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对于人类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尚且不论在阿及卡迪亚上生息的普通人,在冒险家这一特殊群体中,即便是最浪漫主义的人也会予以答复:祈祷是无用之举,神迹亦不会降临到垂死者面前,予以拯救。
若在身处险境时向神祈求奇迹只会平白浪费时间。
然而人们仍然会向神请求祝福和救赎,借向神祈祷的言语分担残酷现实的冲击,那是恶贯满盈者也会抱有的遥远希冀。
也正是因此赫利俄斯教作为国教的地位不可动摇。以对太阳女神的崇拜为中心,信仰着神话中的诸神——赫利俄斯教是从传说时代末尾便诞生出的古老教派,随处可见其影响力。
从人性的最深处生发、亦是对人性最深的洞察,发展至今的赫利俄斯教已经具备了这无懈可击的两个特征。
不过赫利俄斯教并非是唯一的宗教。
对信仰没有特别限制、广大的吉恩提亚帝国中存在着种种从传说时代末尾流传至今的教派。只是在赫利俄斯教日益强盛的如今,缺乏政治特权支持,诸多教派的衰落乃至消亡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实。
其原因亦有更深的说法。保留传说时代的某些野蛮做法、以达到目的的某些教派,据传掌握着名为献祭的技术因而无法在明面上轻易示人。
原本以为这只是耸人听闻的传说、然而。
“——呼。”
身穿斗篷的人取下兜帽,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借力于剑站起身,无表情的脸庞便从阴影中退出、暴露于红色光芒之中。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少年的脸。气流吹散他的黑发,隐约现出缺乏生气的纯黑双眸,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注视着那具有催人发狂效果的魔性力量,其不知满足地吸取生命的姿态,以及已经倒在囚笼般力量的笼罩之中的冒险家与魔物——脑中便自然地浮现出了这个词。
献祭。
吉恩提亚中宗教如此具有生命力的缘由很大程度源于人们对「魔力」这一神之馈赠的感激。魔力原本是神灵的力量,而慷慨的神灵将其赠与人类、因而人类能够借助神的力量与魔物抗争。
使用魔力时所感到的微微触动即是人与神灵产生片刻交流的体现,这是广为人知的常识——通常被称为「神识状态」。
人类正是通过被馈赠的魔力与神架起沟通的桥梁,进入「神识状态」。毫无疑问魔力是一种神圣的力量。
那么将这种神圣力量进行大规模抽取、利用,是否会进入与神沟通更高的境界?
这正是诸多教派在传说时代末尾所想的问题。
唯一的难关在于魔力抽取过度意味着魔力所有者会死亡,这是无法被认可的行为。
即便无法被认可,与神比肩的诱惑力仍然是巨大的。因此遵从人们的愿望、名为「献祭」的方法便诞生了。
少年从数名瘫倒在地无法动弹的躯体之间缓缓立起的身影由艳丽的赤红光束映衬着,显出几分诡异的不协调感。他从泥土中抽出长剑,按住握剑手的手腕随意转动半圈,像是为甩开污秽般将剑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度,直至剑尖平稳停留在身体的斜前方。
这副光景实在是过于异常。
最先注意到这一异常的是三人中的男牧师。他大睁双眼,满脸不可思议的震惊神色。
“你……你这家伙是什么?!”
女魔法使很快也察觉到了。
处于半圆球状魔力障之内的一切生物本应都被其麻痹后吸取生命力,身体衰弱、意识混乱,直到死亡为止。
“什么……为什么还能动弹?”
与发出低呼的二人不同,魁梧男人只是压低目光,脸色晦暗不明。
黑发少年则充耳不闻般不予反应,甚至没有向三人投去视线。那并不是刻意无视的高傲之举——他自顾自地深吸一口气,将剑举至胸口,专注地盯着前方,神情相当较真。
少年手中的是一柄相当朴实、通体漆黑的长剑。若非是轮廓形状尚明显,乍一看几乎分辨不出剑身与剑柄。无法看出材质的剑身反射着漆黑的哑光,仿佛具有生命般隐隐闪烁着,让人联想起无尽的常夜。
女魔法使的目光刚锁定于那把奇特的黑剑,下个瞬间,少年的身影连带黑剑人间蒸发般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他只是移动了——运动掀起的气流以及斗篷翻飞的飒响都证明了这一点。但那如同怪物的速度根本无法在黑夜中被肉眼捕捉到。
“?!La、Latia!”
女魔法使慌忙呼出Latia(侦查)的指令,随着象征施术成功的光圈在眼瞳深处亮起,加强图像捕捉能力的视力终于捕捉到了少年的残影。转瞬之间他已经来到了已化为牢笼的屏障之前,没有丝毫犹豫,少年放低身形、本能般流畅地转动小臂。
然后,将力量压注在剑身之上向面前那流动的魔力挥去。
剑被庞杂翻涌的魔力弹开、力量反弹于少年本身让其自食苦果——本应是这样的。因此女魔法使嘴角扬起松了口气的嘲讽笑容。
想必仅凭蛮力驱使的冷兵器与魔力碰撞会受到魔力的排斥、将他弹飞出去,这是愚蠢无知者才会做出的行为。
但她的微笑僵硬地停留在了脸上。
“……什么?!”
剑刃即将触及到魔力屏障时空间中发生了某种异变。
少年剑士黑发飞扬,纯黑的长剑在空中留下锐利的剑光。那道雪白剑光与魔力屏相碰时并未发出一丝撞击的钝响,而是径直地没入流动的红色魔力之中。
很难想象这个词语——「融合」会发生在魔力与异物之间,然而呈现在三人眼前的事实即是如此。漆黑长剑的剑端仿佛与那冗杂的魔力浑然一体,不受任何阻碍地滑入其中。
“喂、喂?!你在做什么啊?!”
女魔法使气急地冲牧师吼道,却见后者同样是满脸茫然。
“不……和我没有关系!魔力的控制没有问题!”
更令人惊讶的是以长剑为中心、四周魔力的流转方向逐渐发生了变化。呼吸之间,原本垂直形成回流圈的魔力顺序大乱,如同猛然掀起波澜的海面,寸缕魔力互相震荡、撕咬,向黑剑蜂拥而至,简直就像是被无形的引力拉扯了过去。
原本吞噬着生命的屏障收回触须、迅速缩小。在少年感情稀薄的目光下,向剑身涌来的魔力在与之距离分寸的地方形成回路,然后——
空空如也,消失无踪。
“……不可能……”
对于这超出想象的画面,女魔法使不由艰难地吐出字句。无论是谁都对这种破除魔力屏的方法闻所未闻,就连一如保持沉稳的魁梧男人脸上此刻也掠过几分惊骇。
并非是使用蛮力强行突破,那样的方式简直就像是通过操纵和命令让魔力蒸发消失。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魔力只会受施术者本人操纵,即此刻已经失去言语的牧师。
最后一束光芒也消却后,少年扬起脸庞,蓄势待发。
一声轻微的飒响后,他在立刻席卷而来的黑暗中消隐了。
失去了魔力照耀的森林再度归于黑暗。静谧微风掠过枝叶,响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窸窣声。
“……A、Arenitia!”
“等……!”
人类会对黑暗产生本能的畏惧。极度惊慌中,大脑陷入空白的女魔法使不顾男人的劝阻,呼出了照明的魔法指令。
在光芒亮起时她残存的理性突然意识到了。
这是极度鲁莽暴露自身位置的自杀行为。
他们和身穿斗篷的少年毫无谈判的余地——从献祭魔法发动起,想要置人于死地的他们已经和被困的斗篷少年处在了敌对立场。
不,现在想来这个“被困”也是伪装而已。毫无疑问在破除唯一碍事的魔法屏后,少年的目标变成了作为始作俑者的三人。
他到底是何人?
后悔为时已晚。在耳边感受到风声的同时、根本无暇反应的时间内脑后立即传来直刺神经的疼痛感。这一困惑仍萦绕在脑中时,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立刻从女魔法使身边闪开的牧师堪堪躲过紧随而至拐向他所在位置的一击,因身体失衡而滚落到地面上。后背碰撞布满碎石的泥泞地面所带来的冲击感让他吃痛地闷哼出声。
“唔!”
片刻的犹豫便让他错失了继续闪躲的机会。牧师听到耳边传来距离极近的落地脚步声,随后他的腹部被结结实实的硬物击中了。
“唔、唔咳?!”
牧师的身体如同落叶般被轻易击飞出去,巨大的惯性使其撞上树干发出“砰”的巨响。他口中喷出唾液与血的混合黏状物,倒在树下不省人事。
短暂的战斗就此以压倒性的结局落幕。
斗篷少年缓缓降落。他随手将昏迷的牧师翻过来,试图给对方后颈再一击。突然,少年目光一闪,他毫不犹豫地侧身向旁闪去——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赫然出现一道长柄斧的刃光。
斧刃挥空、破开气流的震动鸣声在这林木密布的狭隘空间回荡着。少年接连后退几步站定,将黑剑旋转——以剑刃直对前方。
“反应不错。”
身形是他好几倍强壮的持斧男人淡然说道。黑发少年仍然神色淡漠,目光与他相接而毫不退缩、分毫不为所动。
“你是什么人?帝国派来的?”
少年略微抬起下颌,紧抿嘴唇不置可否。
“真是谨慎啊。”男人以略带可惜的口吻感叹道,“之后我会撬开你的嘴的——”
不再多言,话音未落他便朝着少年以快到令人恐惧的速度径直俯冲过去。那庞大的身形如同猛兽般给予人千斤之重的威压,与斧刃拖拽出的刃光一同划开空气,气流翻飞,势如破竹。
“砰!”
剑斧相接摩擦蹦裂出刺眼的火花,二者武器颤抖着发出悲鸣般的响声,电光火石间第一轮交锋已经结束。
“呯!砰!”
又是两次剑斧对撞。
男人怒目圆睁,脸上青筋暴起,如同地狱修罗。片刻之间他与黑发少年平静的眼神相对——少年没有因他的气势而露出退缩与恐惧,那漆黑的眼眸深处同样是不容退却的意志。
二者兵刃再次相接、彼此皆压注上最大的力量,试图将对方逼退。
然而很明显——短暂僵持后黑发少年的力量落了下风。
他咬紧牙关,脸上首次浮现出皱眉的僵硬神情。随着一声爆响,气流以二人为中心向四周掀开。
“轰——!”
并不需要过多的技术,男人所使用的只是毫无技巧的单纯蛮力。然而正是如此简单的蛮力引发如此惊人的效果,这是何等恐怖、不亚于兽形的力量。
碎石翻飞。黑发少年被巨大的冲力撞出几米开外,他双脚在地面上磨出两道深重的擦痕,最后依靠粗壮的树干勉强站定。
“刚刚的古怪情况是源于你那怪异的剑吧,你本身的力量并不是太过强大。”
男人的声音回荡在上空,下一刻、他的面孔骤然出现在来不及重振旗鼓摆好架势、重新抬剑抵挡的少年眼前。
对方毫无喘息之机。
“结束了。”
他低声说道,高举起长柄斧对准不致命却足以让人丧失活动能力的肢体部位。
然而他突然注意到原本满脸震惊的少年眯起了眼,稍微勾起嘴角。那漆黑的双眸闪过狡黠的光。
“没错,结束了。”
霎时间极度浓郁的不安感攒住了他心脏,由脊背升起被蛇攀爬般寒冷阴森的错觉。生物本能性的恐惧让他想要暂且后退,却猛然发现动弹不得。
“刷!”
少年略带笑意的冷冽嗓音响起的同时,从地面破土而出数条魔力织成的锁链、将男人的四肢牢牢束缚。
正因距离之近,这些具有范围限制的锁链才能轻易捆绑住他。魔力是一种及其精巧的力量,一旦被其锁定便难以蛮力挣脱。男人正欲驱动自身的魔力挣开锁链——这片刻的犹豫之间,少年已闪身至他背后。
这是陷阱。
“剑士很少使用魔法使的花招”——被这种惯性思维诱导着,如同被蛇盯上的猎物,层层入局,而后丧失警惕、不加怀疑地陷入败局。
“——将军。”
少年侧翻起手掌,向他后颈劈落而下。
审讯并不是他接到的委托内容。
将失去意识的三人进行详细搜身并将其里三层外三层捆绑严实后,少年擦了擦额上的汗,舒了口气。
虽然表现出尽在掌握般的沉稳,实际上他也没有十全把握能够胜利。利用反常现象制造出的惊慌恐惧、以此让对手反应迟缓,这一点能够奏效也是包含了些许赌博的意味。
嗯、不过战斗也就是心理战术的具现化。
“那个力量真是恐怖啊……真的是人类的力量吗?”
他心有余悸地回忆着刚刚的战斗,自言自语道。
“比想象的麻烦啊,接下来……”
当然,击败这三人并非意味着委托结束。
他转身扫视了一圈在地上东倒西歪的冒险家们。哥布林的碎肢尸块与枯枝碎叶融为一体,大量暗红色血迹被月光映出纯白的反光,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
……就这样放着不管他们也能自己恢复后醒过来。吧。
不过保险起见——少年思索着,挠着头嫌麻烦地再度叹气。
他转身来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少女牧师旁边半蹲下,伸出手去摇晃已经昏迷不醒的对方的肩膀。
“你还有意识吗?醒醒——”
——似乎听到了谁的呼唤声。
西芙塔恍惚从黑暗中睁开双眼。适应环境花费了片刻时间,习惯光线之后画面逐渐灌入脑中。
背对着月光,少年的影子投在她身上。
黑色短发,同样漆黑的双眼。
端正的面容上是微妙的、难以看出情绪的表情。
被斗篷勾勒出的匀称身形。
看到她悠悠睁开眼,眼前的少年“哦哦”地小声庆贺着,露出与刚刚的冷淡截然不同的生动笑容。
这张脸原来会笑啊。
记忆仍然一片模糊,西芙塔尚迟钝的脑中唐突浮起这个想法。
“总之你醒了就好。嗯——”
少年摩挲着下巴,组织了一下语言,“总之你先看着那边那三人。这附近现在应该没有魔物,所以没关系,放心呆在这里等救援就可以……喔喔对了,可以的话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其他人……你是牧师没错吧。”
完全不顾及一头雾水的西芙塔,连珠炮般吐出一长串话后,他拍拍膝盖,利落地站起身。
“别忘了给那三人施加一下——嗯,持续昏睡一类的效果魔法,束缚之类的也没问题……我不是很了解这些啦。总之别让他们有机会跑了。能做到吗?”
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西芙塔下意识点了点头。前者立刻感激地微笑起来。
“帮大忙了。那——还没完呢。我还有事要处理,保重哦——”
少年安抚般拍了拍不停眨眼盯着他的西芙塔,简短地说道。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仍在发呆的少女、被运动产生的气流吹翻的草叶。
等下、发生了什么?
现在是什么情况?
当然,比起在脑中打着转的这些问题,更优先的是——
“……那、那个——!请问您的名字是……!”
终于回过神来、少女牧师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大声喊道。
听到身后的呼唤,黑发少年骤然停住动作,转头冲她爽快一笑。
“艾尔,安斯艾尔。是收到委托来保护你们的人。”
安斯艾尔——在她喃喃重复这个名字时,消失在了夜幕降临的森林之中。
“啊……”
西芙塔歪了歪脑袋,迷茫地注视着他前往的方向——森林的中心地带。
“飒——”
名为安斯艾尔的少年剑士穿行在密集的林木之间。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于空中拖出一道闪现而过的弧度。
注视着那愈发浓重的夜色,安斯艾尔的神色严峻了几分。
他之所以来到此处是因为接到了委托。
藉由向前释放出用于探索的纤细魔力指引着,安斯艾尔利落而敏捷地在枝杈间落脚,一边皱起眉粗浅回忆了一遍委托内容。
身为初出茅庐的冒险家,他接到了“调查失踪居民”这样颇有几分侦探色彩的委托。
委托人——距离此刻所在的莱尔镇半天路程的临镇教会,在接收民众反馈、得知这个城镇的居民不断消失后,向冒险家们发布了调查的委托。
然而调查此事的冒险家们也消失了。
这真是如同糟糕透顶的玩笑般的事实。
冒险家的死亡或者失踪是常态,这项委托也只是不断转移接受者而已。转交到安斯艾尔手中时,负责登记的接待员小姐只剩下满脸的同情。
接受这个委托并非是对事件本身或是报酬抱有兴趣。安斯艾尔的视线掠过挂于腰间的剑,收回思绪。
一路追查至此,似乎背后的某个组织终于按捺不住有所行动,他因而能够顺利混入其中。数天的调查让他隐隐已有所猜想,而正是刚刚三人的行为证实了他的猜想。
恐怕先前失踪的人都已遇害。思及此处,安斯艾尔不由发出“啧”的一声。
「献祭」。
以人之力、试图比肩神明,从而进行的惨无人道之举。将他人的生命吞噬以达到某种目的……无论何种目的,那都是绝对无法触碰的禁忌。
原来如此。
所以女魔法使即便连续使用了魔力也并未显出太多的负担,而魁梧持斧男人的力量则远超人类。
这就是「献祭」带来的效果吗。
安斯艾尔敛起双眸,其颜色愈发深沉。
尽管当下已经逮住了他们的尾巴,他对主谋者仍然没有分毫头绪,同样他也对「献祭」本身无从了解。这早已掩埋在历史长河中的方法,其原理、过程、结果,一切都尚在迷雾之中,不可靠的因素实在过于繁多。
尽管粗略来看那本身是对魔力的抽取,与传说中的「献祭」极为相似、然而究竟那是不是「献祭」还尚待商榷。
不过那并不是安斯艾尔该考虑的事情。
现在需要思考的是——虽说刚刚出手是不得已之举、因此而打草惊蛇也是很明显的后果。如果就这样让剩下的参与者、尤其是身为头目的那个男人溜走可就头痛了。
少年眼中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加快了脚程。
作为冒险家,他只负责将主谋团体成员绑回去静候审讯。
之所以将团队分为数个小队,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安全或是防止引起魔物的注意。这片森林中并无太过强力的魔物。那么究竟是出于何种缘由?他完全无法理解。
安斯艾尔屏息凝神,试图通过感知周围的魔力波动来确定剩余两支队伍的位置。可惜的是身为剑士的他并不擅长这种精妙的定位操作,仅仅能感知出大概的方向。
这已足够。
总共三支小队,彼此之间距离并不遥远,安斯艾尔很快了解到了其余两支队伍的去向。
“……嗯?”
忽然他察觉到有些怪异。他停下脚步,抬手搭上身旁的树枝,闭上眼感知着、同时飞速思考。
有哪里非常奇怪。
安斯艾尔在脑内描绘着这片区域、以及三支队伍的大体分布。然后他明白了这种充满别扭的怪异感之来源。
不仅是自己所在的队伍,这三支队伍目前都停了下来。而此刻它们的分布恰好构成一个以森林中央为中心的三角形。
“原来如此——我们到了。”——他脑中浮现出魁梧男人所说的话。
极其浓郁的不祥预感笼罩而上。安斯艾尔捏紧手指,立刻更加快速地移动起来。
擒贼先擒王,他首先奔向的是领头男人——即那位衣着华贵的男剑士所在的队伍。显然他是组织的核心。安斯艾尔对他也全无所知,甚至连同名字在内的基本信息都一概不晓。
顺应魔力所指引的道路、准确地闪开障碍、畅通无阻般飞奔着,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某种若有若无的气味突然顺着空气漂浮过来,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
那是很熟悉的气味。
随着脚下前进,气味愈发浓重。仿佛要将其他气息排挤出去般笼罩了每一细微之处,将空气尽数吞没。
在最初闻到时安斯艾尔已经确定——毫无疑问那是血腥味。然而其浓郁到难以置信的腥臭仍然让他皱起了眉头。
他穿过又一片矮灌木丛,遵从直觉放慢脚步,同时将视线移向前方树木之后的空地。
“……”
——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他微微吸了口气。
高升明月的映照之下遍地渲染着艳丽的赤红。与某种碎片浆液混合在一起,如同恶劣的涂鸦般胡乱呈现于地面上。
脏器、残肢、尸块构成极其刺激眼球的惨烈画面。早已死去的几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仍大睁双眼,眼球中残留的情绪却并非恐惧。
——上翻的眼珠,不自然咧开的嘴角,都展现出某种满足而扭曲的愉快。
然而更异常的并不是满地的凄惨尸体。
一个男人一动不动站在尸体中央。男人华贵精美的服饰早已被血浸染,他浑身沐浴鲜红,高高仰起脖颈。那诡异的姿势与形成强烈反差的色彩令人感到不安,甚至产生“这个人已经维持这个姿势死去”的错觉。
他身上完全没有生气。
安斯艾尔高度紧绷着精神,压低视线观察。
男人僵直地将手臂向前伸出,仿佛那前方有着他求之若渴的事物。略长的卷发从他脸颊旁垂落下来,投下的阴影遮盖住了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极度压抑的风穿林而过,引出悲鸣般的响动。
“嘎——吱——”
——在这响动中间,传来了某种异样的声音。
“咯——”
那正是从男人身上发出的。他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但那姿势并非普通人类因恐惧、因寒冷而产生的颤抖。
如同是僵硬的木架受到撞击而产生抖动般,男人的身体移动了。
“咯——嚓——”
他的头颅像是被用蛮力扭转般转动——
停在了正对安斯艾尔藏身的地方。
腿边传来剑身震动感的刹那,不顾会暴露的可能性,安斯艾尔心中猛然一跳,毫不犹豫向旁边侧身回避。
不,很明显他已经暴露了。
“砰!”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下个瞬间他方才所在的位置被一道赤红的魔力贯穿。草木被强大的魔力卷起、吞噬,转眼间只剩下漫天飞舞的灰烬。
——这不符合常理。
如此威力的魔力本应是无法被瞬间释放出,需依托简短吟唱、借由法杖为媒介施放才对。
无暇思考更多,安斯艾尔连连向后闪身躲避数道接连而至的贯穿魔力。
“砰!砰!砰!”
显然在此情况下任何常理都有不再是正确的可能。
他退至空地边缘,平稳站立后抽出了黑剑。不再闪躲,少年抬手以剑锋正对向他冲来的魔力。与方才的情形完全一致——魔力在触碰到他的剑锋时如被分解般消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清响。
安斯艾尔屏息观察四周。男人的踪影已经消失无踪,此刻他处于明,而对方处于暗,无论何时、从何方向被攻击都不奇怪。
他释放出触须般的细微魔力向周围延伸,捕捉着空气的流动变化。
一片寂静。
空中仍然漂浮着难以散去的血腥气味。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知觉会变得迟钝。
——就是现在!
安斯艾尔的直觉、知觉皆准确无误地提示了他,危险近在眼前。电光火石间他的余光已经捕捉到一道白到刺眼的光芒。
凉意涌上了脊背。
没错。
虽然理解并预料到了。
少年剑士如坠冰窖。
——来不及。
完全来不及。
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
开什么玩笑……这是什么速度?
与魁梧男人的速度具有天壤之别,二者根本不在同一维度上。此刻他来不及抬手、来不及运用魔力、来不及转移剑的抵挡方向、甚至来不及转移目光。
在自身魔力做出预警的即刻便席卷而至。
气流掀起少年的短发。直冲他而来的锐利气息与空气摩擦着、笔直刺向他所在之处。
安斯艾尔的速度与反应都是他赖以生存的、超越优秀水准的特质。
此时对方展现出的速度却让他完全无力招架。
只是眨眼的时间——一张空洞的脸已经贴近他的脸庞。
同时而来的还有翻卷疾驰的剑气与那柄利剑本身。
会死。
试图抬起剑却察觉到丝毫无法企及对方动作之后,他脑中涌起如此念头。
安斯艾尔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对手。
无法把握心理、没有片刻犹豫、超越人类极限般的速度。「怪物」——他只能想出这个词来形容。
一滴冷汗从他额间滑下。
脑中空白、他下意识向后退去。
然而在此千钧一发之际——
“——Fezin。”
随着少女的清声呼唤,宛若时间停止般,距离安斯艾尔仅有分毫的剑尖和男人的手臂一同僵硬地静止住了。
Fezin——冻结。
霎时、肉眼可见的冰花凭空出现在男人指尖之上、然后以惊人的速度沿着他被长袖包裹的手臂攀附而上,疯长开来。转眼间噼啪作响的坚硬寒冰已经完全成型,散发出森然寒气,完全冻结了男人的臂膀,并以更快的趋势向他周身蔓延。
“……?”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安斯艾尔回头望向刚刚发出呼唤的少女。
从树丛的阴影里走出的是一位身材娇小的灰发女孩。
她的脸庞一半浸在阴影之中,一半被昏暗的光线笼罩。少女上前一步,终于完全现出身形。
她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纤细白皙的右手向前抬起,脚下的魔力阵光芒未散。
兜帽和斗篷被涌动的气流挟裹着上下翻飞。
少女耳边的灰色长发迎风飘舞,纤长发丝下是如同玉石般清澈、由冰蓝与浅绿混合出颜色的奇异双眼,正向安斯艾尔投来冰冷的视线。
少女的左手轻敲带有和她瞳色类似色彩的法杖。
看不出材质的法杖顶端,圆形构造的长弧中轻轻浮动着一团若隐若现的火焰。
散发出寒冷气息的少女以平静的口吻再度开口:
“还在想怎么办才好。多谢你帮我吸引他的注意力,剑士先生。”
她叹了口气,语气却仍然波澜不惊,甚至带着厌倦般的懒散。
“——麻烦死了。”
少女将抬起的手指收拢。
在她指尖触及掌心的刹那,已经完全冻结成冰的男人猛然颤抖,其半边身体随着清脆的声响立刻粉碎开来。
“嘭!”
男人连带右臂的大半边身体化作无数闪烁光芒的冰粒飘散在空中,随即融化,如蓝与红交织的雨水般洒落,啪嗒啪嗒敲打在泥土里。
瞬时间,只剩下残破的躯体与吊在体外的内脏——男人的状况变得不忍直视,相当凄惨。
立于血雨之中的少女收回右手置于唇边,装模作样做出思考的姿势。显然她并没有在思考。
“——嘿咻。”
她上前几步,从藏身的矮灌木丛一跃而出。
“事先说好,刚刚那下我吟唱了好久。魔力消耗也很大。不要指望还能来第二次。”
然而被冻结后粉碎的男人似乎没有立刻意识到现在的状况。他摇晃几下,试图再次向二人冲来。
注意到这一点的魔法使少女随手抬起法杖,起舞般优雅地将身体转过半圈。
“Sevino。”
圆圈中的火焰分成几股向她指的方向分散冲出,然后贯穿了摇摇欲坠的男人的胸膛。
“噗嗤!”
令人牙酸的贯穿声后,被击中的男剑士身体上出现数个不规则的血洞。
血洞周围的皮肤则同样被冰花所冻结。
随着少女轻盈地小幅度挪动脚步、旋转手腕,犹如伴有优美韵律的动作,血洞不断开在那已经破破烂烂的躯体上,宛若数朵盛开的血花,被冰霜所覆盖。
他抽搐几下,终于重重倒在地上。
“所以别发呆了。话说你不会感谢他人吗。啊。背后,背后。”
灰发少女优哉游哉歪了歪头,额上细发随之微微晃动,她说着示意安斯艾尔的身后。
回过神来的安斯艾尔转向背后。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映入眼帘的是森林的异状——不知何时起,不远处森林中心的大片区域都开始散发出那熟悉又狂性的猩红光芒。
这是直到男人倒下时还未出现的景象。
“这群人,嗯,不得了。唤醒了不得了的怪物。”
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看,还没有结束,剑士先生。暂时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少女迟疑半晌后补充道。
“我的魔力剩余很不妙。因为我救了你所以你要保护好我,剑士先生。”
安斯艾尔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中努力挣脱出来,神情复杂地看向她,良久叹了口气。
“啊啊,总之多谢……。”
“我是理糸,大概是和你一样接受了这个委托的人。道谢就不用了。”
理糸将法杖收回,缓缓抬起眼眸。
“还是想想眼前的情况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