难逃一死呢?”
黑棍彻底失去了耐心,习惯性地把手一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那跟你也没关系。我不想骂人,你赶紧给我走。”
“这个秘密真那么难以启齿?比蜘蛛网所有人的命都重要?!”
黑棍猛地转身,暴着青筋的手如鹰爪般抓住了我白大褂的领子:“医生,你有完没完?”
和他用空枪威胁我那次不同,这次,黑棍的声音里愤怒不多,更多的反倒是恐惧。
然而,我也知道,要论破坏力,恐惧比愤怒可怕得多。
我迎着黑棍的目光:“没完!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你告诉我他们吃了什么,要么不光他们仨好不了,现在看起来安然无恙的你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那你听好了,不管我会变成什么样,不管蜘蛛网变成什么样,他们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吃!懂吗?!”
说罢,黑棍不再给我反驳的机会,松开我的衣领,步伐又重又快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站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黑棍混合着愤怒和恐惧的吼声。
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吃!!!
短短的五个字,仿佛当时追杀我们的那些机器人播放的警告声,在我耳边没完没了地循环起来。
越是循环,声音越大,越是循环,越让人头昏脑胀,血气上涌……
几秒钟后,走廊尽头传来摔门的声音,但我已经听不见了。
“你醒了?”
睁开双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之前的事朱砂都告诉我了,你不想添乱是好心,但隐瞒症状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
虽然地方我不熟,在我耳边说话的人,我还是记得的——是宫原。
我支起上半身。
宫原正坐在房间一角,略带责备地注视着我。
“宫原姐,我怎么了?”
“你失去意识了。林叶的药快用尽了,朱砂下楼来找你商量,结果在二楼走廊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你,就把我叫了过来。”
“我又——不,我怎么……”
“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之前短暂失去意识的事,朱砂已经告诉过我了。”
“抱歉……“
我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你也是好心,只是下回别这么做了。”
“嗯。”
“我已经把抗自爆病的缓释剂从你皮下取出来了,暂且怀疑是那东西的不良反应。”
“其实我一开始也怀疑这个来着……”
“那倒是早点告诉我啊……算了,不说这个了。这儿是医院的地下室。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调试一下系统,马上就给你做MRI。”
我吓得从床上跳了下来:“MRI?核磁共振?这医院里还有这个?”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震光校园旁边有个大医院,我从那边整个把仪器搬过来了。设备的主要结构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些线路老化得厉害,电脑系统也有点问题,修修就好了。”
“核磁共振不是需要又大又重的一套设备——啊……”
宫原微笑起来:“看来你还没失忆。”
“用你说。”
不过,像她这样的怪力——不,已经达到“神力”的级别了吧——真是犯规技能啊。
凌晨两点,宫原在测试无问题后,把我推进了巨大机器圆形的空腔中。
耳边传来宫原的声音,经过麦克风的处理后有点发闷:“感觉如何?”
“一般般。”
“接下来要开始检查了,你躺好,不要动。整个检查大概二十分钟,过程中会有些响声,都是正常的。如果觉得不舒服,或者觉得机器有异常,立刻告诉我。”
“好——”
空腔里不怎么舒服,但只是在里面躺上二十分钟,倒也轻松惬意。中间偶尔会有规律的“砰砰”声,我也没太在意,甚至觉得有点犯困,只是因为在这里入睡未免又要惹宫原担心,这才强忍着没睡过去。
“好了。”
被我一动不动地躺了二十分钟的床慢慢滑到空腔之外。
“脑成像马上就好,你也来看看——这?!”
我赶忙跑到宫原身边。
她面前的屏幕上,有一幅看起来很像人脑截面的图像。
“这就是我的脑子?”
“是……可是,你看这里……”
宫原指着左脑中间一处吓人的方形空洞。
“我脑子缺了一块?”
“不知道,但这怎么看都很严重,我觉得你最好再……”
宫原话没说完,屏幕突然熄灭了。
她熟练地在屏幕的边缘按了一下,整个屏幕重新亮了起来。
“这……诶?!”
空洞没了。
我完好无损的脑子,完好无损地呈现在屏幕上。
“这屏幕有毛病吧?”我苦笑着问道。
“不,我觉得不应该……”
像是要回答宫原似的,屏幕闪了几下,我的左脑再次缺了一块长方形的组织,方得完美无缺。
我大笑出来:“我没事!宫原姐,脑子里怎么会空得这么整整齐齐的啊!”
宫原死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终于也松了口气:“真是的,刚刚明明还好好的,现在就出这种问题。”
“不管什么病,脑子也不可能空出来这么方的一块儿吧!”
宫原也笑:“我对这东西的认识也是纸上谈兵,今天是头一次操作,能得到图像就很不错了。”
我俩正笑着,屏幕又开始闪,这次闪过之后,屏幕上黑色的长方形再次被脑组织的图像填满,只是那块方形区域里还有规则排列的密密麻麻的黑点——这屏幕居然还能坏出花样来。
宫原笑道:“我再修修这个显示器,深更半夜的,你就回去歇息吧。千万注意,要是又出现……怎么了?平榛?”
我直勾勾地盯着那块坏掉的区域。
“平榛?你怎么了?”
我?
我只是看到那些黑点,然后联想到了一些东西。
其实就是在房车的浴室里放着的,一块搓澡用的海绵。
不觉得很像吗?
无数细小的空洞,整齐地排列在长方形的实体上,不觉得很像海绵吗?
海绵,脑组织。
两者相加,乘以拾荒人们诡异的神经症状。
最终,我能从这个算式中得出的,是一种食物。
一种能够完美解释拾荒人们的怪病,甚至能完美解释黑棍那歇斯底里反应的食物。
“食物”。
“宫原姐……”
“嗯,我在这呢。怎么了?”
“我想,我知道金鲤他们的病是怎么回事了。”
宫原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怎么突然就知道了?”
我指着坏掉的那部分屏幕,缓缓说道:“宫原姐,你不觉得这里的图像,看起来很像一块海绵吗?”
宫原脸上的错愕只维持了一瞬。
她腾地站了起来。
“走,我去给这台破机器换个显示器,你去把金鲤弄过来,现在!”
半小时后。
在宫原反复测试过、确认没有问题的备用显示器上,金鲤的脑MRI成像显示出来。
上面并没有像那块坏掉的屏幕一样夸张的密密麻麻的黑点——那种脑子本来也不现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脑。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没问题而已。
相比正常面积有些扩大了的脑室和脑沟,提示金鲤出现了脑萎缩症状;而大脑皮层处形似花边的高亮部分,则提示那里的脑组织已经发生了病变,其中出现了疏松的海绵状空洞。
我叫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朱砂,把炮灰和老戴也弄到了这件屋子里,得出的结果无一例外,他们俩除了没有脑萎缩症状以外,皮层处也出现了花边样的病变。
在脑MRI中出现这种花边形状的病变,加上这些人的症状,指向的结论再明确不过:
海绵状脑病,又称朊病毒病。
一般情况下,朊病毒病应当是散发的——也就是说病人之间不存在时间和地点上的联系——而大灾变前的数据显示,即使是最常见的克-雅氏病,其发病率也不过一百万分之一。三个吃住都在一起、却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同时发病,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那么,可能性只剩下最后一种。
这三个人所患的,不是散发的,而是传染性海绵状脑病。
传染性海绵状脑病,只能通过家族遗传、医源性传染,或者进食行为传播。
三个患者没有亲戚关系,医源性传染也是痴人说梦,那么,导致这三个人感染海绵状脑病的,就是进食行为了。
举个例子,大灾变前将近一百年,“疯牛病”曾经在全世界引起恐慌。所谓“疯牛病”,学名叫“新型克-雅氏病”,是传染性海绵状脑病的一种,通过食用受朊病毒污染的牛肉传播。
此外,不仅是牛,羊、鹿,乃至水貂,都有可能感染朊病毒,传播给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所以这不过就是一群倒霉的拾荒人吃了一头倒霉的牲畜的故事,黑棍首领完全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只要好好说话,一切误会都能解开,真是可喜可贺——
是这样吗?
假如那三个人吃的是这些牲畜的肉,泥鳅为什么说金鲤吃的是“会遭报应”的“不该吃的东西”?
黑棍为何对此讳莫如深,别人连问都不能问?
为什么黑棍会撒谎说,蜘蛛网一直以来都在吃素?
他想隐瞒什么?
到这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耳边就传来砰砰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