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宇泽,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像是一台电脑。”李小姐抱着靠枕说。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理性逻辑就是算法,学校的课程分类都是分盘软件目录,不停地有人填数据进去。我们就像没有防火墙的电脑,别人给什么,我们就安装什么。我们升学,就是要获得更高的权限,下载更多的数据。可我老是想……”

“什么?”

“我老是想,有一天出现了一种超强的电脑病毒,我们所有人都被感染了,没过多久人类就毁灭了。”

李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把大半张张脸都埋进了靠枕里,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

“也挺好啊。”我半开玩笑地说。

第一章 来自幽冥的邮件

1.

李小姐死了。她出了车祸,没抢救过来。

罗庭几乎是撞开了文学社教室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们这个不幸的消息。我一下子傻了,手上的书“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度过那个下午的,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到家了,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独自流泪。我没有开灯,窗外是晚秋冷寂的月亮,而我被黑暗吞没。

我躺下,木木的像是一个丢掉了心脏和魂魄的人偶,空洞的悲伤把枕头浸湿。

第二天,我托妈妈向班主任请了假,又躺回床上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发呆,直到中午妈妈下班才把我叫起来。我没有胃口,扒了几口饭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又到了傍晚,又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仿佛昨日的光景,仿佛时间不曾也不再流动。

第三天,第四天……整整一个礼拜我都没有再去上学。周末的时候罗庭,毛亦非和白绫秋来看我,强拧着我出门散心。我低着头不想说话,他们也无话可说。天空飘着着毛毛细雨,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四个走在河边的堤坝上,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以前是五个人啊”,然后大家就都哭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李小姐的葬礼在那天举行,只不过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避,就像几只笨拙而怯懦的鸵鸟一样聚在一起把头埋进沙地里,可又有什么用呢?

二零一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它是那么冷酷决绝,不留给人一点喘息的余地。

2.

怪事发生在一个月以后。

学校里有人收到了恐吓邮件,用的是李小姐的邮箱,署的是李小姐的名字,内容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我将报复你的罪,以眼还眼。”

有人把邮件内容截图发到了学校的论坛里,这件事很快就激起了大家的关注和讨论。正是十六七岁精力旺盛的年纪,学生们大多都乐于见到这种“超自然事件”发生在自己身边。事情传得很快,没过多久整个学校里都闹得沸沸扬扬。男生和女生们在课间课后提心吊胆地提出假说或是大胆地进行猜测,附上一些灵异或者侦探故事里烂俗的推理桥段,到处讲给人听,好像就有多么了不起似的。

一件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新闻要拥有长久的热度,就要求人们不停地往里面添柴加薪。短短了几周时间里,更多关于李小姐的“秘辛”被扒了出来,有人讲述她“幼年的不幸经历”,有人描写她“扭曲阴暗的性格”,还有人揭露她“学习巫术的经历”,说“她的死其实是一种伪装,某种邪恶的魔法要求她必须借以这种方法来报复她怨恨的人”。

更有好事者以记者自居,特地来文学社社团教室“采访”我们,问及李小姐生前的事迹,并暗示我们“添油加醋”。小记者还没说完几句话,罗庭就提着扫把把他们哄了出去。结果当天晚上论坛里就出现了好几个新帖,关于“李零生前好友态度暴躁,拒绝采访”,“似乎在隐藏些什么”,“也许他们就是恐吓邮件的始作俑者”,点击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李零就是李小姐的大名,我想那是他们对我们的报复。罗庭和毛亦非气不过,就在网上跟他们撕了起来。结果这件事惊动了学校领导,第二天就把罗庭毛亦非一干人叫道了德育处,给了临时处分。

我不知道该说是什么好,我只是觉得悲哀。也许查尔斯·狄更斯说得对,“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许韦伯·马克思说得对,“专家没有灵魂,享乐者没有心肝”。

我甚至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我想了很多,我想到种种对“平庸之恶”、“乌合之众”、“群氓”之类的描述,我想到更多像是“人血馒头”那样的大白话。是的,我想说很多话,以我的立场我可以说很多话。我也想发帖来替李小姐的人格辩护,笔锋作刀,可我打开文档却又不知道如何下笔;我一张开嘴,只觉得喉咙干涩,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也许是我没资格,我终究是个软弱不堪的人。

3.

十一月二十九号,周五,小雨。

午休的时候,白绫秋把我、罗庭和毛亦非叫到了一起。我们在校外的一家咖啡店里碰面。我到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在了,我连忙收起雨伞入座,随便点了一杯拿铁。

店里没什么人,很安静。我们坐在用帘子隔出来的隔间里,背景音乐是克莱斯勒的《爱的忧伤》。

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罗庭翻来覆去地看一张只有两页的菜单,好像能看出什么花来;白绫秋在玩手机;毛亦非则单手托着腮默默地看着橱窗外的景色发呆,另一只手拿着搅拌勺一圈一圈地搅动着杯子里加了奶的满满当当的咖啡,就快要溢出来了。

我们互相打了招呼,似乎彼此都轻松了些。白绫秋收起手机,抿了一口咖啡。

“我在想,我们该为李小姐做些什么。”白绫秋说。

一般这么说的时候,白绫秋的腹中就已经有了计划。我们都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我就开门见山了,这几天晚上整理了一下近几周学校论坛的记录,我发现在发帖回帖数目最多、带头闹事的人里,有一个ID叫‘红墨’的人。我查了一下这个人,第一份关于恐吓邮件的贴子就是她发的,而她所有的发言几乎都言辞激烈,很有煽动性,甚至可以说目的性很强。所以一开始我觉得最近发生的一切很可能是一场‘红墨’自导自演的闹剧。”

“我就觉得背后有人在搞鬼!”罗庭有些激动。

白绫秋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继续说:

“我发了私信给她,坦言说我是上一任学生会主席白绫秋,并告诉她故意地损害死者的名誉不是一件小事,最坏的结果我们可以联合李小姐的亲人对她发起诉讼。但她却坚持说自己是清白的,收到恐吓邮件是事实。为了证明这一点,她甚至把她的邮箱密码给了我,我进了收件箱,确实有这么一封邮件,跟贴子上的截图一分不差。”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原来白绫秋已经先行做了调查,甚至已经采取了某些行动。前任学生会主席——直到说出来,我才意识到白绫秋的这一层身份。实际上白绫秋卸任不过是上个暑假的事,更何况学生会里到处都是她一手培植起来的干部,目前“前主席”的名头还是有不小的分量。

拥有这么强的执行力,该说不愧是前主席吗?看来这次把我们叫到一起是要分享情报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惭愧。我也想为李小姐做些什么,可除了沉溺在悲伤和愤怒里唉声叹气以外却没有什么可做的。

“有没有可能是她盗了李小姐的邮箱,自己给自己发了电邮?”毛亦非问道。

“这个确实没法证实,我也没有轻易就相信她的打算,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我告诉她不管她之前做了什么我都不打算追究,但请她立刻停止针对李小姐的任何行动。”

“然后呢?她答应了?”我问。

“算是答应了,但她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要追查到发恐吓邮件的犯人,并保证她不受到精神和身体上的伤害。”白绫秋说,“期限是一周,在接下来的七天里她在论坛里不会进行任何发言。如果我们找到了真正的犯人,她立刻公开道歉。”

“可如果她说的是谎话,我们不就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了吗?”毛亦非问。

“问题在于要指认‘红墨’就是犯人,我们这边同样缺少证据。”白绫秋说,“她的的确确很会造势,善于煽动和利用舆论,几个星期就能把这件事闹大,估计新闻部的那群狗仔脱不了关系。昨晚我透露我跟学生会的关系就是要给她施压,告诉她学生会随时都可以介入。我又告诉她我不打算追究过往,有和解的意愿,就相当于白送给她了一个阶梯下。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想玩,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学生会在学校里的权限很大,下至个人德育分考核,上至班级综合分考评,所以基本上没什么人敢得罪学生会,除非是不想再在这个学校里混下去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在一周的时间里找出真正的犯人?”我问。

“对,这是目前我们能为李小姐做的。”白绫秋点点头,语气坚定地说,“我要找出真正的犯人,让真相水落石出。但我不强求,大家自己决定要不要帮我。”

空气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说话。我低着头,偷偷地看他们三人的表情。

“当然帮了。”罗庭第一个说。

“算我一个。”毛亦非说。

三人都看着我,那是信任的目光。我血气上涌,点点头:“也算我一个!”

“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罗庭高兴地伸出手来跟我击掌,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不过刚刚说到条件,其中有一个点是‘保护红墨不受伤害’对吧,‘红墨’觉得是有人要加害于她?”毛亦非问。

“我认为是的,她自己也很害怕,把这件事情闹大恐怕就是想公之于众,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这件事最可怕的点在于根本不知道发恐吓邮件的犯人是谁,但假使我们抓到了犯人,‘红墨’也就不必如此苦恼了。”

白绫秋又转而询问我的意见:“孙宇泽,你觉得呢?你的心理学赞同我的说法吗?”

“啊……”我愣了一下。我的父母都是临床心理工作者,我从小耳闻目染,兴趣使然之下也读过一些相关的书籍。

“确实可以这么来看。心理学上讲,人在潜意识层面有各种各样的防御机制,面对威胁的时候就会启动。先不论效果如何,‘红墨’觉得有人要加害自己,下意识地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其实是一种‘排出’和‘塑造’的过程。就像很多时候我们情绪很糟糕,找人倾诉一下就会感觉好一些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把我们焦虑和恐惧的对象从未知的潜意识领域带到意识领域,把它从我们的身体里排出,摆在面前,我们就会感觉好一些。”“听不太懂,但我想起一句话,爱手艺老爷子说的。”罗庭摆摆手,“‘人类最古老组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

这是美国著名恐怖小说家,克苏鲁神话的创始人洛夫克拉夫特的名言,“爱手艺”则是粉丝对其名Lovecraft的昵称。

“刹住!”毛亦非连忙说,“我是想说,既然咱们要做这件事,那就得想想办法怎么查。”

“我理解你的意思,假设犯人是因为某件事要报复‘红墨’才伪装成李小姐发给她恐吓邮件,根据这一点,我们就可以通过‘作案动机’来从‘红墨’的社交网络里筛选犯人。”白绫秋耸耸肩,“但不幸的是,‘红墨’并不打算帮助我们,我约她线下见面,她也一口拒绝,大概是不信任我吧。”

“知道‘红墨’的真实身份吗?”毛亦非问。

“很遗憾,我们的论坛是匿名的。我只能从我跟她对话里推测出一些信息,比如说她告诉我她可能有一些精神上的障碍,经过医院的鉴定,有点神经衰落什么的。”

我点了点头,所以白绫秋先前才会询问我的看法。

“神经衰弱还能搞出这么多幺蛾子来?”罗庭问。

“嗯……神经衰落不是真的衰落了,是一系列症状的统称,比如情绪不稳定,暴躁易怒,睡眠障碍等等。”我向他解释道。

“那为什么德育处会知道是我跟毛亦非在网上跟人掐架?怎么人肉的我们?查我们IP吗?”罗庭愤愤地问。

“还用人肉?白天刚撕了人家记者,晚上你说话还那么嚣张,不想知道你是谁都难办好吗?”毛亦非捂脸。

“那你这么机灵还不是被发现了?”罗庭有些不服气。

“废话!我哪管得了那么多,我兄弟冲锋了我还能苟且偷安躲在战壕里给他打call吗?”

“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了,总之结果就是你俩被敌军俘虏后又被放回,还带来两张临时处分书。”

白绫秋忍不住笑了出来,罗庭和毛亦非尴尬了几秒钟也笑了起来。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李小姐在的日子里,毛亦非和罗庭冤家似的总是拌嘴,白绫秋无可奈何,我和李小姐就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可是李小姐已经不在了。

我也想笑一下来应景,但难过的情绪又涌上了心头,五味杂陈。我不得不掩着面,深呼吸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好在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我。

“她不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自己去查。”白绫秋说,“毛亦非对电脑在行,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通过我们手头的信息追踪到‘红墨’和假扮李小姐的‘犯人’?”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太会干黑客的活儿。我一个人做的话可能会比较花时间,而且前提是对方不会反追踪。”毛亦非说。

“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可以做你的搭档,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用。”白绫秋挑了挑眉,故作神秘地说。

“有什么不敢的?”毛亦非毫不退缩。

“二年级七班的冯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