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女子似乎感到十分有趣似的伸出了舌头;她一时不知道哪个更吓人,是那条舌头过于鲜红的的色泽和尖细外形,还是它在空气中一颤一颤,仿佛在捕捉漂浮的微小情绪的模样。不管怎么说,对方已经把下一张卡片向她推来;而她早已厌倦了。
她努力在脑海中想象,但思绪完全不跟着自己的意识再走。最后她无奈地耸耸肩。
“还是树叶。”
首都附近的一系列战斗均以政府军的胜利而告终,初出茅庐的骑士对阵卡西米尔最为老到的指挥官,地痞和商贩击败士兵和佣兵。若乌凯夫勋爵兵败自杀,叛军向西北方向撤退。与此同时,守林人的生活仍在往日的步调中进行着。
几天后,在宿营地边上。
“来,轻轻地摸上去,就像这样……”
陨星有些迟疑地照做了。一会后她说:“但这只是一棵树。”
“是的,”她热切地回答。“它能体会到你的情感,甚至做出回应。你感觉到了吗?”
萨卡兹人一时间露出了有些无法言喻的表情。“水艾,我不觉……”
她摘掉手套,抚上了橡树粗糙的外皮。她从小就喜欢这么干。常人会说树木寂静无声,她却能听到它们坚硬外皮下的低语,它们在风中吟诵的古老的歌谣。她能感觉到秋季叶柄的断裂,春夏嫩芽的抽枝,蚂蚁在树皮里游走时痒乎乎的感觉。它们的生命货真价实,并且比人类更为恒久,且充满智慧。
她全身心地感受着树皮上纵横起伏的沟壑,感受空气中木质的清香和浆果的甜腻,让自己融合进那些斑驳的历史之中。冬去春来,日月交替,而森林永驻。当她睁开眼来,树梢上传来簌簌轻响。一缕阳光拨弄着睫毛,三两片橡叶飘落其间。
萨卡兹人最终还是向她的执拗低了头。“我该怎么做?”陨星伸出手来。
“放松,”她在一边做手势引导对方。“想象一些让你轻松的东西,比如故乡,亲人,愉快的回忆……”
陨星苦笑着摇了摇头。但她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手指接触到的那一瞬间,仿佛一股电流在树干里窜动。“咔嚓”她们都吓了一跳。头顶上方,一根手腕粗细的枝杈摇动几下,毫无征兆地坠落下来。
两人同时往后退了一步。“我……”她感觉嘴唇发干,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我很抱歉。”
“没事的,”陨星把手握拳轻轻地放在胸前。“不过是巧合罢了。”
她并不确定。尽管知道这匪夷所思,那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树皮里焦糊的味道。
她知道陨星参加过许多战斗,有一些的影响力之大甚至在森林深处也有所耳闻;但在那之前的经历,以及成为佣兵的理由,诸如此类她都一无所知。只要对方不主动提起,她也不打算去问;她并不擅长沟通。
她只是等待着。等待陨星在这里继续停留,等着她慢慢喜欢上森林,村庄和这里的人们,等着她一点点敞开自己心扉。等待她眼中的那种疲惫,不论因何而来,能被森林所抚慰。等待着,并且相信这个被用作逃离上一种生活后临时落脚点的地方,最终会成为陨星开始新一段生活的天地。
她有的是时间。她可以一直等下去。
陨星正低头沉思。她又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邀请,心想着趁现在再跟对方提一提。“那个……”
刚说出口,身后争吵的声音打断了她。
她们转过头去。一个怒气冲冲的卡西米尔军官正大跨步地穿过营地,胸前是马头与交叉骑枪的纹章。山毛榉紧跟着从帐篷里钻出来。两人间气氛显然很不愉快。“你会后悔的,”军官边走边对他吼道,“你什么都不懂,这不是普通的政变,这是一场革命,革命!”
“你爱叫它什么就是什么,”山毛榉和缓的语气里透着不耐烦。“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要的是改变。卡西米尔已经在腐败和停滞中浸泡了太久了,我们会让这个国家走上正确的道路。”他攀上马背,俯瞰整个营地。一两个守林人停下手头的工作看着他。“你们自以为是在维护公理与正义,实际上却是旧势力的帮凶!你们,还有那个耀骑士!你们都会后悔的。”
“在替国家找路之前,我建议你先想想自己回去的路。”高大的埃拉菲亚人依旧客客气气地说道。“森林里到处看起来都一个样,哪怕后面是深坑或断崖。这带有一句古话就叫做:森林吃人。”他微微弓下腰,做出了一个送行的手势。“恕我们人手不多,就不派人护送了。替我向公爵大人问好。”
军官恶狠狠地瞪视着他,挥起马鞭,随着骤然响起的蹄声隐没在林间。
营地很快恢复了平静。
山毛榉四下环顾,看到她和陨星站在附近,便向这边走来。陨星在他靠近之前主动退到了一边;其实她没必要这么做的。
“革命?”她问。
对方掐了掐鼻梁,露出疲惫的神色。
“当他们想把自己的意志粉饰为多数人的需求的时候,他们就用这个词。你不懂也没关系。”
“什么条件?”
“要我们提供物资,还要加入他们,和中央对抗。”
她皱起眉头。叛军已经撤退到森林地带的边缘,他们亟缺粮食,草料和过冬用的被服。佣兵团已经倒戈,据说玛嘉烈·临光要他们交出所有在境内行事劫掠及侵扰百姓之人,按照卡西米尔法律予以惩处,余下的人才允许在上缴所有武器后离境。佣兵团连这样的条件都能接受,这充分说明了叛军目前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凭什么?”
“不知道,凭他是库兰塔人吧。”山毛榉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小声嘀咕。
不过,他又说,接下来的问题是是否要和叛军正式为敌。卡西米尔的贵族议会人尽皆知,现在首都安全了,他们又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坐在那里慢慢扯皮了。等中央派兵来到这里可能要数个月之后,甚至到明年都有可能。“我们先下手袭击他们的营地,还是说置身事外,只要他们不进入森林?水艾,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男人注视着她。守林人之间没有服从与上下级的关系,尽管山毛榉是他们的领导者,但他也总是会聆听普通成员的看法。她了解对方,知道他希望别人畅所欲言,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同时她又感到一股莫名的紧张,似乎这个决定将会影响深远。
“我,”她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最终决定了。“我不想和同胞战斗。”
山毛榉长舒了一口气。
“那也是我的想法。守林人依然会保持中立。就让大人物们去争夺都市和平原,”他拍了拍她肩膀。“而森林仍然会在我们手中。”
然而情况很快急转直下。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山毛榉突然来到他们中间,面色凝重。
“最新的线报,”他说,“叛军勾结了乌萨斯人,他们已经派出一支军队向边界开来。”
瞬息的沉寂,紧接着一片哗然。
“狗娘养的杂种。”有人咒骂道。
山毛榉疲惫地点头。“一旦边境被突破,他们最多有一日骑程就能和叛军接上头,后者会指引他们攻克通往内陆的枢纽城镇。现在正是秋收时节,他们会在兵力薄弱的地区肆意行动,破坏农田,村镇,桥梁和仓库,如果不得到及时阻止,这可能会发展成为两国间的又一次全面战争。”
而在那之前必然会发生的是,他接下去说,他们会留下无数一贫如洗的村庄,绝望地等待冬天降临。“除非我们去阻止他们。”
在树林投下的阴影中,守林人彼此交换着眼神。“头儿,你什么意思?”前排的一个埃拉菲亚人开口道。“莫非我们不去?”
“我没有这么说,”山毛榉揉了揉眼睛。“但我必须提醒你们,这一次不同以往。我们不再有时间引诱敌人进入密林再一点一点削弱他们。我们必须在河岸边拦截他们,也就是说要打一场硬碰硬的战斗。这会有很大风险——狗尿苔!!”
他忍无可忍地吼道。狗尿苔刚刚在人群中放了个声音洪亮的响屁,他拍拍肚皮。
“抱歉头儿,我的胃听到乌萨斯人就有点受不了。”
人们纷纷低头,扑哧笑出了声;山毛榉无可奈何地扶住了额头。沉默就这样被打碎了。让乌萨斯人见鬼去,有人高喊,顿时人人响应。“就像水艾小姐那天说的,”那个说话总是带着讥讽的守林人说道,“把那几根矛尖怎么折腾我都没意见,但要是把马头换成熊头我可就受不了啦。”
他的话同样引起一群人点头赞许。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边境地区始终抗击着乌萨斯人的入侵。现在轮到这些年轻人走上前台。他们从未在一面旗帜下立誓,但他们的家乡,他们脚下的土地,他们脸上的清风和他们澎湃地跳动着的心脏都已记住了他们的誓言。这一个晚上,守林人将会践行他们作为一个组织所创立的初衷,并籍此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然而,陨星站在树木的阴影下远远看着,橙黄的眼里明暗交杂。
山毛榉打开电台。身边围绕的几十号人顿时安静下来。他调到内部通讯频道,对分布在广袤地带内的多个小队下令:立即出发前往国王滩,务必在三日内抵达。“指令代号,”他停顿了一下,感觉嗓子略微干涩。“山火。”
沙,沙。树木在视线之外的黑暗中轻声低语。勇气宛如泡沫一般消散了。围聚在火堆边上,他们凝视着彼此,模糊的面孔在火光中摇曳。
重复一遍,立即出发前往国王滩,务必在三日内抵达。山毛榉的声音从未如此紧张过。指令代号,山火。
“滴——滴——”无线电波蹿上高空。风声陡然加大,森林在风的催动下摇头晃脑,它们数百万,或许数千万的绿叶在风中鼓动,聒噪不休,汇聚成轰轰隆隆的巨响;巨响向外扩散,又唤起了更多的树木。从空地的边缘到森林的深处,它们将这一个消息传递向四面八方,关于守林人又一次出征的消息。
守林人最后一次出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