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绿之犬（1）为早夭的孩子而祈祷。
1.柏言微微一笑，坐回了她的位置。仅是几秒的沉寂，而后观众席上掌声雷动。真是漂亮的发言，就连向来以严苛出名的评委老师掩盖不住惊喜的神色。而在教室的另一边，林佳佳的脸色则是难看到了极点，她早就听过青木大学校辩论队的三辩手柏言的名号，说她的发言是如何如何强势犀利，论点的角度是如何如何刁钻，在校内校外数十场的比赛中无一败绩，传得神乎其神，好像她就是辩论场上的女武神似的，一出手就会决定比赛的胜负。林佳佳从小就是个爱争强好胜的人，为了对付柏言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反反复复地看她比赛的视频，可今日一战，还是败下阵来。
锐利，优雅，骄傲，强大，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完美的女人？她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林瀚，林瀚看着柏言，侧脸对着她，她就看不清楚林瀚的表情。而柏言似乎感觉到了林瀚的目光，对他微笑地点了点头。
结果，这场辩论赛很快就分出了胜负。林佳佳的队友们已经失去了斗志，作为二辩手的她就算再心有不甘，也是无能为力。
离场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一句广告词：“有些感情还没有发生就已经结束了。”
“太可恶了吧！”林佳佳用力一拳打在樱花树并不粗壮的树干上，又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收回了手。这一下连后悔都来不及，她搓揉着被反作用力打得发红的指节，疼得呲牙咧嘴。
这是午餐时间，林佳佳却没有心情吃饭，于是跟队长告了假，理由是“辩论输了很难过，吃不下饭，想一个人去散散心”。她确实“吃不下饭”，也确实是在“散散心”，只不过理由并不是“辩论输了很难过”这么简单。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林瀚的那个侧脸，又觉得再这么想下去脑袋就要爆炸了。
呸！停住！她在心里对自己吼道。这是什么狗血青春伤痕文学里的情节吗？她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不冷不热的笑容而暗恋上了他，于是花了很多心血，好不容易找到理由能去见他一面，结果却发现他跟另一个女人在眉目传情！呸呸呸呸呸！她林佳佳是这么随便的人吗？她林佳佳……好吧还真是。这一切都要回溯到初中的那一茬事，开着运动会呢，林佳佳在四百米跑上突然扭到了脚——要知道在短跑径赛中在跑道上摔倒是很危险的——眼看后面的选手就要刹不住了，在就要踩上去的一瞬间，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男生风驰电掣般地伸出手来把林佳佳拽进了一旁的草坪，救了她一命。
那时候林佳佳整个人都傻掉了。
然后呢？然后那男生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愣了几秒怪叫一声就一把把林佳佳抱了起来——对，就是公主抱的那种——像头蛮牛似的把她抱到了医务室。他刚按照保健老师的要求把林佳佳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林佳佳就“嗷”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像个被抢了棒棒糖的小孩。
实际上呢，是林佳佳终于反应过来了，然后一时间难以接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公主抱抱了一路的事实，觉得很丢人。
保健老师都吓傻了，男生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似乎是思索了片刻，居然伸出手来摸了摸林佳佳的头。
“乖啊。”他说。
他把自己当成是小狗小猫吗？林佳佳气不打一处来，眼眶红红，敏捷地后仰前突，狠狠地一口咬在男生尚未收回的右手上，摁出正反两排牙印。
于是男生也“嗷”的一下哭了……
事后，男生送她回教室。她就问男生为什么要把自己抱到医务室。男生回答说因为前几天刚看到一则说有人从单杠上摔下来，结果高位截瘫的新闻报道，当时很害怕，就路见不平一声吼了。
不知道这声吼是表达自己心中的恐惧还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人家是摔到脊椎了啊，我不过是脚扭了一下。”她撇撇嘴。
“可你又不说话，我还以为你……”
“打住！”她成功阻止了男生展开他奇异的联想，“那你为什么摸我的头？”
“我本来想抱抱你，可是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我们也不认识……”
这是什么鬼理由啊！你就是想吃老娘豆腐是不是！
结果林佳佳被噎得没话了，就只能在心里吐槽。
真是像小孩子一样。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像小奶狗一样。
这个男生就是林瀚。
然后林佳佳要了他的QQ号，借口是“如果以后查出来有后遗症就找你赔损失费”，吓得林瀚连连道歉。
后来林佳佳知道林瀚其实是高她一学年的学长，再后来林佳佳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去了别的城市。两人只是一面之缘，而且学业都忙，平时也没有怎么联系。就如同江湖上大家萍水相逢，好汉女侠喝了一碗酒，扬手摔了碗就要分道扬镳。
可是这个世界上毕竟是有一见钟情的，对林佳佳来说，林瀚就是她心里的白月光了。那么多年，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心里那份小小的情愫，等着它慢慢发芽。
林佳佳没有告诉林瀚，其实她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她的成绩总是在班上名列前茅，上了高中之后还有各种竞赛得奖。林佳佳也没有告诉林瀚，其实她是一个很孤独的人，小时候父母离异，她跟了经常出差的爸爸；学校里，从来都很少有人愿意以朋友的身份接近她；她一直那么优秀，其实是害怕变差就会被人讨厌，她不和别人亲近，是因为害怕别人发现她真正的模样……很久很久了，林瀚是第一个愿意抱抱她、摸摸她的脑袋的人。
尽管林瀚跟林佳佳肢体接触的理由很傻缺。
可林佳佳的性格也很别扭，她心里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就是不跟林瀚说。那么多年来，她从来都只是“视奸”林瀚的QQ空间，看完了还会小心翼翼地删除记录……偷偷摸摸的像个贼似的。
但实际上林瀚的空间既干净又安静，除了各种风景照片，只有偶尔出现的音乐分享。林佳佳在网易云建了个名字叫“君不知”的歌单，里面都是林瀚分享的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林佳佳觉得这样就好啊，她就是要他不知道，等以后，等有一天她去见他了，就会吓他一跳。
林佳佳早就计划好了，也按照计划所写的，在去年，她考上了比林瀚所在的青木大学排名还要高的学校。而这次她终于要来了，以某个名义，某个身份，要来跟在她心里埋了足足四年的情愫做个了断。
她要以一个闪闪发光的姿态站到他的面前，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她调查了好久林瀚的信息，知道他在青木大学的辩论队，那她就要以一个辩论队员的身份去见他。她又查到青木大学的辩论队里还有一个叫柏言的女生，似乎在大学生辩论的圈子里很是有名，也许会成为自己的阻碍。
她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她已经万全了，她要打赢林瀚和那个叫做柏言的家伙。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很多种林瀚见到她的反应，他应该会很惊讶吧？
可是她输了。
自古成王败寇，她失去了站到林瀚面前的资格。事实上，在比赛中，林瀚根本没有认出她。
真是狗血青春伤痕文学里的情节。
她好想哭。
2.
等到林佳佳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时候不早了，按照预定的计划，辩论队两点钟就得离开青木大学。
林佳佳也要走了。
她揉了揉眼睛，在随身的包里摸了摸，突然有些后悔。她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吧？可她没有带化妆盒，原本她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林瀚，都是因为林瀚，不过一切都要结束了。林佳佳深呼吸，决定把这个男人忘掉。她用纸巾擦了把脸，隐隐的有些血迹。她这才发现自己狠狠地地咬着嘴唇，不知道咬了多久，把嘴唇都咬破了。但她并不觉得疼，只是觉得有些麻麻的。
她站在樱花树下，仰起头，透过粉红色的枝枝杈杈看到湛蓝的天空，安静而遥远。一阵风吹来，卷着樱花的香味。一片轻薄的花瓣飘到了她的头顶，她连忙把它抓下来，就要丢掉。可她凝视着手心的樱红色，忽地愣住了，又忽地笑了一下。
然而，一个女声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没记错的话，你就是林佳佳吧。”
林佳佳朝声音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穿着青木大学辩论队的队服，梳着姬发，身材高挑的女孩。林佳佳的心中生出条件反射般的敌意，下意识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是柏言。
“是我。怎么，你找我有事吗？”
“只是偶遇而已。”柏言笑笑说，“辩论赛你打得很漂亮。”
“是吗？那可真不巧，我要走了。”
林佳佳已经不关心这是真心的称赞还是假以称赞外壳的嘲讽，她只想快点结束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她已经打算为自己无聊的青春期幻想画上一个句号了。此时此刻柏言来找她做什么呢？也许柏言与林瀚有超出同学的关系，也许是明恋，也许是暗恋，但无论如何这和林佳佳都没有一点关系了。
“我看过你们的时间表，集合时间是两点。你那么着急吗？”柏言说。
“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毕竟我输给了你，我不是个冷静的人，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情绪。”
“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
“你要和我谈谈哲学吗？”林佳佳冷笑，“亚里士多德还是康德？或者是海德格尔和马克思？”
“我认为，这个世界由权力构成。人类所有的活动，本质上来说，都是权力的游戏。举例而言，我们的辩论赛，实际上就是话语权力的争夺游戏。”
“你在和我讲‘逻各斯’的聚集吗？”
“我在说什么呢？”柏言神色一凛，“我在说，你在这场权力争夺的游戏里输给了我，可你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青木大学辩论队的王牌居然是一个中二病。”林佳佳冷冷地回击。
“你这么浮躁，是因为林瀚吗？”
林佳佳心里咯噔一下。
“看来是我猜中了。打比赛的时候，我发现你经常往他的方向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恋人吗？”柏言看上去饶有兴趣地挑逗道，“可他却并没有表露什么。所以——”
柏言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殷红的嘴唇。
“是你暗恋他吧？”
“不管怎样都跟你没关系吧！“
林佳佳真的生气了，她的愤恨在空气中爆炸。够了，真是够了，这个女人！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林佳佳的心里就没来由地涌出了厌恶的情绪。那像是黑色的肮脏的水从地底涌出来，先是小水洼，后来是池塘，后来是大江大河，后来是海，如今，林佳佳的心里掀起了一场黑色的海啸。
林佳佳就要夺路而逃，却被柏言抓住了手腕。
“放开！”林佳佳愤怒地看向柏言，却看到柏言的眼底闪过一丝萤绿的光芒。
冰冷的，像是隐匿在黑夜里的野兽的眸子。
黑色的海啸忽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不安。
“被我说中了也不用逃吧？林瀚固然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柏言话锋一转，“不过，我对你的兴趣可是高于对林瀚的。”
林佳佳还没有反应过来，柏言突然一把抱住了她。林佳佳在惊骇之下失去了平衡，带着柏言向后摔倒，却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疼痛——是柏言用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要信任我啊。”
“快起来——”
林佳佳要推开柏言，柏言的力量却大得可怕。林佳佳还要再说什么，柏言殷红的嘴唇就吻了上来。接着，那柔软而有力舌头就伸了进来，像一条温热的蛇。
林佳佳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一瞬间，柏言的唇和舌堵住了她所有的思维和语言。她的脑海里只有那双眸子，萤绿的眸子。
冰冷的，像是隐匿在黑夜里的野兽的眸子。
“你放开！”林佳佳终于推开了柏言，落荒而逃。
柏言看着林佳佳慌张的背影，舔了舔被林佳佳咬破的嘴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