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境人一生中,至少要亲身去喀兰圣山上的神居朝拜一次,望见女神的姿容,听见她赐下祝福的铃声。不备财帛,祂不偏颇贫富贵贱;不乘车马,在祂面前众生平等。被圣山的光芒照耀者,被圣女的铃音祝福者,必有启示由之见证,必有奇迹降临其身——
哪怕是,绝处逢生——
哪怕是,心回意转——
哪怕是,死者复活——
——死者复活。
带着祈愿,一步一步走向圣山的人,那么那么多。
银灰和讯使本来变了装,免得被守旧派抓住把柄,但风餐露宿了几天后,尘灰和日月就把他们变成了所有朝圣者的样子。听道旁布食的善人说,过去没有柏油路,圣途还要更难走,许多为人求寿的人,自己也没有回来。而真被喀兰眷顾,起死回生之人,也就将余生献给了圣山:幼者出家为僧,长者入寺长跪,贫者施粥修鞋,富者铺路架桥。上山台阶的每一块石板,都镌刻着一个信徒的名字,他们踏着这些“多吉”“卓玛”“梅朵”“扎西”,一点点向神居靠近。
神居是一座在山壁上凿出来的大庙,只有正面是砖瓦建的,像一座佛龛。门前是一片平整的广场,有不少信徒打了铺盖,点起火堆, 取暖烧茶,等待圣女的祝福:圣女每日正午时分开门一个时辰,为信徒祷祝,过了,则只好等明日。主仆二人等了两天,都没有排到,离神居台阶最近的一次,讯使隔着重重人头,看见了被称颂者——大小姐——恩雅·希瓦艾什——圣女的身影:她举着圣铃,伴着清越的铃声,朗声吟诵祷词,用手在五体投地,蠕动着双唇,喃喃祈求着的信徒头顶轻轻一触,然后是下一位拜倒,起身,下一位,下一位……女子温婉美丽的面孔无疑还是大小姐的,陌生的是她那双仿佛在看着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的眼睛。
太阳走到天顶的时候,神居的大门又一次敞开了。阶下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却无一人吵闹推搡。讯使和银灰随着沉默的队伍缓缓移动,在敬畏与重逢的不安中,竟丝毫没觉得漫长。拜倒,起身,下一位;拜倒,起身,下一位;拜倒,起……
前面的老人脚下一个不稳,往后跌了两步,刚好撞在银灰身上,好巧不巧把他大衣的兜帽碰掉了。人群中谁喊了一声:“希瓦艾什!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宁静肃穆的广场霎时间被窃窃私语淹没。银灰脸色一黯,去扶老人,老人却反手抓住他的袍袖,嘶声道:“希瓦艾什……你就是希瓦艾什?!”
讯使挺身护在银灰身前:“嬷嬷!清净之地,不要动手!”
“讯使,让她说。”
“老爷……”
银灰摇摇头,任老妇鹰爪般的手指紧紧抠进他的胳膊。
“你们的人用那么一点钱,就买了东家祖祖辈辈租给我们的牧场!我的男人当天就气死过去了……毡房,牛羊都没地方去,冻死在大雪里……”
圣女近侍的僧人试着把老人拖开:“嬷嬷,回去吧,回家就都好了……”
“我一个儿子,埋在矿里;一个儿子,修路摔死;媳妇进厂子,染上了矿石病,小孙孙还吃着奶,也得了矿石病……”
“嬷嬷,回家吧,圣女大人祝福您,会好起来的……”
“希瓦艾什家害了我们全家人!!!你还我男人……还我儿子……还我的小孙孙啊……”
圣女与家主对面而立,垂首不语。“是什么让你向喀兰祈祷,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
“是舍妹。她为奸人暗算感染,不查出真凶,银灰誓不罢休。”
“跪拜祈祷吧,愿喀兰的光芒使你的眼明亮。”
银灰没有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圣女的表情,后者的脸如一张严霜铸成的面具:“不祈祷的话,请把机会留给其他人,他们已等了很久。”
“我还有话对圣女大人说。”
“议事便议事,祈祷便祈祷,若不祈祷,请等午时过后。”
“圣女蒙神拣选,其身犹在红尘,亦曾承欢膝下,婉转堂前,有手足之义,骨肉之恩,一朝辞俗,了却尘缘,说断得,如何断得?说放下,果真放下?”
“天命不可抗,神旨不可违,人志不可屈,放不下,也要放下。辩法请等午时过后。”
“何为天命?人事未尽,谈何天命?何为神旨?一饮一啄,皆为神旨。何为人志?天伦融融,也乃人志。神创世造人,岂无爱人之心,况且是神启者本尊?”
“圣女既出,即以身代神,垂怜世人,无门庭之分,种姓之辨。雪境四方,同为手足;喀兰脚下,众生平等。您有姐妹希求奇迹,他人亦有姐妹兄弟,况且尚有亲人是为您所夺。祈祷吧,然后为其他受苦之人让路。”
“那些不过是僧院告诉您的,圣女冕下。”
“僧院告诉我的?!”圣女的声音陡然高了,朝圣者们短暂地抬起了伏地叩拜的脸,“这些都是人告诉我的——没了父母的孩子,没了孩子的母亲,没了家的感染者,感染者的家人……我每天都亲眼看见他们成百上千地来到这里寻求庇护,这些难道都是假的?他们得到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幻影,代价却是最基本的生命和自由,这就是您想带给谢拉格的东西?!”
“……谢拉格在经历一场变革,适应需要一个过程。”
“在您眼里何足道哉的一个过程,对于一个个人来说,就是他们的一生。他们本可以不染病,不苦苦劳作,不受外乡人的侵扰……”
“然后死于寒冬,饥荒,仇杀和贵族的刑场,寺庙的祭坛?”
“……”
“新经济使他们挣到口粮,新式医院救治了病人,希瓦艾什领地和南境居民的平均寿命延长了一倍之多,源石技艺让多少原本碌碌无为的青年找到出路……”
“可当亲人感染时,您也只能祈祷。”
“……”
“您已有了无穷无尽的财富,权柄,人脉,资源……除了喀兰,您还有许多东西可以倚仗。而这里的其他人,除了希望,一无所有。只要圣女在这里,能多少减轻他们的痛苦,我就没有理由为那个凡尘俗世的我打算。像他们一样祈祷吧,然后怀着信心离去,把希望分给更多的人。”
“……您有神祇般的慈悲。”
“这只是一个凡人的善良。”
银灰合掌欠身,深施一礼,退出了神居。讯使僵立当场,直到圣女投来询问的目光,才忙跪倒在她面前的垫子上。圣铃轻动,如落雪泠泠,他默诵祷词,心无旁骛。铃止声息,他随之起身,合十行礼,圣女眼睫轻颤,用大小姐的声音问道:“恩希亚……她怎么了?”
“……她爬山的时候被碎石刺伤了腿,得了‘病’,不过现在已经稳定了。她很想您。”
“这样啊……”恩雅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明……明白了……”
她捂住了脸:“神啊……我……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圣女……”
讯使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低声说:“可您还是我们的大小姐,现在也是。”
他走的时候,知道圣女目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