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人正往外散发出极其强烈的好奇心。她及时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情绪,心里只想快点结束这个环节。“好吧,”医生略有些失望,“我们看下一张。”
对方展示了又一张图片,缤纷的色泽映入眼中,四周的白墙便显得不再真实。那是彼此交织相融的色彩,是红、黄、蓝、绿和黑。她仿佛听到啤酒里气泡逸出的轻响,看到人影在火堆边的跃动。零散的歌声在耳边旋绕,直到夜黑如墨,长久地旋绕着。
“夏夜。”她说。
动身前往村庄的那个早上,天色阴沉,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仿佛为了与之呼应,电台里传出了叛乱的消息。
一切早有预兆;两天前卡西米尔国家电台在播报中含糊地提到了“首都附近地区的小规模冲突”。一天前是“可能有暴乱发生”。直到现在,一切的掩饰都已剥下,事实明白无误地摆在所有人面前:那是一场由若乌凯夫勋爵和库亚维公爵博莱斯瓦夫发起的蓄谋已久的叛乱,两人一个拥有战功和名望,一个拥有土地和军队。叛军打着“革除弊政,整顿朝纲”的旗号从东面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谢德尔采向首都进发,如若天气晴朗,此时他们应该已经能看见卡西米尔王宫的尖顶。
队伍在清晨的氤氲中缓步前行。随着马蹄踏过,两边植被上晶莹的露水纷纷坠地。偶尔有一只鹳鸟滑过头顶。整个队伍都能听到狗尿苔和一个库兰塔人的争论,那人说叛军在首都以外起兵是个败笔,如果让小部队溜进城控制住王宫和政府机关,之后趁贵族都还在观望的时候让主力快速进城稳定局势,便是十拿九稳。狗尿苔大声地斥驳。
“根本没有区别,”他说,“公爵的部队长期在西北部打仗,不打仗的时候也在训练,他们是职业士兵。两支地方驻军投靠了他们,他们还雇了佣兵团,好几个佣兵团。保卫首都的是哪些人?小贩,酒鬼和地痞无赖。”他轻蔑地笑了两声。“叛军里起码有十几个骑士。我们要改朝换代了,先生们,记住我的话。”
小半天跋涉之后,脚下的山路渐渐陡峭起来,周遭的树丛却越来越浓密、厚实。他们又在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上爬了一两个钟头,气喘吁吁,失去了方向感,只知道跟着上一个人的屁股;最后终于一头扎进豁然开朗的天幕下,只见磨坊的风车从远处高坡后面冒出一个角来。走到坡上再回头,上山的路已经淹没在莽莽林海中,没有了半点形迹。
“所以这就是那个‘村庄’。”陨星被她帮忙扶下马的时候慎重地说道,随后脚底突然一软。她费了老大劲才帮助这个比她高得多的萨卡兹人重新站稳。“是我的村庄。”她告诉对方。
自从加入守林人之后,她每年只回来造访两三次,但这里的模样从未让她感到陌生。村里的主要道路上都铺上了平滑的方砖。一栋栋老屋仍旧是记忆里的模样,磨坊传动轴的吱嘎声瞬间就把人带回到了在里面捉迷藏的那个下午。村外辟的麦田还是那几顷,没有多也没有少。屋舍里鱼贯而出的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只有细看下才会留意老年人白了须发,中年人添了皱纹,少年人多了棱角。
她拉着陨星从村的一头逛到另一头,介绍那些她已经不厌其烦地诉说过的人和事。村口住着一对退役的守林人夫妇,他们制弓和箭的手艺一流。光头的铁匠年轻时瞎了一只眼睛,喜欢用糙乎乎的大手摸孩子头皮。养黑毛猪的老寡妇三任丈夫都战死在北方……时光似乎遗忘了村子。这里的一切仍旧是她童年时所看到的模样;而当她走在这里,她也仍旧还是那个头顶鹿角的小姑娘。
路过的每户人家都奉上准备好的水、肉脯和点心,还有殷切的笑脸。面包房升起了炊烟。到了黄昏时分,阳光反而刺透云层,村里那些简陋的房顶和屋檐都被勾勒的金光闪闪,四面林木环抱,宛若画境。一个木头架子伫立在村中心的空地,那是为了秋收庆典而准备的。
“庆典?”陨星问道,她有些诧异。“在这个国家正在叛乱的时候?”
路过的守林人冷哼了一声。“陨星小姐说的在理。大家不如都跟我一起低头,默哀卡西米尔的又一次内战,第一千七百……七百多少来着?”他问同伴。
“六十三。”
“好,六十三。今晚就喝六十三杯啤酒吧。”
“我瞎编的。”
“没关系,喝这么多正合适。”
她向陨星解释,边境的村庄大多都是由内陆移居者所创立的。他们不再向国王纳税,也不为领主或贵族效忠。他们为守林人提供粮草和弩箭、皮具等物资,因为守林人会保护他们;而没有任何政府或是贵族的手能够深入到这森林深处。“我们有自己的生活,”她说。“不管他们要把马头上的三根矛尖变成两根或一根,都与我们无关。”
“只要那还是个马头就行。”方才的守林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
陨星注视着满天红霞,沉默不语。
当晚的宴会异常丰盛:土豆和煎薄饼像大风刮来似的摞成了堆,大量的香肠、腊肠和熏肉按照卡西米尔的传统和面食及佐料一起烹调,在锅里散发出浓郁而层次丰富的香味,还有新鲜面包和蘸面包的汤。山毛榉等几个稍年长的守林人和村里长辈推杯换盏,互诉衷情,而年轻人一阵胡吃海塞之后大都急匆匆地下了桌,到火堆边和姑娘们攀谈,吹牛皮,互相推搡和傻笑。脱下了守林人的宽大军服外套,他们看上去就和任何地方的男孩一样地愚蠢而不可一世。“抱歉,”她在陨星身边坐下,后者从下午开始一直沉默地在思考着什么。“很奇怪吧?”
“也许是有点,”陨星静静地回答。几个人在起哄声中跳起了踢踏舞,火光在她脸上摇曳。“但不坏。”
“……是吗。”
云翳早已散尽,满天星辰从头顶凝望着她们。森林在她们身后缓慢而有节奏地律动。前方杯盘相碰,人们吵闹、嬉笑,全部汇集到一起,像海浪一样包围了她;尽管她此时并不知道海是什么,只是觉得身下的地面起起伏伏,心情也随之摇摇摆摆。
“那个,刚才的架子,”
“嗯。”
她一遍又一遍捻着手边的小草。秋收庆典是村子一年里少有的大事;提早一个多月,木匠就开始雕刻雕像和图腾,姑娘们照料花圃,以求在那一天挑选出最饱满最鲜艳的花朵。孩子们在周围林地里寻找着落果和好看的枝条。所有这些东西都会被装点到架子上,在飘摇的火光下面,带着花香和泥土的芬芳,它看上去就像是森林与丰饶的化身。人们就在那下面翩翩起舞。“那很漂亮,”她轻咬舌头,又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只能再重复一遍。“很漂亮。”
火堆边传来粗野的笑声。守林人从未享有过自律的好名声。在酒精驱使下,许多年轻人已经令人生疑地从火堆边消失了。“比今天的场面还要热闹得多,”些许微风从树林边缘刮过;她感觉异常凉爽。余光里,那些金发似乎和火焰一起跃动。
“那是一个月之后。所以,”她支支吾吾地说,“到时候,如果……”
她不知道是哪个来的更快。是陨星突然转动脑袋,像是能够听到了一般侧过脸来;是光线明暗中似乎看到对方微微扬起嘴角;还是村庄那边突然传来的一股嘈杂声浪。远处的人们都因为某种突发事件而围到了一起。有谁朝这边跑来,面红耳赤,显然处于癫狂之中;萨卡兹人迅速地起身,她也跟着站起来,内心惴惴不安。但当那人跑近了,从他挥动的双手和他因饮酒和欢喜而嘶哑不堪的嗓音中她们只分辨出一个词:
胜利。
她和陨星向着村口跑去。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热烈地讨论着,所有人都感到同样的震惊;他们反反复复地提到同一个名字:玛嘉烈·临光,一个年仅16岁的见习骑士,带领部队在城墙五公里外的一片高坡上决定性地击败了叛军,保卫了首都和王国。
她们赶到时,电台仍滋滋不休地带来最新的消息。而这些消息像闪电一般击穿人群,到处都留下噼里啪啦的爆响。他们带着极大的热情讨论这场战斗,津津乐道于所听闻的每一分细节。据说玛嘉烈·临光站立在她所率领的阵线的最前列;占人数优势的叛军在一天里七次冲击她的阵线,又七次铩羽而归。据说当她在战场上施展技艺,仿若有巨大的金色天马在身后张开羽翼,士兵在它的光芒照耀下刀剑不侵,伤口也得到治愈。不论消息真假,人们为之疯狂。
宴会重新开张了。新的干柴被添入火堆,一桶桶啤酒、果酒和蜂蜜酒从地窖里一路滚上来,咕噜咕噜地在杯中泛起泡沫。早先被认为失踪的男男女女从草垛和林间现身,他们脸颊上的潮红尚未散去,便为另一种同样崇高而热烈的红晕所取代。当王室授予玛嘉烈·临光耀骑士封号的消息从电台中传出时,村庄的宅基地都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颤抖:“玛嘉烈·临光万岁!”或“耀骑士万岁!”,间或夹杂着一些喊声是“卡西米尔万岁!”。偶尔有那么一两声喊“国王万岁!”。熊熊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
到处都是欢乐的举杯和拥抱,到处都是嘶哑的发自内心的声音。超过六十三杯,或许超过六百三十杯啤酒从颤抖的手指间穿过,泼洒在青青草地上。她给自己也拿了一杯酒,喝完之后打了一个大而响亮的嗝,但没有人注意到她。在场所有人都受到内心驱使,被这股洪流裹挟其中,被一种在所有关于国家、民族和自身利益之上的,纯粹而炽烈的情感所充斥。他们的时代有了一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