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首先用冒险家特别许可使用的魔力礼花向城中的海鲸协会发出了救援申请。虽说在此地等待救援也是一项选择，显然二人从未考虑过这个选项。
紧接着、立刻蹲下身以相当仔细的目光检查完倒地男人的残破躯体后，安斯艾尔叹了口气。
“遗憾……。”
这可真是凄惨。
突然向他袭来、然后被理糸击败的正是之前领头的年轻剑士。
他仍然睁大双眼，神色空虚，颇为端正的脸上早已蒙上死亡的阴影。血液尚未流干，不断从男人身上缓慢冒出。显然他已经彻底死去了。
这也是当然的。受到那样的攻击后人类毫无疑问会死亡。但这也就意味着已经无法从他口中获取线索。
生物死亡后生前所具有的威压感立刻烟消云散。此时安斯艾尔注视着他，原本恐怖诡异的感觉几乎完全消减。现在的男人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安斯艾尔余光扫过灰发女孩，感到心情复杂。理糸正将代表冒险家等级身份的银牌摇晃着展示给他看，示意安斯艾尔可以相信自己。
也就是说这位少女的冒险家评级已经达到了银。安斯艾尔有些诧异。他同样将脖颈上的铜牌抬起、让对方确认身份。
“之前在你忙着躲避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所以才相信你而出手。”
理糸望着他的铜牌淡淡地说道。
“……这，这样。”
那还真是惊人的观察力。
不过话说回来，很难想象此刻满脸文静乖巧、另一只手按住裙摆的少女会毫不犹豫地使用那种暴力的技能。
虽说冒险家都是不可貌相的存在就是了。
现在的情况是……
“线索断了。”
安斯艾尔不自觉地低声念出了心中所想。
“是吗。”
理糸收回银牌，在他身旁微微俯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举动和微妙的表情变化。她仿佛永远不能完全睁开的瞳孔转向夜空，平淡地接话道。
“变成那个样子后根本没有沟通的可能性。不下手就会被杀。”
听出少女话语中不满的意味，安斯艾尔有些尴尬地干咳几声。
“不，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总之……谢了。但是怎么说呢……”
在理糸无法看出感情的直率目光中，安斯艾尔硬着头皮尝试着继续说了下去。
“……那姑且也是人类？”
“已经不是了。”
理糸出声打断他。少女抬手别过耳旁的灰发，发出冷淡的哼声。
不带感情的声音让人完全不明白她到底是在真心地生气还是装装样子。
不过，确实若没有对方出手相救，现在倒在地上的恐怕已经是自己了。
“抱歉。”
安斯艾尔释怀地叹了口气，在胸口划出十字。他注意到语言稍显冷漠的理糸实际上同样做出了祈祷的动作，因此会心地扬起嘴角。
“明明看起来像块冰块居然也会笑么。所以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这位魔法使察言观色的能力未免太敏锐了吧。
不过唯独不想被这位虽喋喋不休却明显更冷漠的人念叨“冰块”啊。
这位名为“理糸”的少女浑身散发出一种微妙的奇怪感。虽然相当冷淡却并不寡言，单从说话频率来讲已经能算是热情了，然而少女的表情与声音仿佛永远不会掺杂进感情。
对于救命恩人的评价似乎有些失礼。安斯艾尔收回心思，苦笑着开口。
“还是非常感谢，如果没有你……”
“不用。”
少女生硬地回绝了，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不过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我有人已经在解决这件事了，是担心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么。……总之，既然一起接受了这个委托，报酬要怎么办。”
理糸并不打算给安斯艾尔回应的机会，立刻继续道。
“嗯，真心感谢我的话，二八分，我八你二好了。”
她自顾自地说道，见安斯艾尔毫无反对的意思，满意地点点头。
“就这么决定了。”
语毕，她从脚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土地面上画出三角的形状。
“那么话归正题。你也察觉到了吧，他们的方位构成了这样的布局。这是一种基础的献祭阵型，虽说范围这么大的我还闻所未闻……我比剑士先生先到这里。啊，当然，我用魔力伪装起来了。”
理糸举起食指在空中划过圆弧，特属于收敛气息用伪装魔法的淡蓝色光芒随之转动、消却，她抿起嘴唇的表情好像在说“只有傻子才会不作伪装直接过来”。
安斯艾尔不由挠了挠头。
魔力——在阿及卡迪亚上是人人都具备的力量。
然而能够将其精确运用、发展为适应各种情况的不同技能——那是只有魔法使能做到的事情，也正是其赖以战斗的自傲之处。
身为剑士的安斯艾尔当然无法了解魔法使的伪装魔法，不过他并未就此进行辩驳。
“嗯。没时间慢慢解释了。——Fickino。”
理糸扔开树枝，无起伏的声音慢慢吐出Fickino——伪装魔法。
清澈浅淡的蓝色光芒从法杖顶端浮现，化为半球形笼罩了二人。
理糸绷直双腿，笔直迈向散发出猩红之色的前方。
“边赶路边谈吧。”
安斯艾尔注视着不远处的森林正中心地带，上前几步与少女并肩而行。
磅礴夜色中，那被夜风携裹着生长的血红让人尤为不安。
他舒了口气，暂且移开目光。
「献祭」……或是类似的仪式，究竟会达到怎样的成果。少女以平淡的口吻讲述了她的猜测。
“这只是身为比你们更为了解魔力的魔法使，自然得出的结论。”
二人穿梭在森林中，理糸一边快步奔跑，一边丝毫未显气喘地进行解释。那大概同样是得益于某种增益魔法。
魔力作为馈赠物来到阿及卡迪亚的千百年后已然完全融入生物，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因而魔力即生命，这样的说法亦具有合理之处。
人所具备的魔力可以通过后天增强，然而人类的身体原本就存在着极限。
一定时间内将魔力大量施放、超过某一极限后个体便会进入衰弱状态，对其身体乃至精神的伤害不亚于承受实质性的重伤。
也就是说，魔力是一柄双刃剑。
“在我赶到的时候先前的第一支队伍已经全军覆没。立刻赶到领头人在的队伍时恰好撞见他们的成员在进行仪式，然后结果你也看到了——那些人全都死掉后，领头的男人变成了我们难以理解的存在。”
“那是被怪物吃掉了”。少女采用了有些暧昧的说法。
历史的暗影中存在着诸多为了获取更多力量、更靠近「神」而进行探索的人们。对魔力的研究自古以来便未曾断绝。
“……你很博学啊。”
安斯艾尔忍不住夸赞道，在少女投来的冰冷眼神中又立刻乖巧闭嘴。
“……显然这群人在做的就是这种事。目的不明，身份不明。当然，「献祭」起源的本质目的是追寻神明，或是满足自身对力量的渴望。但是魔力搭建起的沟通桥梁可不一定达到神明所在的极乐之境。这种本身便带有一定神秘色彩的力量能够与任何生命产生共鸣。包括——”
理糸停下脚步，从已经蔓延至面前的红光中抬头示意。
“栖息在阿及卡迪亚上、同样具有魔力的怪物。”
“倒不如说这种情况更加常见。毕竟本来就是充满不可控因素的过程，招惹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也就是变成了一场「召唤」。”
召唤——听到这个词语从她口中说出，安斯艾尔没由来心头一跳。
“察觉到这一点……也是在刚刚的事情。你看。”
简短的说明到此结束，他们已经来到了散发出血光的源头。
安斯艾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下一瞬便因诧异、倍感棘手而拧起眉毛。
呈现在眼前的是足以将人吞没的大片猩红。
远比二人庞大的、宛如旋涡般的中心不断喷薄而出无数缠绕的巨型光芒，将地面、林木、乃至天空遮盖。
从远处看时已经具有十足的压迫感。然而在靠近后仿佛将心脏攥紧的紧张达到了某个顶峰。
那是面对未知的庞然之物时生物本能的畏惧。
“按理说……魔力的输出已经停下了才对……之所以变成这样……”
理糸仍然镇定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听不清。
“是与什么形成了连接……”
仿佛具有生命——光芒的源头吐息般一明一暗闪烁着。凭空从地面中迸射而出交替的能量，如同沸水那样涌动不息。
庞杂的能量搅动了气流，掀起阵阵异常的呼啸狂风，将二人的斗篷高高卷起。
仅仅注视着便会心生退缩、眼前的画面使人深知这不是人类应涉足之地。横贯于大地之上，宛如数条绵延交织的裂缝。
有什么活着的生物准备从中破土而出……安斯艾尔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比黑暗更加深沉晦涩的猩红深处，视线无法触及之地，由魔力引发出的某种异常物体在蠢蠢欲动。
这就是以生命之力为媒介引发的后果。
于世界的角落绽开，像是世界的窗口一般……引诱他人从中窥见某种属于世界本身的规则。
没错，窗口。
恶寒的触感攀爬上他的脊背。
“轰——”
风声如同猛兽的咆哮，在森林深处引发经久不息的回响。
一瞬间安斯艾尔有些不确定与理糸二人莽撞赶来是否为错误之举。他看向身旁的少女，理糸同样眉头紧锁，那冰冷脸颊上第一次出现的表情显然代表她在思考同样的事情。
“我就知道……看那个魔力的庞大程度……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早知道就把那群人全部冻起来了……”
安斯艾尔腰间突然传来轻微的震动感——那是源于他的黑色长剑。剑身微微震颤着，仿佛与眼前之景形成了共鸣。
少年剑士了然般拉开步伐，利落地拔出长剑，清脆震鸣声随之消散于被搅乱的空气中。
注意到他摆出架势的理糸不解地偏过脑袋。
“要赶快停止才行……你打算做什么？”
“——只要是魔力，就没有问题。”
他扫视过漆黑的长剑，如此回复道。
那个魁梧男人的判断是正确的。
能够化解献祭的魔力屏不是凭借安斯艾尔本身的力量，而是借助这把剑。
黑剑并非具有种种特殊属性的武器，既无法增幅使用者的力量，亦无法释放任何强大之力。
尽管原因不明——它的效果有两项。
感知魔力，与化解魔力。
“理糸小姐请在这里稍等一下吧。”安斯艾尔目不转睛观察着那翻转的魔力，压低声音念道，“拜托了，阿忒弥斯亚。”
阿忒弥斯亚是这把黑剑的名字。随着少年的呼唤，黑剑似有感应般再度略微一颤。
无法分辨路径的浓厚魔力向外侵蚀，肆无忌惮地生长开来，回旋着撕裂天空。安斯艾尔眯起眼，全神贯注于这混乱的景象中。
“理糸小姐，魔力具体是与什么产生了连接？”
“……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绝对是什么不妙的东西。”
安斯艾尔微微颔首。
“我明白了。”
现在正是发挥其作用的时候。若是说要停止这一切，他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项——找到源头，或是说中心，然后从根本上终止这场暴走。
为此——首先——
明确目标后，他压低剑锋蓄势待发。
这样做的理由仅仅是便于更流畅地挥舞剑。
“嘭！”
一切就绪，随着一声飒响、安斯艾尔借于后腿的蹬力——如同离弦之箭般以极快的速度俯冲出去。
几乎是在踏入其中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那庞杂到令人感到反胃的强大力量。强压住本能性的退缩与迟疑，少年的身影敏捷穿梭于被赤红吞没的林木之间。
“叮！砰！”
如此送死的行为就像进入捕食者的胃袋一般——在那喷薄的魔力敏锐锁定入侵者并毫不犹豫涌来时，饶是谁都会如此认定。然而随着安斯艾尔巧妙地旋转手腕、将剑尖在空中划出刺眼的弧度，原本交织在少年身前如同荆棘般的魔力皆伴随着脆响被分解消退。
他畅通无阻地飞奔于扭曲奔流的魔力之间，身影几乎完全没入其中。
安斯艾尔脸上再次覆上他战斗时才会露出的寒冰般的神色。少年的双眼敏锐地捕捉着四周的景象，此刻他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中心在哪里？
“叮！”
安斯艾尔屈起双腿轻巧地滑过数缕交叉射来的魔力，抬剑挡住瞄准他额头的一击，随后流畅地弹跳起身、再度前进。少年与长剑仿佛合为一体，以一种惊人的默契配合着，抵挡住纷乱的魔力。
在哪里？
以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漂亮地向魔力迎刃，将其切割出足以通行的裂缝。只要有一丝迟疑就立刻会被魔力击中、抓捕、吞噬，然而剑士的动作并未给其如此可乘之机。
安斯艾尔用锐利的雪白剑光破开一条道路，宛如旋风般笔直冲向魔力最浓郁的区域。
蕴含魔力气息的强风卷起少年的短发与斗篷，划出凌厉的弧度，那双黑眸却毫不闪躲地紧盯着前方。
气流向四周一波接一波席卷而去，掀起碎叶乱舞。
在纷乱的碎片之中，漆黑的身影夹带着迅速流动的空气穿梭而出。
在……
“——找到了。”
他低声念道，突然脚踏气流在半空中强硬转变方向。
“在这里。”
那并非位于地理位置上的中心。在魔力的掩饰之下很容易忽视这样的角落。
安斯艾尔目光一沉，握于手中的剑柄立刻开始震颤。这便印证了——源头，亦或是核心就在此处。
他接连扫开数缕奔腾冲来的魔力流，随后了然般颔首。
出现在眼前的是于猩红的伪装之下正不断向外渗出的魔力源头。
整片椭圆状的地面如同消失无踪，被血红色的深渊全数填充铺满，散发出刺眼而催人发狂的魔性光芒。
他顺势高高举起黑剑，将全身的力量倾注其上。
——只要这一斩击能够击中，就意味着可以化解所有从此处涌出的魔力、终止整个过程了。
然而他突然察觉到了身后的骚动。
在转瞬之前被他斩断的魔力竟然如伤口愈合般立刻收拢回流、形成新的循环，径直朝他后背袭来。
安斯艾尔硬生生停住了剑锋，不得不逆势向后转去。扭曲的手腕和脊背、腰部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死死握着剑柄，未有半分松动。
他清楚地了解——一旦在这里有所迟疑就结束了。
“啧、……”
刺痛让他拧起眉毛。安斯艾尔咬紧牙关，击退身后涌来的魔力后再度用尽全力转向前方。
但是。
只是这片刻的延误而已——有什么已经悄然改变。
黑剑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几乎要挣脱他的双手。安斯艾尔立刻调整姿势止住向前的趋势，硬生生落于原地向后几步退去。
“……？”
手腕仍然持续传来剧烈的疼痛。但眼前的景象已经夺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嘭——！”
气流开始急速地运动。
以魔力源为中心形成强力的旋涡状回流，将半径五米以内的所有物体卷入、撕扯，直至粉身碎骨，不断响起令人牙酸的碰撞和撕裂声。
如果刚才莽撞上前，此刻的安斯艾尔早已被如此凌厉的强风撕成碎片。
——有什么开始了。
他脑中浮现出浓郁不安感的下一瞬间。
在如此本该不存在任何生物的恐怖气流圈中，隐约浮现出异常的影子。
宛如数种生物的融合体——它的外形轮廓让人联想起随意堆砌的垃圾……扭曲，异常，庞大，完全无法将其视为一个整体，然而它作为整体在缓缓地运动。
魔力已经不再涌出。
赤红的光芒与气流缓缓散去，漫天飞舞的尘沙立刻被黑夜所笼罩。
浓雾渐显，至暗之刻，隐隐显出的轮廓之中安斯艾尔看见了它的眼睛。
无声寂静中，也仅仅看见了眼睛。
他的视野范围已经无法容纳下它的全貌，只能视及那镶嵌在皮肤褶皱之中的巨眼。
眼珠飞速旋转、撞击眼眶，随后唐突地停止。
——穿透雾气的眼神正对着安斯艾尔。
他的心跳停止了半拍。
它并非像普通的魔兽般肆意释放戾气，露出獠牙。
仅仅是一动不动注视着。
泥沼般漆黑、如同鹿眼的巨大眼珠，在一片死寂中锁定于他的身上。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只是出于某种兴趣而停留。
正因如此才会令人恐惧。
无法视其全貌的生物在迷雾之中，释放出和男剑士如出一辙的怪异不协调感。巨大而深重的阴影立刻笼罩了他的全身。
这就是理糸所说的「召唤」。
感受不到温度。
感受不到生命。
难以形容的外形。
难以看透的情感。
被压倒性的未知所笼罩。
人类的恐惧根源即是未知，而它则充斥着如此令人作呕的未知。
这个瞬间，他所感受到的仅仅是身为人类的渺小。
——“栖息在吉恩提亚上、同样具有魔力的怪物。”
在千年之前的战争中败北从而陷入封印或是沉睡的究竟有多少古魔物，这是人们难以计算亦恐惧去计算的。
被魔力所唤醒……安斯艾尔并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眼珠之中绝非善意。完全相反，漆黑之下所透露出的是庞大而扭曲纵横的无数恶意与摧毁、破坏的浓厚欲望。
……以及、人类无法窥见的部分。
——绝对不能让它离开这里，甚至去往城镇。
这是安斯艾尔对未知生物的唯一判断。
他立刻做出了抉择。毫无疑问他不会赢，这是出于一种对既定事实的理解。但是，要战斗。
无法逃跑，又并非仅仅是因为无法逃跑。
在短暂的时间内他没有思考太多的机会，他只是立刻做出了决断。
心脏疯狂跳动着。安斯艾尔能听到自己呼吸与心跳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不休。脚仿佛被冻住般无法移动，从脊梁骨蹿上刺骨的冰冷触感。
他强压生物本能性的恐惧，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指收紧了几分。
似乎感受到了他不会后退的意志，它同样以人类无法理解的形式变换了某种心境。
绷紧的气氛骤然于这狭窄的距离间升起。
一触即发。
然而此时——异变陡生。
弥散的雾气之中骤然浮现出一缕翠绿的光芒。
“……？”
安斯艾尔诧异地注意到——于被雾气包裹的怪物正上方汇聚、停滞，那是一团人形大小的光芒，与这灰暗寂静的环境格格不入，正一明一暗闪烁着象征生命的绿色。
那是什么？
刺破浓雾的光芒如同一柄利剑，横贯于空中，驱散黑暗。
原本锁定于安斯艾尔身上的眼珠同样缓缓地抬向了上方光芒所停留的位置。
“嘶嗷————！”
在眼神触及光芒的刹那——它突然如同受到刺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音波震动使每一寸空气相互激荡，掀起惊涛骇浪，仿佛要将一切存在之物卷入其中压碎吞并，将数棵树木折断压倒在地。
“呃……！”
巨大的冲击将他向后逼去。安斯艾尔勉强在强风中睁开眼。
他的瞳孔因惊讶而放大。
人形大小的光芒之中隐约显出了一位少年的身影。
少年漂浮于空中，仿佛在居高临下注视着这片区域，但他的双眼却被有着奇特花纹的白布所遮盖。
那耀眼的绿发被浅淡的光晕映照着，少年微微扬起脸庞。他紧抿嘴唇，如若神祗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这……是……”
安斯艾尔艰难地吐出声音。
强风吞噬了所有声音，无尽的咆哮几乎要贯穿耳膜。剧烈的耳鸣声完全夺去了思考的余裕。
“呃……！”
疯狂摇晃的视野之中，他看见绿发少年缓缓抬起了手、以极快的速度挥落而下。
“嘭！”
在少年指尖指地的刹那、在庞大压强的冲击之下，四周立刻接连传来地面石块碎裂的巨响。体积是绿发少年数倍大的魔物同样被如此的压力牢牢按于地上，它不断嘶吼、扭动，然而却无法移动一步。
“吼——！”
安斯艾尔抬起手臂挡于眼前，试图削减直接打击在身体上的席卷而来的强风。雾气并未被风吹散，反而更加浓郁以至于无法看见绿发少年之外的任何事物。
他只听见雷鸣般的狂吼与大地颤抖的悲鸣，以此来勉强获知目前的情况。
——这个生物被绿发少年牵制住了。
不，与其说是牵制，不如用禁锢来形容更加恰当。局势完全是一边倒——它没有任何反抗之机。
绿发少年……到底是何人？
在这个问题之前……那是人类能做到的吗？
“吼——！吼嗷嗷嗷——！”
未知生物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它狂吼着喷出热气，拼命拍打着地面。空气再度流动——魔力从四面八方聚敛而去，在它身上进行蓄积。
“嗷——！！”
响彻天际的怒号激起千层震荡。被汲取的魔力飞快向它蜂拥，被吸入那庞然大物的全身。与此同时它怪异的躯体上逐渐亮起皱纹般的数条纹路，交错纵横，迅速生长这爬满每一处皮肤，如同即将要崩裂成数块——
“难……道……”
这是它最后的反抗。将在体内翻涌的如同波涛的魔力以一个点为中心、骤然释放……
在纹路光芒达到最盛之时，安斯艾尔突然明白了它的意图——将如此强烈的能量压缩后引爆，如此行为会让它自取灭亡。
——连带这个区域内的所有生物一起。
惊骇浸入他的五脏六腑。
已经没有逃跑的时间，想要靠近并阻止它的行为更是天方夜谭。此刻安斯艾尔在阻力之下完全无法移动。
“嘶呜————！”
雾气愈发浓郁，唯有纹路的光芒与仍停留于空的绿发少年清晰可见。
——来不及了。
安斯艾尔脑中掠过这样的想法。下一瞬间无名魔物被由内而外绽放的炽白光芒吞没，回旋气流达到最高速，强风直接将他撞飞出去。
“砰——！”
“唔咳！”
他与凸起的巨石狠狠相撞，随后毫无反击之力倒在地上。安斯艾尔强忍痛苦起头，那无比刺眼的光芒将夜空映照得如若白昼，险些让他流出眼泪来。
要阻止才行……
强光仍在持续汇聚，已经可以观察到其于巨兽体内形成的球状物。魔力引发的强力波动即将达到顶点。气息混乱地搅动，刀锋般四处碰撞。
这是爆炸的序曲。
“呃……”
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眼前这些景象不受控地逐渐变得模糊。
动……
“……”
身体脱离掌控，意识连带痛觉都在远去。
……阻……
“……”
眼中所见的最后，绿发少年似乎向他所在的位置投来了视线。
那只是错觉般短暂的光景。
安斯艾尔涣散的意识终于压过意志的坚持，完全陷入沉睡。
此处即无尽沉眠的晦涩黑暗。
“——”
身体变得相当轻盈，失去了所有知觉、却仍然保持清醒。
这是一种徘徊于半梦半醒间的奇妙状态。
——。
然后在这样的隙间、传来了谁的声音。
——……吗……
从未听过，却感到怀念的熟悉感……那是非常温柔的呼唤。
在说什么？
——醒……
不甚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醒醒……
令人怀念的温柔声音与空间形成某种空灵的回响。
——艾……
——……。
他努力想要辨认出对方的声音，然而愈是集中精神，声音便离他愈遥远。
——……听……
——………醒………
——……
——艾尔。
安斯艾尔猛地睁开眼。
“……”
刺眼的阳光立刻灌入他的眼中，让他略微不适应地皱起眉。
仿佛从冷水中被人拉出，他感到如释重负地长长吐了口气。
窗纱被微风轻轻扬起，澄澈的微光正是从窗口温柔散落。
“……”
安斯艾尔眨眨眼，抬手拉扯自己的脸颊。切实的痛感让他明白这不是做梦。
这里不是森林。
吸气，呼出，再吸气。
房间内的温暖使僵硬的身体渐渐灵活。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
但那转瞬即逝的微妙感在意识到之前已如流逝砂砾般消散。
身下传来床铺柔软的触感，空气中隐约漂浮着清香的气味——他正处于色调温馨的陌生房间中，床边的桌上撂着几本书。
黑剑阿忒弥斯亚则倚靠在桌边。安斯艾尔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
随着触觉与视觉的回归，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接连灌入脑中。
失控的魔力。
巨兽……
不可思议的绿发少年。
“唔……”
爆炸般的信息量让头脑有些发疼。如同刺穿耳膜的尖锐声响与画面仍在回荡，不过那立刻被此刻切切实实传来的笛声打断，暂且缓解了他的头疼。
紧随笛声而至，从窗外飘来与森林截然不同的喧嚣人声与乐声让人倍觉怀念与亲切。
——他回到了城市。
“呼……。”
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浮上心头。
此外也就是说……城市并没有受到波及。得知这一点后他终于安心地卸下了警惕。
……但是究竟是为什么？
安斯艾尔扶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坐起身，马上注意到了房间中另一个人的存在。
一位灰发少女正安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长椅上。
正是在森林里相遇的那位少女。
是……理糸。
安斯艾尔回忆起了她的名字。
少女被洁白丝袜包裹的纤细双腿紧贴垂落的薄斗篷，略微离开地面。她将法杖搁置在双腿之上，手捧一本牛皮封面的旧书，低垂眼眸专注地看着书页。
被柔和的熹微光芒笼罩着，她冰冷的脸颊似乎也显得柔软了些许。
注意到他的醒来，理糸从书中抬眼，投来冷淡的视线。
对方毫不避讳的笔直目光总是让人下意识感到心虚，安斯艾尔歪歪头，仍然有些恍惚。
他试探性地抬起手，用略嘶哑的声线向理糸打招呼。
“早上好……？”
理糸无表情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她合上书，将其规规整整放置好后从长椅上轻盈跳下，发出“啪嗒”的声响。
她稳住身形，向躺在床上的安斯艾尔走来，在床边站定后俯身凑近。
“……？”
理糸的目光从安斯艾尔的脸上移动到身体、如此反复三次左右之后，她神情略带迷惑地微微将脑袋偏过。
“还以为你会睡上个一星期。奇怪。”少女用手指戳着脸颊，一本正经的腔调中带着些许惊讶，“嗯，身体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碍。”
“嗯……？”
注意到安斯艾尔脸上的迷茫，理糸叹了口气，不过她并未解释什么，而是开始提问。
“问题一，能动弹了吗，剑士先生？”
姑且顺应着她的意思、安斯艾尔将手掌捏成拳再松开，确认握力后颔首回应道：
“啊啊，没问题。”
“那么问题二，精神如何？疲惫吗？”
老实说魔法使少女这副医生般的做派让人确实有些不适应。
“……并没有特别……”
理糸喃喃自语着“这样啊”，挑起眉毛，将双手环抱于胸前。
一秒，两秒，三秒。
少女始终缄口不言。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那个。”
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长久的沉默，安斯艾尔开口问道，“请问是发生了什么……？”
理糸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复杂情绪。
“……？”
正是不加掩饰的微妙视线让安斯艾尔有些汗颜。
“你先起床准备一下就到楼下来吧，我们也有一大堆问题想问。”
不管安斯艾尔的回复，她终于移开打量的目光，依然以率性的语气说完后已经迈开脚步走向门外。
“嘭。”
随着理糸用放轻的动作带上门，房间内只剩下了他一人。
呆滞数秒后，安斯艾尔如释重负地舒口气，抬眼望向窗外。
晴空之上是浮动的云彩，从此处可以看见铺满花石的街道与来往不息的行人。
一切都如此平常，仿佛之前在森林中的遭遇只是一场梦境。
“……”
数个问题萦绕在脑中，不停打转。他思索良久，揉了揉杂乱的短发，决定暂且将其抛到一边。
“……总之。”
安斯艾尔拍了拍脸颊，试图打起精神来。
——先去楼下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