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嘴边的鸭子飞了？
从它会飞，到端到你嘴边，中途要经过热水烫毛，卤水腌制，枣木慢烤，完了还得找个三十岁往上的师傅——以前五十才能干这个——来操刀才能说：鸭子到嘴边了。
你猜这个时候它还会不会飞？
正经人谁吃会飞的鸭子？
所以发明这句话的人，他身上一定有个地方不太对劲，不是肠胃，就是脑子。
而现在，哆哆嗦嗦地站在走廊里的这位……嗯……小明。他很确信发明那句话的人坏掉的是肠胃，因为他现在有着同样的感受——在他右手边那排门中，有一扇里面藏着一只价值八十万协币的「肥鸭」。鬼知道他是在上个赛季杀了多少人才垒了那么多的赏金在头上，但小明的团队已经把这只八十万肥鸭逼到角落里了，他现在筋疲力尽、遍体鳞伤。而小明也已经黑进了这座建筑的门锁系统，只有他的虹膜名片能解锁这里所有的门。只消几分钟，他就能把这厮的端脑植入体撬出来拿去领赏。
但是……胃痛不止，腿肚子发凉。
因为在他左手边的那排门的每个门缝里都呲出了极其骇人的动静。就好像里面有一辆重达九吨的二十年代大解放在横冲直撞，保险杠上还绑了脱粒机，把负责扫荡左路的小队整个撕成剔骨肉。那些撞击的巨响根本不是人类能搞出来的，而那些骨头裂成N片、血肉磨得稀碎的声音却百分之百是从人身上发出来的。
所以，现在小明跟他仅剩的队员——小虎、小强、小红和韩梅梅（化名）没有一个人拔得动脚。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只是一座废弃的胶囊旅馆，就算最宽敞的走廊也塞不下一辆小面包车。那么在他们左手边的到底是什么玩意？他们也知道八十万肥鸭是MSA（准军事服务代理社）阵营的人，但就算MSA再擅长玩装甲攻势，也不至于把机甲开到这里来救这么一个被围在CVC（骑士军事集团）敌后的战友。
况且，机甲解决一小队步兵也不需要这么大的场面。
那么，想必是来抢那只八十万肥鸭的了。
小明曾经办了很多跟自己抢肉吃的家伙，但这次……还是胃痛不止，腿肚子发凉。他开始觉得如果不面对这个威胁的话，他们和肥鸭今天一个都走不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干掉肥鸭再安然溜走的选项，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有点拔不动腿了。
小明从视觉界面确认了一下所有人的装备——他的小队除了每个人手里的枪之外，还有一具火箭筒、三发空心装药破甲弹，两公斤塑性炸药和八颗进攻型手榴弹。他让小红把背负式无人机放飞，把小组机枪装在上面，这样它就有最广阔的射界。而其它人，拿出手头劲儿最大的武器戒备声音传来的方向。
平心而论，对于动不动就叫空中支援的CVC陆军来说，小明算是一个相当擅长现场战术的小官儿了。现在，左边排房里的声音正在逐渐收缩到一个方向、一道门的后面——除了重型金属器械刮擦地面的闷声，别的都已归于静寂。
又温又湿的铁锈味越来越重。
小明等人齐刷刷地把武器对准那扇门，尽管他们现在凑起来也算不上什么重火力，但只要是身材小到能从那扇门里出来的玩意儿，不可能在他们手底下毫发无伤。
走廊里垂下来一半的照明灯条里的洋红色歪光正在断断续续地扑朔着，把每个人都映得像全身只有一种色彩的塑料士兵一般。尽管这家旅馆已经废弃了几年，当年忘了关的灯却是可以一直亮到世界末日的，这是这个时代仅剩的长处之一。
那阵沉闷的刮擦声停息了，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搭上琴弓就能拉一曲魔鬼颤音的程度。
门倏然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乌黑的人影出现在门缝里——小强第一个绷不住了，枪托上肩就是一串长点射，将那边连门带人打了个对穿。接着发难就是小虎、小红、韩梅梅……好像不打空这个弹匣就干不掉能发出那种响声的怪物一样。小明知道这是纯粹的浪费，但现在枪声震得整个楼层的浮土都飞扬起来，他再怎么喊也传达不到其他几个人的耳朵里。小明从小强刚开枪就知道对面的人挨了这几下必然活不成了，于是他索性也抬起枪口开始泼洒子弹——他把自己的恐惧也装进了弹匣，如果打不完，就会一直被束缚在这里。
待到所有人打空了弹匣，原本呆在地面上的厚厚的尘土也已经占据了整个走廊，像发烟罐一样呛得几人纷纷咳嗽起来。小明一边卡上新弹匣，一边壮着胆子走上前去，那扇已经被打得稀烂的合板门自己裂开了，门后的人影破门而出倒在了走廊上，吓得小明差点搂了火。尽管尘土依然遮蔽着相当程度的视线，惊魂未定的小明依然隐约能看到那人确实像一只满是破洞的麻袋一样摊在瓷砖地上，深色的液体从他身下顺着砖缝不断扩散。
小明又接近了一些，定睛一看，那人背包带上挂着的徽章，却是蓝与灰所拼成，是与自己领口那枚完全相同的CVC之盾——
下一秒，左手边那面坚实的墙壁整个爆开——它从内部被撞得稀碎，原本坚硬的混凝土此时像碎豆腐渣一样向走廊倾泻而出。正当所有人把目光落到墙壁崩碎的地方时，一股刺眼的强光从飞溅的碎石中心砸了过来，瞬间闪懵了除小明外的所有人——小明上周刚安装了视网膜遮护层——直到最后，都只有小明和小红有幸看到它的全貌。
璀璨之后，撞碎强光而来的是一面有半身高的突击盾，而后面的迷之存在正稳稳地顶着它向小明急速冲击，盾面上正散出青烟的爆闪灯辐射着红热的色泽。小明眼疾手快，抬起枪口对着盾牌一侧打出一串短点射，试图借此让持盾者失去平衡。然而持盾者手里的突击盾表面只是火花四溅、甚至没有抖动分毫。随着盾牌在小明视野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意识到刚才墙壁的爆炸压根不是因为什么撞击——
那苟日的盾牌上贴着一排爆炸反应装甲！
那是只在坦克和机甲上才能使用的装甲，内含炸药，用于在遭到破甲弹打击时引爆自身削弱破甲弹的集束射流——这也就意味着它本身就是一颗炸弹。而现在，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正把炸弹装在盾牌上横冲直撞！
如果继续这样射击盾牌的话，反应装甲搞不好会在小明面前爆炸，而之前的破墙，已经证明那货自己是不怕爆炸的。
而此时，其它人也只是刚刚从短暂的致盲中恢复，反应快的几个刚想起来更换弹匣。
太晚了。
来人身上酸雨的气味已经扑了过来。
小明下意识丢开步枪，向胸前的磁切军刀摸去，然而他的右手还没碰到刀把，盾牌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身体，把他整个压在墙壁上。转瞬间一筒粗大的枪口从盾后伸出抵住他的右肩——
这厮……这是……霰弹枪？
一只手？
爆鸣声轰然响起，小明的右臂整个被从肩窝里撕了下来，弹丸顺便凿穿了背后的墙壁。紧接着是左臂——那是只三级高品质义肢，依然被一发12号重弹打得铸件横飞机油四溅。彻底失去抵抗能力的小明连叫的余地都没有就瘫在了地上。
来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马上回身抬盾挡下无人机的射击。她侧身半跪，左臂支撑盾牌遮挡全身，右手横过枪身将枪托扛在肩上，拉开机柄将膛内一发鹿弹抛出并迅速往抛壳窗里填上一颗蓝壳弹后上膛，稍一倾身，钨丝网应声而出缠住了无人机的旋翼，旋即释放出接触式电磁脉冲报销了无人机的CPU。此时，其它人已经有换好弹匣者开始向这边射击，还有人扛起了火箭筒……
持盾者猛蹬地面、再次顶起盾牌开始向剩余的敌人冲击，她迅速拉近距离冲入人群，使得敌人畏于击中友军而一时不敢使用爆炸物。她先将手持火箭筒的小强撞翻在地，抬枪把刚装上弹匣的韩梅梅轰飞到了走廊的尽头，同时单脚轻跃旋过身体——在小强临终视野里看到的是一双修长而有力的、包裹着胶丝运动裤袜的美腿——如铁鞭般精确地一脚踢碎了小强的颈椎。
一向勇毅的小虎见已来不及换弹匣，索性抽出磁切军刀向她砍去——因为她此时正背对小虎——军刀竖直劈下，却只是吹掉了她的罩帽顺带切断了几根发丝，直到最后小虎都没搞明白她是怎么瞬间倾身的。她毫无留恋地丢下盾牌，划过腰际的手里多了一柄折叠冰镐。没等小虎再次抬起利刃，那柄冰镐就已经从下方向上撩来，镐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下巴。她将镐柄后的钢缆抛向头顶的灯条吊架，然后高高跃起捉住钢缆另一端，任由重力将自己带回地面——在她以半跪姿落地之后，小虎像一条刚上钩的鱼那样，被悬吊在走廊里抽搐着，不一会就只能随风摇晃了。
温热的血滴淋在她头上，提醒着她把罩帽重新戴好。
她保持着姿势稍微喘了一会，抬眼望向小红——小红是第一个扔下枪作出投降姿势的，尽管吓得连手都没有完全抬起来而不自知，却也确实没有任何威胁。只是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小红这时候大脑一阵一阵地犯晕，因为现在走廊里的场面……碎裂的墙壁，遍地的弹壳，被打烂的冤大头、没了两条胳膊不停喷血的小明、肠子拖了十几米的韩梅梅、正脸冲着背后的小强和挂在天花板上的小虎……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有点刺激。刺激得让她一阵一阵地失去意识，最终瘫倒在了一滩温热的透明液体中。
……就算了吧。
持盾者松开钢缆，小虎的身体抽搐着砸在了地板上。她缓步向小明走去，一边打了个响指，随后就有一个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桶状容器从破门里漂浮着挪了出来，跟在了她的身后。
……
几分钟后，她来到了右手边那扇门前。她抹去门锁识别界面上的灰尘，唤醒虹膜认证系统，然后把小明那只湿漉漉的左眼贴在了上面——
认证失败。
她又往小明那儿去了一趟。
这回对了。
老旧的门在噪声中打开，她长长的影子刺破门外的灯光投射在黑白分明的室内。而房间尽头瘫坐在窗边的，就是那只价值八十万协币的肥鸭。
他长得一点都不像鸭子。
那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身体虽强健却已两鬓斑白，身上到处都是渗血的绷带。而此时他正紧紧攥着一颗手榴弹准备与任何闯进房间的人同归于尽。
漂浮的圆桶挤到持盾者和男人之间，稳稳地着陆。桶身上的一个扫描镜头对男人进行了详细的扫描，在确认了什么之后，桶盖边缘的八个卡扣一齐弹开，桶盖自动向两边打开——
瞬间，一股烤肉的香气——还有百里香和胡椒的温香——冲破房间里弥漫的铁锈味扑向了他，使他攥手榴弹的双手下意识地放松了。这时，一段电子合成音从桶身上响起：
「尊敬的斯拉文先生，您订购的土耳其烤肉与全麦薄饼套餐，含饮料一份，餐具一份，附赠腌制酸黄瓜三根已全部送达，餐费正从您的账户扣除，请随后检查您的账户以确认……」
名叫斯拉文的男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尊会飞的恒鲜桶。空气很安静，他的肚皮却在香气的攻势下疯狂地吼叫着。
他的眼神向上移去，落在持盾少女那张殊无表情的脸庞，银灰色的眼睛如同抛光的厨刀反射着恒鲜桶上的灯光。
少顷，合成音再次响起：
「……餐费已结账，非常感谢您的惠顾。我们是萤火虫餐厅，我们很贵，也很美味。只要接单，一定在您捐躯之前送达——无论您身处ARES战场何种方位。」
一张小票从恒鲜桶的互动面板上吐出，在这混乱的环境里，洁白得像在发光。
「递送员：月桂女士。」
