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午九点,喀兰圣山山难事件新闻发布会于南夏宫宴会厅召开。山崩共造成六人死亡,一人受伤,一人失踪。喀兰贸易董事长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出席会议,就天路铁道项目作出……”
银灰拧了两下转盘,刺啦刺啦一阵乱响后,收音机里流出了轻柔的乐声。恩希亚小姐望了兄长一眼,最终没有开口,埋头看她的体育杂志,突然呀了一声,指着一张邮票大小的照片对他说:“你看,他们把我拍得好丑!”
讯使状作新奇地把鼻子贴到页面上,那张抢救现场的照片早就被希瓦艾什家的每一个人贴着鼻子读了不知多少遍。“其实我们看的时候还以为这个是你的尾巴,然后冰镐这里是脸。角峰哥还问:怎么头朝下?”他指给恩希亚看,后者拍着腿哈哈大笑,扯到了伤口,痛得嘶了一声,缩起身子。银灰猛地回头,严厉地扫了讯使一眼,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呛到了。”恩希亚龇牙一笑,慢慢在枕头上躺平。管家闻声而来,检查了一下伤处,见无大碍,又嘱咐了几句卧床静养,禁绝下地活动之类的话,便示意银灰出去说。银灰摘下手套,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只有这种时候,他身上才能看见一丝恩希欧迪斯少爷的影子。
病房里的恩希亚像一朵被采下来养在盆里的雪莲花。
讯使被留下来,贴身保护她。除了防止刺客趁乱下手,还要接待维多利亚,哥伦比亚等国的名医,恩希亚在登山队的朋友,运动杂志的记者——怕二小姐讲起来没完,把自己累着。他听着恩希亚咭咭呱呱地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所做的是什么。她怎么从嶙峋乱石间看出通向顶峰的路线,怎么把它们分解成一段段的目标,怎么铺设安全绳不会破坏冰壁的结构,怎样在几乎垂直的岩壁上搭建营地……他翻越的障碍是她登临的王座,他避之不及的险境是她梦寐以求的挑战,他能躲则躲的绝路是她势在必得的荣耀,就像鼠类蜷缩在石缝间躲避风雨时,雄鹰已穿破乌云,飞向太阳……
她多好啊。讯使想着,告知登山队员二小姐的休息时间。恩希亚“啊——?”了一声,可怜巴巴地抬头望他,那双玻璃般剔透的蓝灰眸子里照出了他的样子:浑身伤疤,满脸堆着营业微笑,恶心死了。他关了灯。窗帘缝里漏进一线星月的银色光芒,因为地势和发展落后的缘故,谢拉格曾经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明亮的银河,雪霰般的群星照耀着星子般的雪峰,像在银板上蚀刻出来的一幅画。最近,雪好像没过去那么白了,星星也没那么亮了。讯使和衣躺在榻边的沙发上,脑袋和恩希亚凑在一起,他大概知道小姐心里在想什么。
“好像小时候啊,现在这样。”
他猜对了。“嗯,是啊。不过那时候我在外间。你记得吗?每天晚上我们都说……”
“‘拜拜,讯使哥!明天见!’”
“‘明天见,二小姐!拜拜!’”
两人都笑了,压低声音,不让大人听见。笑声拖着细长的尾巴,游进了一片沉默,讯使以为二小姐要睡,便也闭目养神,恩希亚却又突然开口唤他:“讯使哥。”
“嗯?”
“我得矿石病了,是不是?”
“……怎么会呢!只是伤口比较深,不好动作而已。维多利亚的大夫们正在会诊……”
“你不用这样。我自己知道的。”
“二小姐……”
恩希亚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拽过他的手,搁到大腿的伤处。他一惊,刚要抽手,却在碰到那棱角分明的硬粒时僵住了。二小姐看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像个年轻的母亲瞧着一群把花瓶碎片藏到各种边边角角的孩子,他那一肚子编好了的故事便再也讲不出口。“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怎么可能——”
她手上的力气陡然大了,指节都在发抖,攥得他掌骨生疼;讯使捧着她的手,贴在脸上,等她开口,声音也是抖的:“可是我好痛……那个地方,一直在痛,像虫子咬……我知道它往我肉里钻,它每天都在吃我……原来就在伤口里面,现在长出来了……
“管家大哥和大夫拿探针找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个探针也是源石做的,一靠近那里,伤口里面就有反应,像有虫往外爬一样,好恶心!一想到那个东西,就像虫在我身上,在我里面……繁殖……越来越多,我就恶心得想吐!
她对大夫和银灰从来只说“有点疼”!
“我想是不是把它抠下来就没事了,但是那个东西好像有根……它一碰就好痛,腿上痛,头痛,耳朵里老在响,睡不着觉……
“我知道的,矿石病就是人会变成源石……我也会变成石头吗?我不想变那样!我……我还没爬上圣山……还没见到姐姐……我还想跟老哥去维多利亚玩,刚刚都跟队长说好了,要一起去威塞克斯徒步……我不想死……讯使哥,我不想死……”
是痛,一阵清晰无比的痛突然扎进了他的心窝。黑色结晶顺着血向肉里骨里生长,亲人挚友提心吊胆嘘寒问暖忙前跑后,群山和风和太阳在窗外辽阔的世界里轻轻呼唤,无话不谈的童年伙伴变成了他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样子……她被无处不在的苦痛一刻不停地噬咬,可是他竟然到了这种时候才察觉到!把她薄薄的身子搂在怀里,用脸颊紧挨着她的额头,讯使不敢想,她已经独自承受了这些东西多久。她是被爱着而生的孩子,知道自己身上的苦楚在别人心里的分量。可是被那么多人所爱的,这么天真明媚的姑娘,是就算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也不该受这种折磨的啊!
喀兰啊。他在心中默默祈祷。把她身上的痛苦转给我吧,千倍万倍也无妨。
不知多久,恩希亚哭困了,打了个呵欠,缩进被窝。讯使从冰箱里拿了个苹果,给她镇眼睛,免得银灰见了要问——在搞恶作剧上,他们永远是同谋共犯。恩希亚迷迷糊糊地让他把冰苹果在眼睛上滚来滚去,突然唤道:“讯使哥!”
“我在,怎么了?”
“你可接住我呀!”
“嗯,接住你。”
二小姐睡得好香。
黎明时分,病房的门被敲响了。能不被外间的卫士拦下的,只有银灰本人。他站在床边,远远地看了一眼梦乡里的妹妹,便吩咐讯使道:“明天这个时候,跟我出发,去恩雅那里。”
“好的,老爷,要吩咐司机备车吗?”
“不用,走过去。今天你去沐浴斋戒,这里会有别人照应的。”
这是所有喀兰的信徒前去朝圣的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