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林枝达到了干细胞移植供体的标准;被宫原修好的离心机,以及一大堆我见过的没见过的机器,也都正常运作起来。在这样的条件下,林叶的干细胞移植最终完成得相当顺利。

我手头并没有大灾变前通用的抗排异药物,只能用糖皮质激素抑制有可能出现的排异反应——尽管林叶连一点排异的迹象都没有。

这倒也合乎逻辑:一方面,林枝林叶是双胞胎,如果是同卵双胞胎,理论上是不会发生排异反应的;再者,林叶刚刚经受过极大剂量的全身辐射,这种医疗事故级别的清髓把林叶自身的免疫系统摧毁得干干净净,就算有排异反应,也不太可能在一时三刻之内表现出来。

坏消息则是,林枝在移植完成几个小时后,就和其余四个蜘蛛网成员一样,陷入了昏睡。

我怕林叶听到之后受打击太大,直到移植完成一周、林叶的各项指标都稳定下来之后,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林叶表现得相当平静,虽然红了眼圈,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要求我们,在林枝“撑不下去”的时候,给他一个痛快,不要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吊着他的命。

当天晚上,最先发病的金鲤突然发起了高烧,出现了肺部感染的症状。雄黄探查过后,询问我们要不要给金鲤的肺也“重塑”一下,被我否决了。

金鲤脑部的问题不是雄黄能解决的,光是处理肺部的感染,无非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根本无济于事。

次日,金鲤死于肺部感染导致的呼吸衰竭。

接下来的一周之内,昏睡不醒的前拾荒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去世。

朱砂把他们安葬在校医院不远处的草坪处。

那里满是烟雾般飘渺的淡紫色花朵,随风倒伏又立起,仿佛一汪融化在大地上的幻梦,化作潮汐,朝着无人知晓的来处的方向,徒劳地奔涌着。

曾经住着将近二十人的震光大学校医院里,此时只剩下四副尚有余力游荡的躯壳。

我们试图跟林叶商量一下之后的去处,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往何处去。

他说自己再也不想当拾荒人了,也没脸回家见父母;要是跟着我们,眼前又总会浮现出林枝的样子来。

朱砂替林叶为难,宫原也没想到什么好去处,我倒是回忆起了曾经把助手当成“圣女”的那群猎人。林叶跟他们一处生活应该不错:

林叶有些愤世嫉俗,但人不坏,手头又有技术,和猎人们正好互补;就算两边谈不来,看在“圣女”的面子上,猎人们也不会对林叶怎么样,最多是请他吃顿饭后婉拒他的加入——要真是变成这样,我们就把林叶送到清泉镇去,毕竟宫原在那边还是有些面子的,只要林叶别露了自己的底,乔剑豪应该也不会找他的麻烦。

朱砂把猎人们的事情跟林叶讲了一遍,林叶听过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几天后,我把落了薄薄一层灰的房车开出了震光校园。

宫原这几天疯狂在云间市内搜刮地图,终于理清了震光大学主校区周围的道路,接手了指路的职责,现在正坐在副驾驶位上;朱砂在车厢里跑前跑后照顾林叶;林叶则幸运地躲过了排异反应,又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情况下被雄黄“检查”了一遍,得出了“无需进一步重塑”的结果。

虽然人还很虚弱,但几天过去,林叶整体状况已经好了不少,如果不出什么大的变故,已经康复有望了——当然,他本人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靠的是正体不明的可疑生物“雄黄”。

当然,身体状况一天好似一天,但失去的那条腿却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雄黄明确表示,“重塑一条腿”这种事情,在助手身上还有可能,而像林叶这种一般的携带者,最后得到的东西像什么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像条正常的人腿,而且也无法长时间维持型态。

于是,出发之前,我把扔到房车二楼的那副拐杖翻了出来,交到了林叶手里。

为了避开那些穷追猛打的机器人,宫原特意选了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线——路上至少有一半时间在拐弯,偶尔还要在小巷子里穿梭,不过,一想到这样能保证一车人的安全,我也就没有怨言了……

直到我转过一个弯,然后在排成一列横队的机器人面前踩下刹车。

“正在识别……”

我猛打方向盘。

“判定为先日白色无牌照之机动车。”

巷子太窄,没法一次性完成掉头,只能先倒车。

“确认车内有乘员。”

接着往反方向……

“确认为暴力抗拒执法人员。即将采取武力镇压,不能保证您的生命财产安全。”

我猛地把方向盘打死,同时发动房车。

“开始计时。十……”

房车拐到一半,蹭到了路边的建筑物外墙,整个车身猛地一震。

“九……”

车不动了。

“八……”

“下车!!!”

在我喊出这两个字之前,双腿已经自行站起,往车厢后面跑去。

“七,六,五,四,三,二,一……”

这几秒钟实在漫长得可怕。

自己的双脚踩到地面时,我恍惚觉得,那些机器人读秒读了半个小时。

“开始执法。”

机器人手臂里冒出密集的光束。

我背着林叶,跟着手持拐杖的朱砂躲进了巷子边一栋开着门的建筑物里;宫原则藏到了巷子另一边。

透过房车侧面的玻璃,我甚至能看见光束穿过挡风玻璃处的大洞、在车厢内穿行的轨迹。

差不多同时,一枚榴弹在机器人的履带旁边爆开。

然而此时,两个机器人已经离开了原位,绕到了房车侧面接着倾泻火力。

这次,它们完全不关心在榴弹下烂成一摊废铁的“同伴”,只是一个劲儿地对着房车开火。

不知是经过计算还是碰巧而已,它们绕到这个位置,正好把宫原挡在了房车对面,得以毫无干扰地对着房车全力输出。

两个机器人对着房车至少射了半分钟。打到最后,房车的前脸已经被彻底打烂,车里的内饰也惨不忍睹——这都算是好的——最糟的是,油箱已经起火了。

“执法完毕。开始搜寻车辆乘员。”

糟了——

差不多和机器人停手同时,宫原从房车车头处冒了出来,对着机器人们又是一榴弹。

两个机器人再次及时散开,最终挨炸的只有一个。

硕果仅存的那个还在围着房车绕圈。宫原摸到机器人背后,刚把榴弹发射器抬起来,机器人突然不动了。

有之前被“静默模式”打了个出其不意的惨痛教训在,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宫原仍然用榴弹发射器对准了机器人,只等它一动就开火。

“执行高级命令A255。”

机器人发出不常见的合成音,然后,就像被谁拔了电源似的,一动也不动,连引擎运行的声音都没了。

宫原扫了我们藏身的建筑一眼,还是把上膛的榴弹射了出去。

轰。

三堆破铜烂铁,围着正中间熊熊燃烧的房车,正好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这……”

我两腿灌了铅似的,僵硬地走出藏身处。

眼前的残骸仿佛恶趣味人士故意摆出的魔法阵,而我只能看着魔法阵中央冲天的火光发愣。

这辆房车跟我在废土上共患难了五年多,里面发生的事情,我还都历历在目。

绞尽脑汁要跟我走,站在二层的箱子阵里,眼泪汪汪的“圣女”;

开车时,跟助手的闲谈和胡闹——有时还加上雄黄——谈不上多有趣,但也足够快乐;

弃丹砂于不顾的夜枭,撬锁抢药的鬼门,首鼠两端的寒鸦,还有在车上目不斜视的乔剑豪;

和灰雪共度、混杂着刺鼻气味和咖啡香气的那几个夜晚;

在我铸成大错之前,一掌打得我清醒过来的宫原;

此刻不知还剩下几个的拾荒人们……

人一失去什么,就会开始怀旧——想到这里,我不无自嘲地笑了笑。

火舌越窜越低,最终归于焦黑色的平静。

“老大……”

朱砂怯生生地在我背后招呼我。

“我没事,就是有点心疼,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嗯。”

朱砂本来就不善言辞,我这样把话都憋在心里,她反而更加手足无措。

“医生。”

“林叶?别担心,”我定了定神,“云间市这么大,要找辆车送你,肯定没问题的。”

林叶耸了耸肩:“医生,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事已至此,就别再伤感了,还是止损要紧。”

“止损?”

房车已经烧成了一团黑炭,还怎么止损啊。

“那三个机器人里说不定还有能用的东西,让我拆拆看吧。宫原大姐,你也来帮忙。”

宫原刚迈开腿,听到“大姐”二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我本来还在感伤,听见这两个字,差点喷了出来:“你叫她大姐?”

林叶自己也有点尴尬:“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感觉,宫原大——宫原小姐,和外表完全不同,有种非常,怎么说呢,非常成熟稳重的感觉……”

宫原苦笑着摇了摇头,和林叶一同研究机器人的残骸去了。

多亏了的林叶这句“大姐”,阴沉的氛围渐渐散去。

宫原和林叶蹲在机器人残骸旁边,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又争论个不停;我和朱砂对这些一窍不通,于是只好去巷子两端望风,提防不知何时来袭的机器人们。

太阳已经偏西,而宫原和林叶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还没有告一段落的意思。看这样子,我们今天就要在这里过夜了。

朱砂刚刚冒险去烧得焦黑的车里转了一圈,除了一瓶汽水炸在了箱子里,食品箱竟然奇迹般地没受多大影响……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哈欠,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嗖。

风怎么变大了。

嗖……

虽然有风声,但没有引擎响声,所以肯定不是机器人,没必要大惊小怪……

嗖——

风声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是该大惊失色呢,还是该习以为常。

总之,灰雪开着她那辆爱车,鬼魅似的,静静停在了巷子口。

“三个月可没到呢。”

我坐在路肩上,无精打采对灰雪说道。

“知道。我不是来催你的。”

“那还能来干嘛?”

宫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放下手里的活计,向巷子口跑来。

灰雪瞟了往这边疾奔的宫原一眼,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

“来道歉。”

我瞪着眼前煞有介事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灰雪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