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中,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上司、不懂浪漫的丈夫以及沉默寡言的男人。苏南,固然是一位对帝国忠心耿耿又实力强劲的战士,可他那不知变通,近乎“顽固”的价值观,令他在政局和生活圈都不太受人欢迎,更直白地说:令人敬而远之。也就那么一些真是单纯的“肌肉笨蛋”才会愿意跟这种人来往甚至成为他的手下。
苏南对此一直都有自知之明,所以也从不做任何辩解,他愿意为国家奉献一切,看似无私,却又在个人作风上极端自我,是个看似矛盾的人,但在真正能懂他的人眼里,他其实永远都是那么单纯正直的男人。
这也正是帝国两任最高领导人都愿意相信他的关键——在真正的困境面前,唯有苏南可以承担重任。
就是这样一个“不受人喜欢又被帝国委以重任”的男人,在他人生的某个时刻迎来了一场空前、多半也是绝后的变化——他有了一个女儿。
对大多数人来说,成为父母固然是自己人生的一个新阶段,但这变化在苏南身上格外强烈——
一来后代不同于朋友家人或君主,那是个犹如一张白纸的空白生命,你不能对刚出生的小婴儿做出任何要求,相反,人的本能与道德还要求你必须对她负责;
二来,作为帝国第一武将,苏南的后代多半也是要承担起这家族使命的,那么能有一个精壮能干的儿子对这家族而言才应该是最好的答案,而不该是一个迟早要嫁入他家、为别人生儿育女的“附庸品”。而这性别其实正是苏南大部分家人朋友最为诟病的地方,堂堂大将之位必须要有个实力相符的后代来传承。
苏南固然执拗,但人绝不傻,众人的忧虑与怨言,对孩子的责任他都一清二楚。众人都以为,苏南对于这孩子最合适的处理方法应该就是置之不理,丢给奶妈或其他人抚养,只需在最低道义上给予经济支持,更别提要当继承人来培养这种事了。
可苏南毕竟是苏南,那个从来就没“顺过大家心意”的男人,他这次仍做出了非常有“苏南风格”的事来——他决定,亲自养育这个孩子,还给她取了个战死于沙场的英雄挚友的名字:布莱茨。
不过抚养孩子从来都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何况是“老大粗”的苏南。在外人面前,他的态度并未因新生命的降世而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忧虑,仿佛布莱茨就从未存在过一般,他照例指挥打仗训练部下。
而在私底下,仅在布莱茨所在的厢房内,他却成了一个“无能的菜鸟”,从最基本的喂奶换尿布到教育手段,他都像是在钻研新战术新战略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并实践着,倘若不是男人无法产奶,他甚至有想夺过孩子亲自喂的念头,而且说这话时的神态极其认真,弄得妻子不知该怕还是该笑。
与异民不同,帝国居民的魔导技素质极佳,苏南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完全可以依赖魔导技来对孩子进行完美的照顾,实际上他的妻子也是这么做的——魔导技能生成让婴儿永远处于最舒适状态的结界,换尿布之类的脏活也无须过手。
可不知为何,苏南却在这件事上格外固执,在他照顾孩子的期间,禁止使用魔导技,他亲自用自己的胸怀温暖孩子,用强而有力的双臂托住孩子,用沾满鲜血的手掌换取尿布。如此违反“规律”的结果可想而知:嗷嗷待哺的布莱茨根本不喜欢这个爸爸,比起肉体的温暖与力度,她更享受完美的魔导技照顾。
即使如此,苏南也从未对布莱茨动过半点怒,哪怕她哭闹,苏南也只会怀疑自己做法不对,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俨然与这个国家齐平——他们的意志与评价绝对不会有错,出现了不想要的结果,那错必然在于作为执行人自己。
而令这一切更加诡异的是,苏南在照料布莱茨的全过程里,他的神态和在外没有任何区别,面对亲生女儿,明明是在亲手照顾,却如临大敌一般严肃。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布莱茨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第一次会叫爸爸妈妈,第一次会自己穿衣服乃至在如今的布莱茨眼里,都没有改变,苏南,仍是那个严厉的父亲,尽管明白他对自己有爱,却又害怕着他,弄不清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
回望着这些记录,布莱茨可谓感慨万千,她对父亲更为敬重,也深感为人父母的不易。
“这就是曾经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事实,有些事或许你还记得,有些则是已被你遗忘或根本不可能知晓。”帕查库迪温柔的声音仍在布莱茨脑中回响。
“陛下,谢谢您,让我再一次体会到了父亲的伟大,明白了他对我的爱。”布莱茨答道。
“不,你并不明白,你跟其他人一样,都不是真正了解苏南。”
“……”布莱茨愣住,“您这是何意?”
“苏南传给我的,不仅是这些珍贵的画面,还有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他的心声,那些外人无法得知的内幕。”帕查库迪说道,“现在,你即将听到这一切。”
耀眼的场景逐渐黯淡下来,布莱茨惊讶地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什么,她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大哭的婴儿,而在她前方不远处,母亲正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自己。
“都说了用魔导技抱她就行了,你又不知道怎么抱孩子,弄哭了吧?”母亲的数落让布莱茨受到打击的瞬间,也让她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穿越到了父亲体内。
尽管这是神奇的体验方法,但在万能的魔导技面前,一切也并非不可能,毕竟人的感受是可以被欺骗的,幻觉型魔导技的原理也是基于这个。
可接下去的对话就让布莱茨没法这么“淡定”了。
苏南没有回应妻子的数落,在外人看来,或许这是男人的傲慢不屑,又或许是不愿引发口角的温柔,但其实苏南并不在乎妻子的数落,他在意的正是他自己的心声,如今回荡在布莱茨心中的话语——
“如果父母无法给予孩子自己的温暖,那随便换一个会用魔导技的人来照顾她,都可以算是她的父母了吗?不会魔导技的异民,就不算父母吗?甚至那些飞禽走兽,都不算父母了吗?不是的,他们都是孩子的父母,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产下了孩子,更因为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亲自照顾了孩子。养育之恩大过天。孩子,我希望你将来总有一天成为他人的父母后,能记得并遵循生命的本能,用生命最原始最真诚的方式去照顾自己的孩子,我们帝国人即使会魔导技,也绝不等于我们高人一等,魔导技更不该成为我们偷懒乃至脱离生命范畴的罪魁祸首。魔导技是一种力量,但也仅仅是一种力量罢了,它可以用于解决纠纷,可以用于战争,可以用于守护他人,但唯独爱,是仅靠魔导技所无法给予的,因为能给予他人爱的,必定是人自己。”
听完这段话,布莱茨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未也不敢想象,父亲心里竟然是这种活动,那个“死脑筋”的父亲,竟然满怀着“爱”?
“不可思议对吧?”当帕查库迪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布莱茨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幻觉。
帕查库迪温柔地注视着布莱茨,“但这便是人,表里不一也是我们的本性。”
布莱茨傻傻地看着帕查库迪,不知该说些什么。
“今后你会遭遇更多事,见识更多人,会有你喜欢的人或事,当然,也会有讨厌甚至痛恨的。你有权对这些人事物进行批判甚至制裁,但我希望,你也能明白一个道理:那些人之所以做这些事,或许原因并不是你所见所想的那般单纯。”
布莱茨能从帕查库迪眼中看到一丝期待与恐惧,帕查库迪这番话看似在教导自己,同时又像是在辩解着什么。
可高高在上的神帝陛下,会有需要辩解的时刻,他会有需要自己理解的事?国家的意志就是一切,绝对正确,作为国家代表的神帝,自然也是绝对正确不容置疑,这是苏南传递给布莱茨的理念,也是布莱茨活到如今的一个观念基础。
神帝若是做了什么让自己无法接受的事,那必定是自己出了问题,自己的世界观必定会崩塌。
所以……神帝是不会错的。
就在布莱茨逐渐陷入沉思之际,帕查库迪将话题转回了苏南身上,“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便是苏南,他的表现或许不是个称职的父亲,让你捉摸不透又很害怕。但论父爱,他同样是帝国翘楚,不亚于他的战功地位。”
“是……”
“说实话,我还没有孩子,所以谈不上能有什么作为‘父亲’的感想。”帕查库迪苦笑过后,忧伤与自责的眼神接踵而至,“但是……我也有过父亲,我知道……为人子女的心情,更知道……有那么一个父亲意味着什么……”
“神帝陛下……”布莱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氛围。
“等他这次凯旋,回去跟他好好聚聚吧。”帕查库迪深吸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再次微笑示人,“不过你到时可别说这件事哦,我可不想他怨我。”
“愿以性命担保!”布莱茨连忙低头跪下。
“哈哈哈,那就好。”帕查库迪大笑,“这下我们也算是有‘共同秘密’的人了,你今后必定会像苏南一样成为我的左右手,所以别在意其他人的说法看法。说句霸道点的,你可是当今神帝的好朋友,他们除了耍耍嘴皮子还敢怎么样呢?”
“不敢当——!”
“嗯?你这是不想当我的朋友咯?”
“不,只是怕受不起,毕竟……”
“苏南听到我这些话时可是很干脆地就答应了,你这倒是跟他不太一样啊。”
“哎?父亲……干脆地答应了?”
“嗯。”帕查库迪点点头,“不过当时我还不是神帝,可能跟这个地位也有点关系,所以你会怕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
“那么抛开那些有的没的,告诉我吧,布莱茨……”帕查库迪望着半跪在地的布莱茨,“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布莱茨沉默半响,他的脑海中回荡着苏南的那番心声以及神帝的那些话语、眼神。如今的她对于父亲和神帝都已经有了全新的看法,这两个影响了自己一生的男人似乎距离不再那么遥远,姿态也不再那么高大,但温暖的气息,确实是多了几许。
想到这,布莱茨便不觉地嘴角上扬,连带着她那露出坚定目光的双眼一同面向神帝,铿锵有力地给予其答案——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