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之城【纳斯卡】,是这个星球机械技术最最发达的地方,在这座城市之内,生活着数以万计的机械师——换句话说,【纳斯卡】这座城市的职能,估计就是生产机械师。
在这座城市之中,生活着一个名叫【博世】的奇怪女孩。
在其他的女孩都在谈论着穿什么衣服的时候,她只是在一旁思考着齿轮的咬合;比起谈论邻班的班草如何长相,她还是更愿意去研究液压与气动驱动的区别;比起女生都喜欢的言情小说,对她更有吸引力的,则是介绍各类发条的杂志。
这很让众人不理解。因为在【纳斯卡】,机械师向来是男性的职责。因此,在走入机械师的考场的时候,考场之内的一众男生,都齐刷刷地用着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也因为这个奇怪的癖好,向来身边鲜有陪伴。
她从书上看到,幼时的习惯会决定一个人的社交关系。或许,自己会和机器度过一生吧。
大体上,和她共处的人都认为是这样的,除了一个人——
“别在意那群傻子……叔公会一直支持你的!”
每一天,一个面目慈祥的老者都会为她打开家门,用着千篇一律的这句话鼓励着她。
这个名叫稻叶的人,是博世的记忆里唯一支持自己的人,而在纳斯卡的居民眼里,这个人有着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号——那就是纳斯卡的首席机械师。
在博世的印象里,这个人有着闪亮的秃头和狮子般的白色鬣须。左眼上一道凶恶的刀疤,是他年轻的时候被车间的机械碎片崩伤的印记,也是他经常吹嘘的资本。
是的,博世觉得叔公根本就是在吹牛皮,就像这句话一样——
“真是了不起啊……你可是我们这里考取机械师资格证的最年轻的人,真是给我们家祖上增光……你的爸爸妈妈也会很高兴的吧。”
“可……我是个女孩啊。”擦了擦自己积灰的眼镜,她叹着气回答道:“这座城市,还从来没有过女机械师……这座城市已经有够多的机械师了……多我一个——”
“又从那群人嘴里听来气话了!?……听好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一定有她爱的东西,梦想这个东西,是拿来证明自己的,不是和别人攀比的。正是有了梦想,人生才有了意义,就好像飞轮的皮带一样——没有负责传动的东西,整个机器可是转不起来的。”
每当他劝勉着自己的时候,他的嘴角就会咧起笑容,露出一颗闪亮的铁假牙。叔公的这个笑容,是让她印象最深刻的——因为在他临死之前,他依旧这么笑着。
那一天,黑压压的军队攻入了城内,看起来固若金汤的防御,被钢铁的腿脚踩得粉花雪碎。一颗颗的炮弹朝着居民的城区飞了过来,在她的耳边炸响。但她却没有一点怯色——因为,她要到家里,去看到她唯一珍爱的人。
但,就在她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炮弹不偏不倚地击穿了家的墙壁,炫目的光芒,淹没了她的眼眸。但她,却并没有感觉到粉身碎骨的疼痛。
因为,一个身躯,在她的面前挡住了炮弹。
往日熟悉无比的朋友,身上满是弹片造成的疤痕。爆炸的冲击,将为了伪装成人类肢体漆上的涂层撕得粉碎,露出狰狞的钢铁部件。面前的老者,依旧在咧起笑容,嘴角之中,淌出鲜血和冷却液的混合物。
“博世……你在做什么傻事……离开这里!”
“可是……”
“我是纳斯卡的首席机械师!无论怎么样,我这把老骨头,只能和这座城市共存亡……但你不一样,你还有可以朝着梦想展翅高飞的机会……你一直以来的努力,不能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我——”
“所以——”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面前的老者忽然冲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开了博世。
“正因为有了机械,我们才能有了今天!——所以,去成为最伟大的机械师吧!”
推开博世的时候,他的脸上,依旧有着笑容,而下一秒,那个笑容便被炮火淹没在了烈焰之中。
离开那个被炸成废墟的家的时候,她的脸上,除了挂在下颔的泪水,别无他物——就好像此时梦以外的现实。
“博世?博世?”
被熟悉的声音呼唤着离开现实的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向眼前的雪走那双明亮的眼睛。见博世慢慢醒来,雪走用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帮着她擦掉下巴上的眼泪,轻声细语地提问道:“这是……被噩梦吓醒了吗?”
“唔……没什么——”
正想要晃动身体的她,忽然看到枕在自己头边的艾莉瓦娅正大打着呼噜,无奈至极的她,只好软下身体,任由着那只冰冷的手指抚弄着自己的脸颊。原本在战斗时高耸的两只狐耳状天线,现在却宛如乖巧讨要抚摸的小猫一样软了下来。带着这两只耳朵的脑袋,靠在博世的胸口,似乎在听着她的心跳。
“心率正常,没有被噩梦吓到嘛……那为什么会哭呢?”
“没……没有!——”
像是被刺激到了似的,博世装着生气的样子抬起了头。而此刻,她却看到雪走微微地笑了一下。轻轻推倒了博世,慢慢帮她盖上被子,雪走用嘴贴近她的耳畔小声地说道:“我知道的……博世想到了很远之前的事情……是以前不愉快的回忆对吗?”
被一语戳中了心事,博世用手捂了捂被子,把后背像赌气似的转向了雪走。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刚刚还在脸上的冰冷的触感,一下子忽然蔓延到了自己的全身,她惊讶地回头,却发现雪走的脑袋,正从背后磨蹭着自己的耳垂。
“我是为战争而生的机器人,没有梦也没有眼泪,与博世的回忆,就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雪走……”搭住那只钢铁制作的手,冰冷的感觉,在她的脸上扩张,但她却觉得冰冷荡然无存,反而温暖无比。
“如果觉得过去的回忆太痛苦,就用美好的记忆稀释一下吧……就好像,我们那时候刚遇到——”
“那时候吗……雪走你……就像流星一样从天而降呢。”
随着套话一样的对答,博世的记忆,慢慢回到了在那段梦往后一些的时光。
昔日的繁华城市,被战争的车轮在数年之间碾成废墟。曾经的欢声笑语,已然卷为尘灰,数年之后,重回故地的少女,只看见呼啦啦一大片死灰的废墟,不管是嘲笑,唏嘘还是伤心,都在那片扭曲的钢铁荒原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她感叹着,走近曾经的家。原来漆成彩色的房子,变成了一片瓦砾;微笑着等待她的家人,被专职处理战争遇难者的组织烧化,散发到了机械地面之下的土中。
少女看着那废墟,脑中掠过她旅途之中遇到的种种话语——从“机械师怎么可能会是你这种小女孩子?”变成“机械师?还是考虑一下吧。”变成最后“机械师,是创造了机器人,引起战争的罪恶的存在!”,但不管是哪一句话,她都逃脱不了吃闭门羹的命运。
而现在,一事无成的她,站在房门之前,不知是哭是笑。
像是缅怀一般,她朝着那墓碑般挺立的横梁鞠了一躬,看向了灰暗的天空下,布满着骷髅般废铁的地表。扭曲形状的各式废物,像是枯枝败叶般散发着死亡的悲叹。
她早从课本里耳闻,这颗星球,是机械的造物。前些年,她甚至能够将构成星球的引擎和齿轮的运转声收入耳畔,但现在,她却只能感受到一片死寂。
死寂之中,死亡机械散发的阴冷的凉气,让她无所适从地抬起了脚步。而就在此时,飞虫似的东西,擦过她的耳畔,让她不由得缩紧了全身的毛孔。
一颗反器材步枪的子弹,差一点就将她的脑袋击碎了。
她惊恐地转过头去,探索着开枪的来袭者,却发现一只狰狞的红眼,正打量着自己的全身上下。机器人的遍身,都是血红的涂装,酷似恶魔的脑袋,吞吐着间断的文字。改造成步枪的左臂上面,加装的电锯还沾着人类的血迹。
“发现……人类……消灭……”
随着身体的抖动,本就老旧的涂装掉落下来,露出满是锈迹的身体,细节的零件像雪花一样噼里啪啦掉落下来。但即便如此,那具僵尸一样的机器人依旧在扭动着,执行早已经设定好的命令。
对视只持续了一秒,博世便慌张地寻找着掩体躲藏起来,机器人并没有因为面前的人是男是女而加以怜悯,而是架起步枪,如刚刚那样“噼噼啪啪”喷射着子弹。似乎是连准星都朽坏的缘故,机器人的子弹并没有打得特别准确,而是像雨花一样开在她的周边,但仅凭死亡的威胁,足够让她吓破胆子。她张皇失措地逃窜着,直到躲到了一条钢梁的背后。
“是攻坚型的机器人【红魔鬼】……但为什么还会在这里存在……只能拼一把了!”
嘀咕着打开工具箱,她拿出了她仅有的武器——修理用的射钉枪,瞄准了机器人的关节处。
一发。
机器人像是骨折一般,用于抓握的右臂瘫软下来。
两发。
步步紧逼的步伐稍稍慢了下来,但一瘸一拐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
三发。
在射击的同时,机器人的电锯,距离自己已经只有毫厘之差,她将枪口紧贴住机器人的臂膀,扣动了扳机。而就在这时,枪身像是开玩笑似的卡了一下,咳嗽般吐出一颗废钉,她来不及惊讶,因为锯片已经将自己的发卡给锯成了两断。
就在此时,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又一个机器人,像流星般砸落到地上,将袭击者炸翻在地,激起一地飞灰。
看着飞灰之中的东西,博世不由得收紧了呼吸。
从飞灰中站起身来的,是一个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的少女,高挑纤细如精灵般的肢体,却提着一把与之毫不相称的大太刀。如果说刚刚遇到的机器人是工厂制造的日用品,那么少女绝对是一流艺术家的心血之作。
她呼吸着,走近的却不是博世,而是那个刚刚被炸翻在地的机器人。手中的刀,像是彗尾一般,画出银月般的光华,红色的人形,在一刀之下,便化为落樱一样的碎屑,滚落入一地死灰之间。
在那片落樱之中,做出古代武士一般的气定神闲的姿态,少女踩着花魁步转过身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站不稳了——因为就在刚刚砸落在地的一刻,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双脚,已然显出了裂痕。
像是突然发作的重症患者,她呻吟了一下,浑身发出老化机械的呻吟声,随即倒在了地上。
惊魂未定的博世,从掩体之后挪了出来,看向那个倒下的少女。不知是出于机械师的责任,或是自己对精致作品的兴趣,又或是对救命之恩的报答,她想,她有义务对这个机体进行修理。
从废墟之后拖出工具箱,博世像打开礼物的包装纸一般卸下少女的衣装,随后熟练地摸索到少女后颈的内藏开关,轻轻一按,少女的身体便像花朵开放一般打开外壳,弹出宛如车间一般的运作机组。看着这复杂的艺术品,博世屏住呼吸,观看着破损的零件,从工具包里掏出为数不多的代替品,小心地装了上去。
“这么复杂的结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绕开蜘蛛丝一样的纤维凝胶,用掏耳勺粗细的螺丝刀拧紧着微型齿轮,用做手术用的钩子清除手指头大小的电机之中的杂物,小心地安装着松动的芯片,宛如走钢丝一般的修理,让她脸上汗水直冒。
然后,在慢慢拧紧发条,重新合上外壳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软烂了。
随着清脆的机械运转声,少女睁开蓝水晶一样的眼睛,微笑道:“感谢您将我修理好,您一定很劳累了吧?……请您下达指令给我吧。”
看着少女灿烂的笑脸,博世抚摸着她头上宛如雪狐一样的天线,笑道:“我才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锈蚀还不算严重,居然不做防护措施就从那么高的天上落下来,可要小心啊。”
“……无法识别命令。”
望了望少女歪斜的脑袋上呆滞空洞的双眼,博世一拍自己的脑袋,忽然笑了笑道:“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第二个朋友了。”
“朋友……吗?朋友是指在任意条件下,双方的认知在一定层面上关联在一起,不论对方如何,符合双方的心理认知、可以在对方需要的时候给予帮助——是这么美好的东西啊。那就,给我取一个名字吧。”
“——雪走,就叫你雪走吧。”
回忆着,两人的眼睛,不知为何望着彼此,从天黑一直到了天亮。
“所以,答应我不要为了回忆而哭,好吗?”
“我们拉勾。”
就在两个人微笑着从被窝里互相勾住手指的时候,她们忽然间感觉到,一股“忽”地触感,把住了她们的脑袋。
“好了好了好了,起床了两个小情侣,你们昨晚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突然袭击般掀开两个人身上的棉被,艾莉瓦娅坏笑道:“真是好朋友啊。”
“啧……你……我们……”
“我就当没有听到咯……但是,留下你们,我也是有自己的目的的……有个东西,要请你们修理一下。”
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些什么的博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被【修理】两个字堵住了嘴巴。她惊讶地看向黑皮肤的少女,忽然而来的惊喜,让她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想要知道是什么的话,就和我一起来吧——雪走小姐,也不要落下哦。”
目送着艾莉瓦娅神秘兮兮地拉开了帐篷的门,博世咽了咽口水,拉住了雪走的手。
“修理的机会,一秒钟都不能浪费……我们走吧!”
“真不愧是博世呢……”
闲语着,她们相视着笑了笑,朝着面前的未知,迈出了踏向阳光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