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人们走后,我和助手把地下室里的金鲤等人重新搬回楼上,把他们安置在二楼的病房里,和泥鳅睡在一处。

林枝依旧被安排在林叶隔壁静养,等到各项指数达标之后,就可以为林叶提供干细胞了,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身上的朊病毒会不会经由移植传染给林叶。

先不说林叶到底有没有感染,就算他是安全的,我也不知道朊病毒会不会因此而传播。

但林叶的免疫系统可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放着不管,只要离了抗生素和相对无菌的环境,林叶很快就就会死于无法控制的感染。就算朊病毒会因此传播,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把这些原原本本跟林枝说了一遍,林枝听完只是叹气,没再多说什么。

按照“全员都吃过人”来推论,林叶肯定也有过食人行为,和林枝一样都处在潜伏期。林枝明知这一点,还是没完没了地问我朊病毒会不会通过干细胞移植传播;再加上泥鳅陷入昏睡之前没说完的那句“林叶每次都……”,让我不得不考虑林叶没感染朊病毒的可能性——尽管,无论这种可能性现实与否,都不可能阻止这次干细胞移植。

不过,确认这种可能性最便捷的方法,果然还是直接去问本人。林叶隶属于蜘蛛网时可能会有和泥鳅差不多的、和生命威胁有关的顾虑,但现在整个蜘蛛网可以说是风流云散,我觉得他也没什么瞒着我的必要了。

自从被雄黄“治”过之后,林叶的精神一直都还不错。听我讲完昨天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只是讽刺地笑了一笑:“他们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一愣:“连吃人这种事情都默认了,他们还怎么给自己脸上贴金?泥鳅撒谎了?”

林叶哼了一声:“泥鳅倒没撒谎。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其实没多少时间和大部队在一起,不知道内情也很正常。”

“连他都不知道内情?”

“何止是他,蜘蛛网的大多数人都被蒙在鼓里。”

“怎么可能?瞒外人也就算了,这种事儿还能瞒住你们自己人?”

“泥鳅说的呢,都对,蜘蛛网会吃死人,这事千真万确;但你以为,活着的人,他们就不敢下手了吗?”

我打了个寒战。

林叶费劲地坐了起来,喝了口水:“这事儿得从蜘蛛网吸收新成员的过程讲起。”

“吸收新成员……难道……”

“就是你想的那个难道。黑棍一个人独揽人事大权;来投奔蜘蛛网的,只要他觉得没有用,一律在骗进来之后直接开膛破肚,假装成随便别的什么肉,再发给别人当干粮。”

短短的一句话,实在太过血腥,我一时竟找不到任何能用作回应的词句。

隔了良久,我有气无力地问道:“可……你们哪儿来那么多新成员啊?”

林叶不无苦涩地笑了:“你知道乔剑豪吗?那个人不知道在搞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反正,只要在他那个清泉镇的辐射范围以内,聚居点成片成片地垮掉,那些无家可归、自谋生路的家伙,当然会来拾荒人这里碰碰运气了。几年前聚居点倒得慢些,最近则快得吓人,因此来投奔蜘蛛网的人也有一大堆,可一个都没留下来。”

“这段时间加入你们的人,全都被——”

“没错。”

我定了定神接着问:“你们以前没这么多投奔者的时候,难道也这么干?”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吃,否则你以为蜘蛛网这十几个人是怎么来的?黑棍的原则很简单,能替他干活或者打架的,那就留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拖别人后腿的,那就做成干粮骗手下,反正别人也不关心那些来投奔拾荒人的流浪汉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据说蜘蛛网以前确实像泥鳅说的那样,只把食人当成仪式,不过我加入的时候,蜘蛛网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我只是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那些“干粮”和吃“干粮”的人,就几乎要吐了出来。

林叶看着我铁青的脸色,不无讶异地问道:“医生,你在废土上这么多年,难道一个拾荒人都没遇到过?”

“当然遇到过……可,像你们……像蜘蛛网这样的……”

“像蜘蛛网这样以人为食的拾荒人,你没见过?”

我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呵……这倒怪我,在拾荒人圈子里待久了,反倒忘记这种事的保密程度了。”

“你是说,食人的……不止蜘蛛网一个?”

“当然不止。”

不知为何,我觉得心头蹿起一股没来由的怒火:“你难道都见过?”

“见过不少。”

“不少?不少是多少?”

林叶乜斜着眼打量着我的表情,刚要说话,被一阵咳嗽打断了。

火气归火气,我还是给林叶倒了杯水,放在他的床头。

林叶道了声谢,有点费力地举起杯子,润了润喉咙,接着说了下去。

“医生肯定以为,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放弃了之前的生活,跑到蜘蛛网来投奔我哥哥的吧?”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既然这么说,事情就肯定不是这样。

“其实,我哥哥才是后当上拾荒人的那个。我小时候一直想着逃离聚居点,十二岁就跟着来做买卖的拾荒人跑了出去,家里人急得要死,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直到几年前,他们打听到我在拾荒人的队伍里出现过,哥哥这才离开家,四处找拾荒人问我的事。”

我对林叶的家庭状况并不怎么感兴趣,但他既然说了,我听着便是。

“哥哥找我找了一年多,几乎把我以前呆过的拾荒人队伍问了个遍……”

“慢着,你以前总共呆过多少个拾荒人的队伍啊?”

林叶轻轻笑了笑:“医生,你先听我讲吧。”

我不做声,算是在答应他的同时稍微表示抗议。

“也多亏我哥哥运气好。那些拾荒人队伍里,面对穷凶极恶的那些,我哥哥总能化险为夷,而和他纠缠不清的,都是些还有点人心的家伙……这样,他这一路找到了蜘蛛网。我嘛,当时其实也刚到蜘蛛网几个月,不过到现在也已经五六年了。”

“那吃人的事……”

我刚问出口,随即想起,“只吃死去的成员”是泥鳅的证言;要是按照林叶的说法,即使是最晚入伙的老戴,也已经有无数次用同类的血肉充饥了。

“医生别急,我这就讲到了。”

我盯着林叶的眼睛。

“我在加入蜘蛛网之前,总共混过十多个拾荒人团队,什么样的都有。而这些团队里,我敢打保票肯定没吃过人的,只有两个而已。那两个团体一个散伙了,另一个呢,因为弹尽粮绝,到了不得不吃人的地步,没人忍心下手,就饿死了一大半,连我在内,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

“其余的拾荒人全都像蜘蛛网这样?!”

林叶自嘲地笑了笑:“大多数人倒也没这么丧心病狂,但也就好上那么一点——那些人不会把大活人当成储备粮,不过,只要粮食见了底,队伍里的老弱病残隔几天就会少一个,美其名曰‘仪式’。假如我没有这身手艺,早就死上七八次了。”

“他们怎么能下得去手?”

“怎么下不去手?”这次换成林叶盯着我的眼睛了,“医生没怎么挨过饿吧?”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惭愧的事情,但……

“确实,我没怎么饿过肚子。”

“光是这一项,医生就比绝大多数人强得多了。我饿过肚子,我知道。人饿了几天之后,别说是同类的肉,就算是腐尸,就算是炮弹蝇的卵,也要想着怎么烤熟了吃下去。”

说实话,光是想到炮弹蝇的卵,我都隐隐有种作呕的感觉,更别说把那种东西——无论生熟——放到嘴里了。

“医生觉得恶心?当初我也恶心,尤其是第一次把炮弹蝇的卵放进嘴里,立刻就吐了,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但吐完了,还得接着吃,否则怎么活下来?”

我无话可说。

“不说这些了,只说吃人这件事。除了那两个真没对人下过手的团队,其余的拾荒人,好的呢,就像泥鳅说的那样,只吃死人的肉,糟的,就像我说的,会把不明就里、脑子里还有幻想的可怜虫骗来吃掉。像拾荒人这种靠老天爷吃饭、有上顿没下顿的人,没吃过人的才是少数派。”

“但泥鳅说,有谣言说你……”

“说我什么?”

“不知道,他话没说完就睡过去了。但据我猜,他的意思应该是,有谣言说,整个蜘蛛网里,就你一个没吃过人。再说,你哥哥林枝的反应也不对劲;如果你和他都吃过人,为什么他还怕通过干细胞移植把朊病毒传染给你?”

林叶的眼里闪过一丝懊悔:“我哥哥就是那样的人,就算你把利害关系跟他讲得明明白白,他还是放不下悬着的那颗心。我现在是觉得,既然能通过移植捡回一条命,那就没必要怕那个有可能传染有可能不传染的朊病毒,但我哥哥就不可能这么想,要是我真得了那个病,被他看在眼里,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提醒过你,这次移植确实有传染的风险。”

“我知道,我也说了,就算是肯定会染上,我也会接受的。我活该。”

“我活该”那三个字,林叶说得又快又低,显然不是跟我说的。

我抬了抬眉毛:“你活该?这事先不谈,就算你哥哥是瞎担心,可你还没解释为什么泥鳅会说那样的话呢?我不觉得他是随便说的。”

林叶眼里的懊悔更深一层,却并未立刻答话。

“林叶?”

“医生,我不是黑棍那种死要面子的家伙,该告诉你的事,我不会瞒你。但事到如今,我是真的后悔。能让我缓一缓再往下说吗?”

我点点头。

隔了半晌,林叶重重叹了口气,说了下去。

“我从一开始当了拾荒人,知道了拾荒人会吃人,就抗拒得不行。我第一次被拾荒人团体赶出来是十四岁,就是因为这个事。别人都吃,你不吃,你当自己是什么了?更实际的问题是,你不吃人,就要消耗正常的粮食储备,先不说还有没有剩下的,就算还有,你一个无名小卒,你配吗?

“幸亏当时的团队还算好说话,没提什么要求,威胁了我几句就把我撵走了。从那之后,我才开始疯了似的钻研大灾变之前的技术。我知道,只要掌握了别人难以企及的力量,那我就是拾荒人里最不能得罪的那个。

“第二个拾荒人团队,就是我说饿死了一大半的那个。那些人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拾荒人——不,最好的好人。那些人是真的想把大灾变之前的技术搜罗起来,为整片废土做点什么,这才干起了拾荒人这门营生。

“我加入了他们,一开始还有些顾虑,后来才发现,他们对自己人是绝对的坦诚相待,别说什么大灾变前的技术了,就连那些他们自己总结出来的原理,都一五一十地教给了我。没有他们,我也已经死了。

“那个团队的下场,我说过了,整个队伍的人几乎全都饿死,只剩下三个人,除了我之外,那两个人活得都不长,我只好带着那些技术,接着找别的拾荒人。

“后来的那些拾荒人里,把吃人当成仪式的,我就明明白白地表示不参与,宁可自己饿肚子——做到这个份儿上,一般也没什么人管我;而像蜘蛛网这样用吃人来充饥的,麻烦就大了。你要留,这些东西不吃不行,要走,谁会放一个我这样的家伙到处乱说呢?

“那我就只能以牙还牙。逼着我吃人的,我就说自己吃素;硬给我塞的,我也不会给他们留面子;至于想动手的,我也不是没干过一下子炸死十几个人的事情……反正,闹到最后,不吃人肉的这点特权,我多半还是能给自己要到的。之前也有队伍像蜘蛛网这样把吃人当成家常便饭,我刚加入时差点也被骗了过去,幸亏我鼻子还算灵,能闻出肉味不对。那个团队,我呆了两个礼拜就走人了,他们还想在欢送会上让我再也出不了声,我只能把他们连同那个破破烂烂的所谓会场一同炸个粉碎。

“至于蜘蛛网……千不该万不该,归根结底,我就不应该和哥哥一起在这儿呆着。一个人的时候,甭管是我还是哥哥,只要想,就没有逃不出去的手掌心。可进了蜘蛛网以后,我刚发现他们吃人吃得这么心安理得的时候就想走;可那时哥哥已经来了,我们俩是兄弟的事一传开,黑棍立刻就拿哥哥的性命威胁我,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吃那具死尸的脑子。我怕黑棍真动手,只能假意答应他,背地里和哥哥商量怎么办。

“谁知道,哥哥他听了这事,竟然自愿帮我吃掉我的那份。平时那些倒霉蛋的肉,我和哥哥都找了各种理由避免吃下去;但仪式时,那东西不得不吃,他就百般替我打掩护,说我胃口不好,说我感冒了没有食欲,实在糊弄不过去,就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替我吃得一干二净……

“我原以为,这不过就是哥哥替我解围而已,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这么照顾了我多少次,他是吃了人,但他那是替我受过,我们俩终归还是一样的。可我怎么也想不到……

“所以说,我活该。本来我就不应该独善其身的。现在要是搞不好,他没几天好活,我反倒活了下来,等我也死掉的那天,我甚至没脸去见他,更没脸见父母。

“现在我倒宁愿自己把那点肉吃个干净,好歹能和哥哥死在一起。”

先前的火气慢慢散去。

我听着林叶的故事,只觉得胸口发闷,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堵着,堵得严严实实,让我喘不过气。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感染那个朊病毒,而其他人都逃不过去。我只有这么多好说了。”

林叶说完,又轻咳了几下,喝了口水,又把杯子放回床头。

我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是指责林叶还是安慰林叶。

我只知道,吃人是不对的。

是的,我现在只知道这样的事情,只知道这样空洞的信条。只要我只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就不必去深思林叶说过的话,我就不必为了区区几个不幸被同类吃掉的倒霉蛋伤神,我就不必为大多数拾荒人都干过的事情胆战心惊——

我就不必让自己意识到,这片对我而言,有足以果腹的吃食、有干净卫生的饮水,还不算那么像地狱的废土,在更多人眼中,究竟是怎样一副狰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