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那扇门打开了。接着,光亮如无声的海潮般向他涌来,仿佛这扇门里藏着一个熊熊燃烧的太阳。

他情不自禁地尖叫、紧闭眼睛,甚至蜷缩身体。他想到希伯来神话里的炽天使赛拉弗,那是绝对的光明,炽热而炫目,一睁眼就要把恶魔们燃烧殆尽。而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恐惧,汹涌澎湃的恐惧,仿佛自己就是那卑贱猥琐的恶魔,而光的精灵带着神的威严和愤怒降临,他无处遁形,就要化为灰烬消散。

光亮褪去,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跪在一个大厅里。地面上铺着暗红色的绒毯,白色的玫瑰花瓣被随意地撒在上面;两边是龙和骑士的雕像,像是守卫大厅的沉默的卫士;而窗外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没有那么亮了,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空气里都像是浮着灰。仿佛这个地方已经沉寂了数千年那么久,久到连颜色都风化了;又好像这里的时间停止了,一切都是停止了的,而他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和肃穆,是意外闯入的不速之客。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战战兢兢地趴在在巨神的宫殿里。

他背后的门已经关上了,而他面前是一幕半透明的纱帘。隐隐约约地,他看到纱帘里好像坐着一个人——一个模糊的、小小的男孩的影子。看上去男孩还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袍子,小小的身体端端正正地坐在那一把大大的椅子上,显得有些滑稽。

那是宫殿的主人吗?也许那是另一座雕像,可他觉得那是一个男孩。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安下心来。他觉得这个地方很眼熟,他似乎以前来过这里。但那是什么时候呢?这是哪儿呢?他来这儿做什么呢?他都想不起来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如鲠在喉,堵得他心里痒痒的。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喜悦,莫名的喜悦,像是过了许多年,走了许多路,终于回到了家,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他皱起眉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黏糊糊的思绪一股脑地赶出自己的脑海。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双脚上都缠着铁链。铁链有像小孩子的手臂那么粗,上面还刻着他看不懂的图纹。他挣了好几次都没挣开,于是只好安安心心地跪着。

原来他是一个囚犯。可是犯了多大的罪的、多么危险的囚犯才需要被这样的锁链铐住呢?

-他想了想,想不通。但一直跪着也不是办法,最后他还是决定问问帘子后面的男孩。

“小朋友……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得有些尴尬。他跪在大厅中央,男孩在大厅尽头,坐在一把看起来像是龙椅的椅子上,两边是威武的骑士像,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古装剧里草民斗胆向皇上情愿平反似的。他们中间还隔了个帘子,于是他又开始怀疑男孩的身边是不是还有别人,皇帝陛下年纪尚小,所以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但是没有。

在这样的场合下,或许他应该问些别的什么。

“陛下”听到了他的声音,很快就发话了,可不是什么“大胆刁民”或者“爱卿平身”。男孩轻轻地说:“哥哥,是你么?是你回来了么?”

那是个幼小的声音,清亮而急切。男孩又重复了好几遍,像是跟亲人走丢了的男孩子,在又冷又黑的夜里独自醒来,心里恐惧难过又忍着不哭——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理由,像是“男子汉不能随随便便流眼泪”啦……这样在大人看来又傻又勇敢的理由。

“哥哥?”

他听得有点懵,他不记得自己有个弟弟。

“哥哥忘记我了么?哥哥忘记我了么?”

男孩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似乎想从椅子上下来,却又被什么东西锁住了。男孩一边挣扎一边发出痛苦的声音,一开始是轻轻的呻吟,渐渐地变成吼叫,愤怒的吼叫——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一开始只是用牙齿轻轻地咬,之后在狭小的空间里后退、助跑,用头去撞那些铁栏杆,一遍又一遍,好像头破血流也不在乎。

什么情况?这是在演什么家庭伦理剧吗?你今天不认我这个弟弟我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你你你先冷静一下!”他被男孩这阵势吓坏了,“有什么话好好说……我没忘记你!我是你哥哥,我没忘记你!”

男孩终于停下来了,喘着气,看来一时还难以平静。

他终于放下心来,要是刚才他没有说这句话,指不定这个“弟弟”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可是真奇怪啊,他为什么要紧张?又为什么会放下心来?

“哥哥。”

“诶!”

见鬼,他就这么认了个弟弟。可如今他又不好改口……他根本不会哄小孩子,他也不知道先前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只是……就是那么做了。

“那哥哥问你几个问题呗?”他想了想,又笨拙地解释道,“哥哥很久没来这里了,很多事都忘记了。”

“嗯!”男孩的声音听起来还蛮开心的,没有一点点怀疑。

“这是哪?我是谁?我怎么从这里出去……我是说,我看你也挺难受的,怎么把你带出去?”

“我们在鲸鱼的肚子里呀。”

“鲸鱼的肚子?”

“是啊。”

“可这明明是一座宫殿啊?”

“我和哥哥在宫殿里,宫殿在鲸鱼的肚子里。”

“那为什么鲸鱼要把我们吞了?”

“因为我们是坏人啊。我和哥哥都是坏人。”

他听懵了,因为他们是坏人所以要被正义的伙伴鲸鱼先生吞进肚子里吗?

“所以我们要怎么出去?我不能一直跪在这里吧?”他拉了拉右手,铁链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可男孩却沉默了。

“哥哥……你孤独吗?”

“孤独?还好吧。”他没怎么听懂男孩的话,烂话脱口而出。“难过的话,睡一觉就没事了。没有什么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睡两觉。”

“哥哥孤独的时候会想起我么?”

他心想这是一道送命题,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哥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设,是温柔型的还是傲娇型的。可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心疼,男孩的声音微微地颤抖,像是某种小动物从泥土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去摸摸男孩的头。

没等他回答,男孩就自顾自地说:“我孤独的时候会一直想哥哥,想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想哥哥回来的样子。可我又不想哥哥回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哥哥遇到危险。”

他能感觉到男孩话里的伤心难过,于是他也有些伤心难过。

“你一直都一个人吗?”

“嗯。”

“你在这里……多久了?”

“很久了,很久很久了。”男孩又问,“哥哥,那你愿意救我出去吗?”

“愿意啊,要是我能办得到。”

“我最喜欢哥哥了。”

“我也喜欢你呀!”

……

不对不对不对!真是莫名其妙的对话,好像他真的接受了“弟弟哥哥”的设定似的。可他又觉得好像他就应该那么说,一切都理所当然。离家很久的兄长回来,见到年幼的弟弟,难道不应该互相拥抱着说些让人感动的话吗?可是他们无法拥抱,他们都被某些东西困住了。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不薄不厚的纱帘,所以他们甚至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鲸鱼的肚子”?这是现在流行的猎奇童话故事吗?听起来怪瘆人的。

不对不对不对!他哪有什么弟弟,他连堂弟表弟都没有好吗?两人萍水相逢素昧平生,难不成这锁在一屋里讲了几句话就算是结义了?还没拜过关二爷嘞。

“但是没关系的哥哥……我不会逃走,我要保护你。”男孩突然笑了,“只要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就满意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男孩的语气突然变得凶狠,接着开始念诵着某种咒语,语调时而低沉时而高亢。他听不懂,可他能感觉到咒语里蕴含着的力量——那仿佛要吞噬天地的威严和愤怒。咒语在房间里回响、重叠,像是在千百个灵在歌唱!

男孩好像在一瞬间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小野兽变成了大野兽……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皇帝,他用古老的文字吟唱,藏在阴影里的精灵都要听他的命令。

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突然听到了钟声,听到了雷电和狂风的声音。他慌张地四顾,他看到了墨云翻滚,银色的闪电把天空撕裂;地面崩塌了,岩浆翻滚着上涌……燃烧,整个世界都在燃烧!他的视线扭曲了,他感到这个世界就像是一张被高温烫皱的纸,烧红烧黑,慢慢地萎缩,慢慢地烧成灰烬。

而他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个逐渐崩溃的世界。

他知道这是幻听和幻视,可他逃不出去。他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莫名的恐惧涌上他的心头。他脚步不稳地后退,一步两步三步。他的后背抵到了坚硬的东西,他猛地回头,那是一具十字架,十字架的背后是无数的十字架,十字架下的土地都在燃烧。他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而这一下仿佛是某种信号——原先所有的十字架都背对着他,现在它们向他转过来了——像选秀节目里评委老师按灯转身一样。每一个十字架上都用粗壮的铁链捆着一个烧黑的骷髅,穿着各种各样的服饰:有农夫、有商人、有士兵……他们都已经死了,可他们还不安心,还在尖利地嘶叫,哪怕他们的喉管已经破裂;干枯的骨头们拼了命地挣扎着,好像要把整个十字架都拔起来。

他转身四望,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土坡上,周围都是十字架和死人,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接着死人们开始唱歌,唱着一首诡异的歌,他听得出某些音节和男孩念的咒语一样。

他听得头皮发麻,硬是压住心里的恐慌,他得想办法逃出去。

逃出去?逃出去?为什么要逃出去?然后呢?然后做什么?

“去复仇。”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声音,“逃出去,是为了去复仇。”

“我的孩子,你听到了么?你悲伤么?你痛苦么?”那个声音不停地说。接着,一个穿着黑袍子、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拄着拐杖,从十字架组成的树林里向他走来。她的头上裹着一层一层的麻布的头巾,黑色的阴影盖在她的脸上,仿佛无尽的深渊,吞噬一切,只有那诅咒般的声音能够从其中逃离。

老妇人一点一点地向他逼近,而他头痛难忍——好像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那一条条细长的毒蛇,钻进他大脑的血管里,扭动着撕咬着。

“不要再说了!”他抱着头痛苦地蜷缩起来。

而那个声音变得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你……想起来了吗?”

“……”

“这是个被神明诅咒的国家,可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诅咒?”

“你全都忘了!”

“你在说什么?”

“你是这个国家的王子,你理应成为英雄!”

“英雄?”

“可你忘记了!你忘记了你的责任!”

“我想不起来了!”

“你这个懦夫!”老妇人严厉地呵斥他。突然间一支投矛贯穿了老妇人的胸口。老妇人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暗红色的血溅在他的脸上。

他呆住了。不远处是一队骑兵,正在向他和老妇人的方向赶来,盾牌上映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树,铠甲反射着跳动的火光。

他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老妇人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来,要去摸他的脸。

“婆婆,我是谁?”他喃喃地问。

“你是英雄,要回来。”老妇人说。

老妇人说完就断了气,枯瘦的手垂下。那一刻他感觉到无限的悲伤,是了,他终于感觉到了,是什么东西永远地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真悲伤啊,真可怜啊,真难过啊。

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下雨了。黑色的雨,落在地上,像是墨水溅开的花,越来越密,把整个大地都染黑了。

他跪在地上,仰起脸,对着天空发出了无声的咆哮。覆盖大地的阴影化出无数条黑色的蛇,爬上他的膝盖、肚子、胸口,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黑色的巨蛇嘶吼着冲天而起,要把整个世界都撕裂。

“弟弟”的咒语停止了,他又回到了大厅里。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锁链一节一节地碎裂,落在地上就散作了尘埃。

“哥哥,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男孩问。

“我看到大地碎裂,天穹崩落,我看到了死人和蛇。最后我变成了怪物。”

“这本不是我想让你见到的。可有人干扰了我,她很厉害,每一次都能骗过我的眼睛。”

“嗯。”

“这是她的预言。死人都要活过来向活人复仇……可我是不信的。”

“嗯。”

“但她是爱你的,如我一般地爱你。只是她太恨了,怨气积了那么久,心里都是火。”

“嗯。”

“那么哥哥,你要走了吗?”

好像有一阵风吹过,那朦胧的纱帘被吹开。大厅尽头的黄金王座上,坐着一个拥有碧蓝色眼眸的男孩。他戴着王冠,穿着白袍,脸色苍白。一颗钉子贯穿了他的左胸,把他钉在了那里,血已经干了,晕在伤口的周围,像是一朵盛开的暗红色的玫瑰花。

男孩淡淡地笑着,淡淡地笑着,像一副古老的油画。

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只是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就直直地向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